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1946年


    偉人創造城市,城市也造就偉人。雅典是一塊鐵砧,已經經受了無數個世紀的錘打。在曆史上,撒拉遜人、英國人和土耳其人都曾攻占過雅典,把全城洗劫一空,但是雅典在每一次浩劫中都以極大的耐力生存了下來。


    雅典位於阿蒂卡州中央平原的南端,城市的西南部以平緩的坡度向薩羅尼克灣延伸,巍巍的希梅特斯山聳立在城市的東側。


    雅典市的地麵上,陽光普照,世事變化不停。地麵下,人們仍然可以找到住滿了古代幽靈的村莊。這些村莊埋沒在年代久遠的炫目的業績之中。地下的雅典居民,其數目跟現在地麵上的雅典居民相差無幾。這裏,時時有驚人的新發現,可是到後來總是又歸入有待查證的欄目裏。


    拉裏在雅典埃利尼孔機場等候凱瑟琳的飛機降落。她通過舷窗看見他匆匆朝客機梯子奔去,他臉上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而且很興奮。他看上去比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時要瘦一些,曬得黑一些,儀態放蕩不羈。


    “我真想念你,凱茜。”他一麵說著,一麵把她拉到懷裏。


    “我也很想念你。”她說,同時明白為此她已經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比爾·弗雷澤對這消息有什麽反應?”拉裏問道,一麵幫她辦著海關的各種手續。


    “他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好。”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是嗎?”拉裏挖苦道。


    凱瑟琳回憶起了她去見比爾·弗雷澤時的情景。


    他看著她,驚駭不已。“你要離開這裏到希臘去,到那裏去過日子?為什麽,老天?”


    “我那結婚證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夫唱婦隨嘛。”她毫不在意地回答說。


    “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麽拉裏不能在這裏找一個工作,凱瑟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比爾。大概事情總是那麽不稱心吧。現在他在希臘找到了工作,看樣子他有信心,能大幹一番的。”


    除了最初一次衝動性的阻撓以外,後來弗雷澤一直合作得很好,幫了不少忙。他使得她每一件事都辦得順順利利,而且一再堅持,要她不要跟廣告公司斷了聯係。“你又不準備一輩子待在國外。”他不斷地這樣說。


    凱瑟琳在腦海裏思考著弗雷澤的這句話,同時瞧著拉裏安排一個搬運工人把她的行李搬進汽車。


    他用希臘語跟搬運工人講著話。凱瑟琳對拉裏學外語的本領感到很驚奇。


    “待一會兒你就可以見到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了,”拉裏說,“他像一個太上皇。歐洲所有的有權有勢的人都在絞盡腦汁想辦法去討好他。”


    “我很高興你對他有好感。”


    “他對我也有好感。”她從來沒有聽到他講話這麽高興,這麽熱情。這是吉祥的預兆。


    在驅車前往旅館的途中,拉裏把他與德米裏斯第一次見麵的前前後後描述了一番。有一個穿著特殊製服的私人汽車司機被派到機場來迎候他。拉裏要求去看看德米裏斯的飛機機群,那個司機就把他帶到機場邊遠角落裏的一個大飛機庫。那裏一共有三架飛機,拉裏用挑剔的眼光逐一地查看了。“霍克·雪特萊”真是一個美人,他盼望能快快坐到方向盤後麵去,翱翔在藍天之中。第二架是六個座位的小型單翼飛機,質量是第一流的。他估計駕駛這樣的飛機可以輕而易舉地使航速達到每小時三百英裏。第三架是兩個座位的改裝的l—5型飛機,裝了一台利柯明發動機,作短距離飛行非常理想。這樣一個私人的飛行隊,給人的印象十分深刻。拉裏察看完畢後,走回到站在旁邊看的司機跟前。


    “不錯。”拉裏說,我們走吧。”


