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是也緊緊抱住他,反反複複地說:“我做不到,對不起,對不起……”


    他亦擁著她,在她耳邊回答:“沒關係,我從沒想過你會完全忘記,沒關係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平靜,抬頭看他,借著路燈的燈光一分一毫地看,仿佛初見。


    “怎麽了?”他輕聲道。


    “你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她問他。


    “什麽?”他不懂。


    “好得不像真的。”她解釋。


    他笑,而後回答:“也許吧。”


    第57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1)


    他們相識的那天,他已是窮途末路。


    那時,他正與合夥人坐在加州酒店對麵的小餐館裏,喝著一瓶自帶的波本威士忌。天尚未黑下來,隔窗就能看到街對過酒店的棕色砂岩立麵與陳舊的紅色遮雨棚,粉橙色的夕陽照在正門的黃銅裝飾上,竟叫人有一瞬的錯覺,像是剝脫了斑駁的鏽跡,閃著穿越七十年歲月的金光。


    合夥人把酒倒進染了咖啡漬的白色馬克杯裏,啜飲一口,而後調侃:“邱,你現在要做的,不過就是開車到機場,買上一張頭等艙機票,然後在太平洋上飛十二個小時,等到飛機落地,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他卻笑了,倒完剩下的酒,一口飲盡,答:“你對大家族的理解不正確。我祖父有四房太太,十四個兒女,三十六個孫輩,我父親也已經第三次結婚。如果他們現在站在我麵前,我甚至不敢說每一個都能認出來。與其說是一個家庭,我們更像是不同族群的猿類,見麵之後常會發生群體性毆鬥。”


    合夥人大笑,他也跟著笑起來,僅在這一刻暫時忘記了馬路對麵的那座房子。


    那時,她正穿著紅白相間的女侍者製服,拿著一個咖啡壺在店裏梭巡,經過他桌邊的時候說了一句:“倭黑猩猩例外。”


    “什麽?”他不懂。


    “不同族群的倭黑猩猩見麵之後不會毆鬥,隻會做愛。”她解釋。


    “什麽?”他看著她,還是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她卻不再重複,換了一句話:“這裏沒有賣酒的牌照,老板讓我過來說一聲。”


    “已經喝完了。”合夥人舉起雙手以示清白。


    “我們這就走了。”他看著她回答。


    “我去拿你們的賬單。”她對他笑了笑,轉身走向櫃台。


    “她喜歡你。”合夥人對他道,聲音不算輕。


    “誰?”他明知故問,換來一聲冷笑。


    他其實早就注意她了。


    過去幾個月裏,他無數次到這裏來,每次都是坐在這個靠窗的卡座上。起初隻是因為實地調研,後來連會也在這裏開。他的跑車就停在門外不遠的地方,卡座的仿大理石桌麵上堆滿了圖紙和文件。


    而她每天下午六點鍾開始工作,從傍晚一直做到半夜打烊。起初,他以為她是來這裏碰運氣的女演員,有麵試就去麵試,沒有就做女招待靠小費生活。雖然她戴眼鏡,長得也不是很好看,隻一頭栗色卷發看著挺有趣,但這座城市裏多的是這種做著明星夢的姑娘。


    但很快,他就知道她不是。她每天來去都背著一個大書包,身上穿寬大的t恤和寬大的牛仔褲,外麵再套一件男士工裝外套,有時候頂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看起來簡直像個流浪漢。他甚至覺得,她自己的衣服還不如那身女侍者的製服像樣。


    而且,隻要夜裏生意清淡,她便會在櫃台後麵看一些大部頭的書。其中有幾本,是他上學的時候也看過的。


    在那幾個月當中,他們經常是餐館裏留到最後的兩個人,經常會有目光相遇的時刻。


    隻可惜他從來不是那種主動的類型,既是不願意,也是沒必要。而她,除去女侍者必須說的那幾句,也沒跟他多說過一句話。


    他甚至覺得有些奇怪,猜她大概是害羞,但她看起來卻又不是那種會害羞的類型。


    要是換在從前,他說不定已經開口約她出去,吃一餐飯,再送點禮物,把這個不解之謎搞搞明白,然後繼續安安心心地做他自己的事情。


    但那段時間不湊巧,他滿心隻是想著怎麽弄錢,無時無刻不動足了腦筋,考慮怎樣周轉才能把所有必不可少的開支應付過去,尤其是那一大筆銀行貸款的償還不會斷檔。


    要是換在從前,他根本不會覺得那個數字有什麽驚人之處。他就是聽著此類數字長起來的,不管是小時候聽著長輩對話,還是後來在華爾街。


    但現在卻不同了。


    有時候,他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往事來,比如新生年第一次跟人鬧分手,女朋友輕蔑地叫他trust fund baby,他還挺不服氣。


    後來從伯克利畢業,他跟著一個投資人在華爾街混跡,專做房地產方麵的項目,第一宗交易就拿到兩百萬的分紅,更覺得全世界都小看了自己。


    而此時此刻,他抵押了公寓,賣掉了跑車,換了一輛灰不灰藍不藍的二手道奇停在街邊的老位子上。所有的這些,連同他的信托基金,已經統統蒸發在馬路對麵那座黴壞的房子裏。合夥人也告訴他,不會再投錢進去,是時候清場退出了。


