“什麽時候的事?”隨清盡量心平氣和。


    “去年十二月。”他答,倒也老老實實。


    “那怎麽不去上課啊?”她揶揄,總算知道了他怎麽搞定的簽證。


    “就是個漢語進修班,教的東西我都會,考試都已經過了。”他還挺自豪的樣子。


    隨清看著他,很想問,然後呢?g大也有建築係,估計也招留學生。半年的語言培訓之後,他會做什麽,答案呼之欲出。這不都是你想要的麽?她仿佛已經聽見他在這麽說。


    問,還是不問?她一時猶豫。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最後,卻是他先開口道:“你說親身體驗,什麽時候去?我跟著你。”


    她蹙眉,本來是要拒絕的,甚至覺得這話瘋得可以,但這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要說瘋,瘋的也是她。


    他隻是說,我跟著你,僅此而已。


    到達時,隨清已是一身泥濘,精疲力盡,她看著眼前的中繼站問道:“這個,是你造的?”


    大雷上前,伸手一抹門楣上的編號,點頭回答:“沒錯。”


    “那就這裏了。”她於是推門走進去,扔下背包倒坐在地上。


    正如天氣預報所說,一夜大雨,整個小鎮像在水裏泡著。第二天一早,趁著短暫的晴好,他們出發進山。


    上到觀景台時,隨清又一次走到基地的洞口處,望著腳下數百米的深穀,直到身後有人走近,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夜在q中心那道飛簷上,沒有這隻手拉住她,事情又會是怎樣?


    如果?並沒有什麽如果。


    她不再繼續深究,隻與他在洞口的邊沿坐下,全然無視那駭人的高度,分享一餐蘋果與壓縮餅幹。


    雨來得突然,似乎不是從天上降下,而是由草甸之間升騰起的水幕。這幕漸漸濃厚,頭頂壓境的烏雲是一千種不同的灰度,天地失色,模糊了透視感,如同潑墨山水一般。石浪為他們遮蔽了大雨,偶一陣風吹來,才有水霧撲麵。


    等雨小了一些,兩人又再出發。按照戶外顧問的建議,避開峽穀河道,盡量選擇空曠區域行進,直至走到這座中繼站,滿足所有的條件——在開闊的高地上,而且是他造的。


    大雷通知了基地他們宿營的位置,兩人脫掉鞋,換下濕衣,在屋外支了雨篷,生火做飯。


    天黑前,雨又停了幾小時,放眼望出去,便是綿延無盡的雲海。他們坐在門口端著不鏽鋼小鍋吃飯,這是長久一日之後的第一口熱食,哪怕無味也近乎於幸福。


    入夜又下起雨,氣溫驟降。他們關了門,打開露營燈,這木屋便像是海中的一艘船,雨潑在窗上,猶如風浪一般。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來這裏嗎?” 她看著他。


    “為什麽?”他問。


    “我打算告訴你所有我的事,”她開口道,“你也告訴我你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


    似是有一瞬的沉默,短到微不可察,他又問:“為什麽是在這裏?”


    “因為泡沫。”她喃喃回答。


    廣袤無際的時間上一個細小的泡沫,她已尋覓許久,卻還是覺得意外,最後竟會是他一手造出來的這個地方。


    第54章 營造


    也許,他們的確很像,現在的她與十年前的曾晨,現在的魏大雷與十年前的她。宿命或者輪回,她不想逃避,但也不準備重複同樣的錯誤。聚或是散,輸或者贏,都要明明白白。


    露營燈下,魏大雷看著她問:“那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我先說吧。”隨清回答,話已出口,卻又不知從何處開始。


    倒是他笑了,指出一條明路:“比如,最喜歡的顏色?”


    隨清明白他的意思——從最簡單的問題開始,就像幼年時遇到一個新朋友。


    她也笑,回答:“白色,你呢?”


    “白色,”他道,繼續第二個問題,“最喜歡的歌?”


    “每段時間都不一樣。”她想了一想。


    “現在呢?”他問。


    “stay alive.”她答。


    他靜下來,拿出自己的手機,播放那首歌。


    “從去年秋天開始,我一直聽著這首歌夜跑……”她忽然動容,但還是說出來了。告訴他全部,她說到做到。


    “我那個時候在白塔寺川,”他也說到做到,“還是跟著那個老掌尺,在幾個修複工地上做事,學的都是口述的手藝,說是營造法式,但幾乎都是書上沒有的東西……”


    隨清聽著,像是能夠想象西北脆亮的陽光下,耳朵裏插著耳機的他走在一道未經油漆的木梁上,身後是不可一世的藍天。而在同樣的樂聲中,她正獨自跑過夜色下城市的街頭,腳下潮濕的瀝青地麵映射出霓虹的光。那時,他們都做著必須做的事,一定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萬裏之遙,日夜之隔,卻又有一絲細線在其間連結著。