    司機開車把他送到瓦基紮的一座別墅。瓦基紮是郊區很大的一塊地方,離市區二十五公裏,由德米裏斯專用。


    “你想象不出德米裏斯住的那個地方是什麽樣子的。”拉裏對凱瑟琳說。


    “是怎麽樣的呢?”凱瑟琳急切地問。


    “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那地方占地約十英畝,有通電的大門、崗哨、看門狗和別的什麽的。別墅很大,外麵看上去是一座宮殿,裏麵卻是一個博物館。別墅裏還有室內遊泳池、寬敞的舞台和放映室。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


    “他待人好嗎?”凱瑟琳問。


    “好的,那是肯定的。”拉裏笑道,“我受到了鋪紅地毯的接待。我估計我人沒有到,我的名氣這裏早知道了。”


    實際情況是:拉裏在一間小接待室裏足足待了三個小時,等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接見他。照平常情況,拉裏早已大發脾氣了,但他知道這次見麵關係無比重大,情緒是緊張得火不起來了。他同凱瑟琳說過,這一職務對他十分重要,但是他沒有說他拚命想得到這一職務。他的絕技就是飛機,沒有它生活也沒有意義。好像他的生命已經掉入某一個沒有探查過的感情的深淵,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太大,他忍受不了。一切的一切都取決於他能否得到這一職位。


    三個小時過去了,一個男管家走了進來,通知說德米裏斯先生有空召見他了。男管家在前麵引路,他們走過一間很大的接待室。從室內看似乎在凡爾賽宮裏,四壁塗飾著精致柔和的金色的、綠色的和藍色的色彩,牆上掛著博韋出產的掛毯,掛毯四周鑲嵌著青龍木做的框子。地上鋪著華麗的橢圓形的薩瓦奈裏地毯。天花板上掛的是一盞巨大的枝形吊燈,由水晶石和鍍金青銅做成。


    書房的門口有一對綠色的縞瑪瑙柱,柱頂上是鍍金青銅做的柱頭。書房裏麵很優雅,由著名匠師設計,四壁都嵌著雕刻的各種高貴的果樹木。在一側的牆壁中央,砌著白色大理石做的壁爐台,台的邊沿有鍍金的裝飾結構,台的上麵安放著兩具精美的青銅柴架。


    從壁爐台的上端一直到天花板,豎立著一麵雕工精細的柱狀畫鏡,畫是由弗拉哥納1作的。通過一扇開著的落地長窗,拉裏瞥見一個寬大的露台,上麵擺著桌椅,顯然是就餐的地方。從露台上可以俯瞰到一座幽靜的花園,裏麵布置著雕像和噴泉。


    【1弗拉哥納(jeanhonorefragonard,1732—1806),法國畫家。】


    書房的另一個角落裏,擺著一張巨大的像政府部級機關用的寫字台。後麵的一張椅子的靠背很高,非常有氣魄,上麵覆蓋著奧比鬆出產的花毯。寫字台的前麵放著兩張法國式的安樂椅,有羽毛襯墊和靠背,把手上都放著巴黎哥白林廠生產的花毯。


    德米裏斯站在寫字台旁邊,正在仔細觀察牆上的一大幅麥卡托式地圖。地圖上星星點點散布著幾十個彩色的小釘。拉裏走進來時他轉過身來,伸出一隻手。


    “我是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他說,口音裏聽不出是哪兒人。近幾年來拉裏在各種報紙雜誌上多次看到他的照片,但是當麵見到這樣一個擁有巨大力量的人,他並沒有充分準備。


    “我知道。”拉裏說著,握了握他的手,“我叫拉裏·道格拉斯。”


    德米裏斯發現拉裏的一雙眼睛看著牆上的地圖。“那是我的王國。”他說,“請坐。”


    拉裏在寫字台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我聽說你和伊恩·懷特斯通一起在英國皇家空軍裏當過飛行員?”