    直到此刻,他才開始覺得從前幼稚得可笑。剝脫了金錢的加持,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孤身一個人,麵對著一座巨獸一般吞噬一切的建築。


    但也就是在那一天,她走到他的桌邊,把一本紅色仿皮革賬單夾放在他麵前。他打開來看,賬單下麵寫著她的電話號碼。


    難於解釋為什麽,他付了錢,將那張帳單折了起來,放進口袋裏,沒有讓合夥人看見。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就像是個秘密似的,藏在他這裏就好了。


    那天夜裏,他沒有開車去機場,買一張頭等艙機票,飛過太平洋。


    他可以回去,但又不能回去。他們早跟他說過這筆買賣不劃算,同樣的投入在香港可以掙更多的錢。他沒聽話,反而覺得那時的香港已經瘋了。大洋彼岸的那個大家族對待失敗者是什麽態度,尤其是一意孤行的那一種,他是從小就知道的。雖然,他也明白,自己隻是在拖時間。


    從餐館出來,他辭別了合夥人,穿過馬路,走進對麵那座已經停業的老酒店,前廳尚且好一些,越走到裏麵越鬼影重重。總算小時候被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他不害怕,一直走到電梯廳,啟動電梯坐到頂層。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天台上同樣光線晦暗。他忽然想起祖父說過的那些老故事,幾幾年,誰誰誰,虧了多少錢,從哪座大廈上跳下去。


    那時,他已經在加州上小學,難得回去一趟,對那座島有著說不出的疏離感。他隻是覺得奇怪,問:“香港怎麽這麽多人跳樓?”


    而祖父冷嗤,回答:“何止是香港?美國大蕭條的時候,有人在帝國大廈樓下排著隊上去跳下來。”


    “為……為什麽?”他似懂非懂,小孩子脾氣上來,偏要追著問,又有些口吃起來。


    父親最不要看見他這幅樣子,也是一聲冷嗤,與祖父一模一樣,而後用英語喝止他的結結巴巴,對他道:“跳樓是失敗者的專屬死法,就連死也要表演給別人看。”


    當時的他有些害怕,二十年之後再想起那句話,卻是笑了出來。


    他站在天台的邊沿,從口袋裏拿出那張餐館賬單,撥了上麵的號碼,打過去。鈴聲一直在響,卻始終沒有人接聽,他看見樓下馬路對麵小餐館亮著燈的門窗,這才意識到這個時候她應該還在店堂裏賺小費。


    那一夜,他一直等到她下班。餐館打了烊,她從裏麵走出來,身上還是寬大的t恤和牛仔褲,背著一隻大書包。看到他等在外麵,她一點都不意外。他卻忽然紅了臉,所幸天已經黑了,她應該沒發現。


    他送她回去,兩人聊了一路。


    不出意料,他們是校友。他念土木,她念建築。他離開學校已經有幾年,而她正打算明年畢業之後進建築與環境中心做研究生。


    他歎了一聲,說那曾是他理想中的專業,但最後還是轉去念了財務和建築管理。


    “為什麽?”她問。


    “我這樣的人不需要有審美,隻要知道怎麽掙錢。”他笑答。


    “那為什麽還要念土木?”她又問。


    “得看得懂圖紙,以免被人騙。”他還是玩笑。那座島上的世家子弟都是這樣,必修課就是土木和財經。


    “一定有別的事比這更掙錢。”從廣袤之地來的她難以理解。


    彈丸之島上的他隻能引用名言:“威廉佩蒂說,土地是財富之母。”


    她住得離餐館很近,太近了。他隻覺根本沒說幾句話,她就已經說到了,叫他在街邊一座老公寓前停下車。他沒來得及下車替她拉開車門,她已經推門下去了,站在那裏跟他說了聲再見,笑得挺大,配上那身行頭更像個流浪漢。


    他看著她走進那棟老公寓,看著門在她身後關上,又探身到副駕駛位子上看著樓梯間的燈一層層地亮上去。


    她住在四樓。他記住了,這才駕車離開,夜色中看著前路,靜靜笑起來。


    第二天一早,他給合夥人打電話,或者更準確地說,前合夥人,請求暫時不要把撤資退夥的消息放出去。


    “你還沒放棄?”前合夥人覺得他瘋了。


    他笑答:“放心吧,我會留下一張頭等艙的機票錢。”


    第58章 番外 加州酒店1997(2)


    這一次的嚐試還是沒有成功。


    他去見了所有可能的人,試圖找到願意繼續往加州酒店裏投錢的金主,但每一個都拒絕了他。


    起初,他還以為是因為他年輕,無名,沒有獨立做成過一宗交易,給不了人家足夠的信心。直到後來,他才在曾經的老板的口中得知,他的前合夥人並沒有信守承諾,把退出的消息告訴了一位投資人,是為了手上另個項目爭取一筆資金。那個項目的選址就在與加州酒店相鄰的區域,相似的定位,差不多的體量。曾經的合夥人已是他現在的競爭對手。消息於是不脛而走,在地產投資這個圈子裏,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他跟那個前合夥人認識有好多年了,兩人都是移民後裔,從前是同學,後來又做了同行。他曾經以為,他們倆算是朋友。經過了這一次,才覺得自己蠢得要死,就算是朋友,既然走上做生意這條路,也就不適合再講什麽交情了。