    於是,她繼續,開始說關於自己的所有。比如生在哪裏,如何長大,與曾晨在一起的十年,以及後來發生的每一件事,她為什麽會與他相遇,又為什麽會與他離別。


    “說完了。”最後,她這樣結束。至於他要不要繼續說他故事,全由他決定。


    魏大雷卻許久坐在那裏不動,靜靜看著她。她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麽,隻是為了避開他的目光,脫掉外衣,鑽進睡袋裏,像是什麽都卸去了。


    “睡袋裏很冷的。”他開口,卻是這麽一句。


    “杯子裏裝點熱水,抱著睡。”她提議。


    “杯子漏水。”他否決。


    “那跳一會兒暖和暖和。”她又給他想了個招。


    “這裏海拔近四千米,劇烈運動會不會不太好?”他再否決。


    “那你想怎麽樣?”她反問,其實早知道他的心思。


    他於是笑了,也不跟她客氣,脫掉外衣,撕開她的睡袋也鑽進去。她沒有拒絕,但地方實在太小,他們隻能擁抱,兩人細密相貼。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和體溫,寒夜裏,叫她覺得很舒服。


    也許是因為露營燈續航有限,他伸手關了燈。黑暗中,他摸到手機,點開相冊,找出一張照片,遞到她麵前。


    她接過去看。那是一張翻拍的全家福,看背景像是在海邊。畫麵中四個人,一對夫婦,一雙兒女。兩個孩子都隻有十多歲的樣子,但她還是能認出來,男孩是魏大雷,女孩是魏晉。兩人對著鏡頭笑得很燦爛,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皮膚曬成小麥色,出了汗,沾上細細的沙粒,光亮而飽滿,一望便知是那種被照顧得很好的小孩,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情感上。


    不過,他們身後那對夫婦年紀卻太大了些,頭發幾乎已經全白,看起來不像雙親,倒更像是祖父母。而且,顯然是白種人。


    “這是我父母,sid and amber。”他對她說,關掉手機,周遭又陷入黑暗,隻聽到外麵的風雨聲。“沒錯,”他又道,“我跟魏晉,我們都是被收養的。”


    而後,他說起二十年前g市市郊的那所兒童福利院。那個時候,他隻有兩歲十個月,要不是後來又回去過,對那個地方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當時的事,都是後來amber告訴他的。


    那天,來福利院的都是外國人,由一個領隊兼翻譯帶隊。那個領隊是一名g大社會學專業畢業的大學生,跟著她來的還有一個g大交流項目的外教,就是amber。


    所有來訪者都被帶到一間大活動室,裏麵全是孩子,從一歲多到三歲的都有。有一個生活老師,還有一個保育阿姨帶著。


    生活老師向來訪者介紹,說這裏的嬰兒和兩歲以下的孩子都有專門的育嬰室,由專門的保育員照顧,喂奶,放音樂,互動,休息,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工作表來的,既科學,又健康……


    孩子們不管這些,已經朝來訪者擁過去,搶著拿他們手裏的糖果。大一些的早就學會主動擁抱陌生人,甚至開口叫爸爸媽媽。來訪者們無一例外地動容,有不少開始擦眼淚。但擁抱是一回事,收養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數人還是比較喜歡小一點的孩子,最受歡迎的是一歲左右的嬰兒。


    有一個男孩也過來抱住了amber。他看起來大約兩歲多,有一雙特別漆黑的眼睛。他的擁抱格外深長,像是展開了全副心扉,傾盡了全力。amber蹲下來跟他說話,但他隻是看著她笑,一聲也不吭。


    “他不會說話。”生活老師在旁邊道。


    “聽力的問題?”amber問,那時她已經能說簡單的漢語。


    “不是,”老師搖頭,“他聽得見,都檢查過,都沒問題,就是不說話。我們這兒也有心理輔導室,但也就是過去聊聊天什麽的。他不說話,心理老師也沒辦法……”


    “他幾歲?”amber打斷她。


    “就快三歲了。”老師回答。


    “三歲之後的孩子會怎麽樣?”amber又問。


    “健康的孩子可以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就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晚上就回來住宿舍,跟我們員工宿舍挨著,周末也有外麵的老師來給上一些興趣課……”老師又繼續介紹起來。


    amber卻又打斷她問:“那有殘障的孩子呢?”


    “嗯……”老師猶豫了一下答,“我們這裏分不同的部門,沒法上學的孩子一般就在康複中心的活動室裏,裏麵都是軟包的,也有欄杆,孩子可以扶著走動走動,鍛煉一下身體……”


    amber當然聽得出那言下之意,那些孩子隻能待在那個軟包的房間裏了。一個念頭忽然而起,就是在第二天,她帶著sid又來到g市兒童福利院,提出了收養的申請。


    福利院方麵很謹慎,希望他們能做好充分的準備,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以免給孩子造成更大的傷害。因為這個男孩已經有過一次領養之後又被送回來的經曆,原因就是他不說話。雖然醫生還未作出診斷,那對養父母先做出了決定,他們不想要智力殘疾的孩子。


    不過,amber很堅定,也很有耐心。接下去的半年,這對從未考慮過生育的夫婦作為寄養家庭帶著這個男孩生活。一年之後,所有的領養手續完成,男孩跟著他們回到美國,有了一個新的名字,daryl west。