    “是的。”德米裏斯把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打量著拉裏:“伊恩對你的評價很高。”


    拉裏笑了:“我對他的評價也不錯。他是一個好得要命的飛行員。”


    “他也是這樣說你的,不過他用的字眼是‘出色的’。”


    拉裏又感覺到當初懷特斯通向他介紹這一工作時的那種不尋常的味道。顯然,懷特斯通在德米裏斯麵前把他捧了一番,這與他跟懷特斯通的關係遠遠不成比例。


    “我沒有吊兒郎當,”拉裏說,那是我的工作。”


    德米裏斯點點頭:“我喜歡對工作不吊兒郎當的。你可知道,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那麽吊兒郎當?”


    “我沒有很好考慮過這個問題。”拉裏坦白說。


    “我考慮過了。”他向拉裏冷冷一笑,“那是我的工作——人,絕大多數的人都對他們正在做的工作感到厭惡,道格拉斯先生。他們不是設法求得他們喜歡的東西,而是像沒有腦髓的昆蟲一般一輩子待在陷阱裏。要找到一個熱愛自己工作的人是不容易的。如果你找到了這樣一個人,可以說他幾乎必定是一個成功者。”


    “我想是這樣的。”拉裏謙遜地說。


    “你不是一個成功者。”拉裏向德米裏斯看了一眼,突然小心翼翼起來。“這要看你所說的成功是什麽意思,德米裏斯先生,”他謹慎地說。


    “我的意思是,”德米裏斯直截了當地說,“在戰爭中你幹得很出色,可是在和平環境裏就不怎麽樣了。”


    拉裏感覺到下頦的肌肉繃緊了。他意識到不知不覺之中已鑽進了圈套,不過他盡力克製住不發火。


    他的思想劇烈地活動著,絞盡腦汁考慮著該說些什麽,以搶救他如此迫切渴望著的工作。


    德米裏斯正在注視著他,他那一雙深橄欖色的眼睛默默地端詳著他、研究著他,什麽也別想逃過他那一雙眼睛。


    “你在泛美航空公司時你的工作怎麽了,道格拉斯先生?”


    拉裏露齒笑了一下,但是他並不想笑。“要等十五年才能當一個副駕駛員,我並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


    “所以你就揍了你的頂頭上司。”


    拉裏表現出十分驚駭的樣子:“誰告訴你的?”


    “噢,別慌,道格拉斯先生,”德米裏斯耐不住說,“如果你要為我工作,那我每次被你帶著飛時,就把我的生命交在你的手中了。我的生命對我來說,價值可大了。難道你真的以為不對你的底細了解一下我就會雇用你嗎?”


    “你給泛美航空公司解雇以後,接著又從兩個飛行員職位上被辭了,”德米裏斯接著說,“這樣的履曆可不好啊。”


    “這與我的能力毫無關係,”拉裏申辯說,怒火在內心又慢慢升起。“一家航空公司的業務慘淡,另一家得不到銀行信貸,就破產了。我當飛機駕駛員,並沒有一點兒差錯。”


    德米裏斯打量他一會兒,接著笑了。“我知道你是一個好飛行員。”他說。“你遵守紀律不夠好,是嗎?”


    “我不願意被比我懂得少的蠢貨牽著鼻子幹。”


    “我相信我不會屬於那一號人的。”德米裏斯幹巴巴地說。


    “要看你是不是會對我指手畫腳說怎麽開你的飛機才算數,德米裏斯先生。”


    “不會的。開飛機是你的職責。把我高效率地、舒適地和安全地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也是你的職責。”


    拉裏點點頭:“我將盡力而為,德米裏斯先生。”


    “我相信,”德米裏斯說,“你已經看過我的機群了。”


    拉裏努力使臉上不露出驚奇的表情來:“是的,先生。”


    “你覺得怎麽樣?”


    拉裏這時掩飾不住他的興奮:“都是絕好的。”


    德米裏斯就勢摸著拉裏的心思問:“你駕駛過一架‘霍克·雪特萊’嗎?”