    那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末路的末路,眼看就真的隻剩下一張回家的機票了。


    那時,他與她約會過好幾次。他還是一貫的老套路,並不明說是追求,也不主動更進一步,既是不願意,也是沒必要。學生時代的他不是受歡迎的那種男孩子,但後來他從來不缺女朋友。對待男女事,他一向就是這態度。因為他知道,認真了也沒有用。就像他小時候一直想成為一名建築師,父親對說他不行,這個理想便沒有了可能。談到婚姻,更是這樣了。


    但與她的相處卻又叫他覺得有些不同,簡直就又像回到了從前讀書的時候。也許隻是因為她總是穿得像個匆匆趕去上課的女學生,也許是因為她跟人合租的公寓,小得一點點,衣服堆在床上,工作台兼作餐桌,桌上時常攤著的模型與草圖,還有個總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的gay室友,總之一切都讓他覺得那麽似曾相識。


    這種熟悉的感覺叫他挺舒心,甚至可以讓他把眼前那一筆爛賬暫時忘記。雖然他同樣知道,忘不了多久,留給他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多了。


    直到有一天,他又去那座老公寓接她出去吃飯。他在樓下等了很久,她沒出現,電話倒是來了。


    “嗯……”她吞吞吐吐,“你能上來嗎?門口的墊子下麵有鑰匙。”


    “怎麽了?”他問,聽出一些異樣。


    “你先進來吧……”她懇求,一邊呼痛一邊笑出來,“太出醜了,我扭傷了背,現在躺在地上起不來。”


    聽著電話裏呲牙裂嘴的笑聲,他也笑了,下了車跑上樓去,一步跨兩級台階。鑰匙果然就在門口的墊子下麵,他開門進去,一眼就看到她躺在臥室的地板上。


    “嗨……”她朝他尷尬一笑。


    “我送你去醫院。”他走過去看她。


    “不用不用,”她怕痛,動都不敢動,“以前也這樣過,過一會兒就會好。”


    “你到底幾歲?背壞成這樣。”他笑她,在旁邊席地坐下。


    “五十一,你抓到我了。”她玩笑。


    他其實早已經看到桌上的圖和模型,料到這才是真正的原因。“這個作業你做了多久?”他拿下來鑒賞。


    “也沒有多久。”她含糊其辭,卻也沒有阻攔,還是躺在地上笑。


    她是有些本事的,他看得出來。雖然父親說他做不了建築師,但他自認為有鑒別建築師的眼光。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出去吃飯,隻是躺在地板上聊天。


    他告訴了她關於加州酒店的一切,之前根本沒有提過,也從來沒有提起的打算。


    但就是在這天晚上,他對她說,他做學生的時候就知道這座酒店,那裏生意半死不活已經有很久了,淡季一個房間僅二十美元一晚,空房率仍舊高得嚇人,卻至少有四個有名有姓的鬼魂至今還是裏麵的住客。他當年每次經過酒店門口就覺得這一定會是一筆好買賣,在本城所有同類地段當中不可能有比加州酒店更低的價錢了。而人其實都是健忘的,隻需要一次徹底的改頭換麵,他有信心可以將價錢翻番出手。


    所以,他選擇了這裏做為自己獨立之後的第一宗交易。管線,路權,deed restrictions,他足夠小心,一切都考慮到了,隻是沒料到最終是四個鬼魂中的一個出了問題。那個鬼生前曾是一名平權運動領袖,在酒店裏住了許多年,最後死在1101房間。有個民間平權組織聽說了酒店轉手的消息,便聯同國家曆史建築保護基金向市政府提出申請,要求將這座房子保留下來。要是換在別的時候,這個申請大多是不會被通過的。那隻是一棟建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十二層建築,當時正時髦的青春風格,到處都有,一點也不特別,類似的房子被拆除的例子不勝枚舉。但也是巧了,恰好碰上當地選舉,瞄準了彩虹選票的候選人力推通過了這項申請。那時,加洲酒店已經停業,工程卻不能開始。要求複議的動議已經提上去,結果卻是遙遙無期。原本已經確定的投資人開始觀望,貸款的本金利息與其他人員支出卻要照付,同時還有律師費成倍地漲上去。


    除此之外,他還抱怨了他的前合夥人,說不敢相信有人這樣對他。他甚至說起他們念書時的事,兩個書呆子,一個在國際象棋社,一個在科幻社。


    她聽得笑起來,問:“你是哪一個?”


    “科幻。”他坦白,直覺又回到了那個傻得要命的歲數,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


    而她卻不說話,隻是伸手過去跟他握了一握。


    “你也是?”他頓悟,簡直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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