    他還是會像從前那樣擁抱amber,還有sid,像是展開了全副的心扉,傾盡了全力。他們在早晨起床的時候擁抱,離開家上學的時候擁抱,夜裏講完故事之後擁抱。而且,他開始說話了,不僅像一個美國孩子那樣說英語,還跟sid學了一些漢語。他什麽都說,從早到晚,滔滔不絕,就像是要把曾經沉默的日子全都補上。


    amber和sid很享受為人父母的感覺,在男孩六歲的時候,他們有機會回到g市工作,又在同一家孤兒院收養了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孩子,取名gina。


    那一天,他們是帶著男孩一起去的,一開始並未意識到這樣的經曆會對他有什麽影響。因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他們與其它的家庭不一樣,他們是互相選擇了彼此,所以才格外相親相愛。


    直到後來,amber發現男孩的變化,才意識到他看到那些孤兒院裏的孩子,尤其是看到gina的遭遇之後,又開始介懷自己曾經兩次被拋棄的經曆。gina是被人裝在一個紙盒裏遺棄的,送到福利院的時候已經嚴重凍傷,雙下肢足踝以下截肢。


    那段時間,男孩希望每個人都喜歡他,並且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合理的,不合理的。他是學校裏最受歡迎的孩子,卻也會因為任何人一個不友好的表情焦慮到做噩夢的地步。他擁抱每一個人,甚至會邀請陌生人回家。amber和sid反複跟他談過,並且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後來,他似乎好了。直到十七歲,他突然帶回一個流浪的女孩,告訴他們,他準備結婚,並且計劃放棄學業,開始工作。聽到這個消息,amber竟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意外,這就是他會做的決定,typically daryl。


    有那麽片刻,隨清忘了呼吸,隻是抱著他。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反應性依戀障礙,她又記起那個名詞,記起前麵常有的前綴,兒童。


    沒有人是一本攤開的書,沒有一本書僅是十幾頁,她又一次這樣想。


    第55章 晨光


    夜已經深了,雨勢稍歇了片刻,風吹散雲層,朦朧的月光照進來,鋪陳在兩人之間。


    魏大雷翻身過去,仰麵躺著,屈起一條手臂枕在頭下,繼續說著他的故事:“七歲的時候,有個心理醫生跟我聊了幾次,給我下了診斷,說是反應性依戀障礙,去抑製亞型,典型表征就是對依戀對象缺乏選擇性。他說,這毛病在孤兒或者寄養家庭的孩子中間很常見。”


    話到此處,他停了一停,像是在等著隨清的反應。但隨清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側影。


    滿屋的孩童,一雙雙遊移不定的乞愛的眼睛,那些畫麵一定深深烙在他的記憶裏,她甚至可以從他此刻的眼中看到當時的印記。直到這個時候,她才覺得不可思議,初見時竟會以為他簡單,快樂,什麽都沒經曆過。


    倒是他側過頭看了她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什麽?”隨清問。


    “你是不是覺得,”他又望著落葉鬆榫接的屋頂,“我之所以到g南來做藏區建築的研究,一定就是因為過去在g市福利院裏的經曆。之所以離開blu一路跟著你走,堅持要做登山基地的項目,也是因為心理醫生說的那個毛病,去抑製型依戀障礙,我不會選擇,遇上誰就是誰?”


    隨清沉默。是或者否,她其實並不確定,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資格回答這個問題。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登山基地的方案,是不是因為雙相躁狂期的思維奔逸,與他在一起,又是否隻是因為性欲亢進。


    “那實際上呢?”她隻是問。


    黑暗中,魏大雷輕輕笑了,呼吸讓濕冷的空氣輕顫起來:“兩次被收養,又有過心境障礙,行為紊亂,這種事恐怕沒人會掛在嘴邊吧?但我是真的不喜歡提起那些事,好像隻要一說,一切就都變了。十八歲的時候有過一次,現在又是一次。”


    他們從來不會over parenting。


    那女孩子走了,人家比他現實。


    隨清想起魏晉對她說的話。也許,隻是也許,那一次,amber做了不一樣的決定,為了自己深愛的孩子,那個有著漆黑的眼睛,深長的擁抱的男孩,她over parenting了一次,去找了那個流浪的女孩,把他的問題告訴了她。最後,女孩因此懷疑他的初衷,終於選擇了離開。


    她在腦中演繹了整個故事的經過,但卻還是要問:“怎麽變了?”


    大雷靜了片刻,轉過頭看著她,目光清黑而安靜。他說:“隨清,我告訴你,我到g南來,就是因為喜歡這裏。跟著你離開blu做登山基地的項目,是因為我覺得這個項目值得去做,你的方案是我看到過的最好的方案。你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所大學的建築係去,隨便找一個畢業生,問他們這個問題,如果可以把他們才剛拍腦袋想出來,或者幼稚得不值一提,或者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實現的畢業設計用在g南登山基地這樣一個項目當中,看看他們會不會做出跟我一樣的決定?你信不信想要給你賣命的小朋友可以從這裏排隊排到景區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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