    拉裏猶豫了一下,很想撒一個謊,但他最後還是說了實話:“不,沒有,先生。”


    德米裏斯點點頭:“你看你能學會嗎?”


    拉裏笑笑:“隻要你能讓別人騰出十分鍾給我示範一下。”


    德米裏斯傾身向前,把他那瘦長的手指合攏在一起。“我本來可以挑選一個對我的每一架飛機都熟悉的飛行員。”


    “可是你不會那麽做。”拉裏說,“因為你要不斷地更新飛機,新的機型一出來你就要買。你想找一個不管你買什麽機型都能適應的人。”


    德米裏斯點頭表示同意。“你說對了。”他說,“我要找的飛行員是一個——一個純粹的飛行員,也就是在空中飛行的時刻是他最幸福愉快的時刻的人。”


    兩人談到這裏,拉裏知道他可以穩操勝券了。


    然而,拉裏始終不知道,他的這次就業一直麵臨著險境,差一點兒德米裏斯就不要他了。


    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之所以成功的最主要因素是由於他對麻煩事具有能立即意識到的高度靈敏的本能。這種本能已經使他多次得到好處,能夠轉危為安,或者更上一層樓。所以,他很少會意識到險情後又撇開不管的。前幾天,伊恩·懷特斯通告訴他要辭職的時候,德米裏斯的腦海中不期而然地升起了一絲疑慮和驚異。這部分是由懷特斯通的姿態引起的。他的舉止很不自然,顯得拘束不安。這不是工資多少的問題,他是這樣向德米裏斯說的。他遇到一個機會,可以自己做一番生意,那是跟在悉尼的連襟一起幹,他得碰碰運氣。隨後,他推薦了另一個飛行員。“他是一個美國人,我們曾經在英國皇家空軍中一起開過飛機。他不僅僅能勝任,還能幹得非常出色,德米裏斯先生。我不知道有哪一個飛行員比他更好的了。”德米裏斯靜靜地聽伊恩·懷特斯通繼續吹捧他的朋友,同時想找出使他講話不和諧的那個走調的音符。最後,他終於找出來了。懷特斯通言過其實,吹噓得過分了。不過,這可能是因為他如此突然地辭退感到窘迫的緣故。


    因為德米裏斯是一個決不會放過一個最細小的問題的人,所以懷特斯通走了後,他向英國、美國和澳大利亞等分別打了國際長途電話。


    傍晚前,德米裏斯已經確切地獲悉:是有人提供資金,在財政上支持懷特斯通在澳大利亞與他連襟一起開辦小型電子儀器公司。


    他跟英國空軍部裏的一個朋友通了電話,兩個小時以後接到對方有關拉裏·道格拉斯的口頭回報。


    “在地麵上他有點古怪,做事反複無常。”他的朋友說,“在空中,他是一個高超的飛行員。”


    德米裏斯跟華盛頓和紐約通過電話,迅速了解到了拉裏·道格拉斯最近的一切動態。


    道格拉斯接替懷特斯通的工作進展到這一階段時,在表麵上看來每一件事都很正常。然而,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仍然有一種隱約的擔心,一種將會發生麻煩事的預感。他同諾艾麗討論了這件事,認為也許增加伊恩·懷特斯通的工資後他會留下來。


    諾艾麗先仔細地聽了,然後說:“不。讓他走,康斯坦。如果他把這一個美國飛行員如此推崇備至,我一定要試試他。”


    事情就這樣最後決定了下來。


    從諾艾麗知道拉裏·道格拉斯已經在來雅典的途中後,她已經無法對其他事情進行思考了。她想起了逝去的這些年月、仔細而又耐心的計劃安排以及緩慢而又堅決的羅網的合攏。她肯定,如果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知道事實真相的話,他會為她而感到驕傲的。這是命運的奇異安排,諾艾麗回顧著。如果她從來沒有遇見拉裏,她同德米裏斯在一起會快活的。他們彼此取長補短,因而彼此也更加完美了。兩人都崇拜權力,而且都知道如何使用權力。他們超出了一般的人;他們是神,神就要統治和掌管別人。無論什麽事,到最後輸的不是他們,這是因為他們有巨大的、幾乎是神秘莫測的忍耐性。他們能等待,甚至等一輩子。現在,對諾艾麗來說,等待的年月已經過去了。


    那天下午,諾艾麗在花園裏躺在吊床上,複核著她的計劃。到太陽慢慢西沉時,她感到相當滿意。在過去的六年期間,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為完成複仇計劃而度過的。她覺得,在一定程度上說來,這是一個遺憾。複仇的念頭推動了她醒著的每一時刻內的言行,使她的生活有活力、幹勁和亢奮。現在,再隔幾個短短的星期,曠日持久的追索即將終止。


    這一時刻,黃昏前的微風徐徐吹來,使靜謐的、青蔥的花園起了涼意。諾艾麗躺在即將掉入地平線的希臘的太陽下,一點也沒有想到事情剛剛才開始。


    拉裏該到達的前一天夜裏,諾艾麗徹夜未眠,回想著六年前的巴黎,回想著把笑作為禮物帶給她而後又把笑奪走的那個人……她還回想起拉裏的孩子在她腹腔內的感覺,這胎兒在她體內慢慢增大,就像胎兒的父親當初在她腦海內慢慢增大並最後占有了她的腦海一樣。她也回想起了那天下午在一家陰鬱的巴黎小旅館內的情景:尖銳的金屬衣鉤鑿進她下身時所引起的劇痛……這些往事仍然曆曆在目。因為在六年內她不斷地溫習,所以,痛苦、心靈上的折磨和仇恨……依舊記憶猶新。


    清晨五點,諾艾麗起床,一麵穿衣服,一麵看著窗外龐大的火球從愛琴海的海麵上升起。這勾起了她對另一個早晨的記憶。那是在巴黎,她也是一早起來,穿好了衣服,等著拉裏來——這一次總算他要來了。經過她六年的精心策劃,他無法不在此一時刻出現在她麵前。現在的拉裏,像從前諾艾麗需要他一樣,迫切地需要她,盡管他仍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德米裏斯派人帶了一個口信到樓上諾艾麗的房間來,說他想同她一起吃早飯。她呢,今早太興奮了,她害怕她的情緒會引起德米裏斯的好奇。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德米裏斯的感覺像貓一樣,靈得很。諾艾麗又一次提醒自己,她必須謹慎小心。她想以她自己的方式親自操縱拉裏的一切。她要在不知不覺中把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當作工具,對此她周密地考慮了很長時間。如果萬一給他發覺了,他是不會饒人的。


    早餐時,諾艾麗喝了一小杯希臘濃咖啡,吃了半個新烤的麵包卷。她沒有食欲,思想狂熱地集中在數小時以內即將來到的會見上。今天她打扮得特別仔細,特意選了一套衣服。她曉得,她很漂亮。


    七點鍾剛過,諾艾麗聽到一輛高級轎車停在別墅大門口的聲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控製住自己內心的不平靜,然後她慢慢走到窗前。拉裏·道格拉斯正從汽車裏跨出來。諾艾麗看著他朝大門走來,這時,好像六年的歲月滾到了一邊,他們兩人又回到了巴黎。拉裏略為老了一些,戎馬生涯和生活的曆程在他臉上增添了新的紋路,可是卻使得他比從前更為英俊了。諾艾麗從十碼遠的窗口看著他,仍然感到有一股吸引力,但是夾雜和交織著縷縷恨意。這絲恨意逐漸擴大、膨脹,使她感到一陣激奮。她匆匆從鏡子裏朝自己最後看了一眼,就朝樓下走去,去見她要加以毀滅的那個人。


    諾艾麗一麵從樓梯上往下走,一麵在估量,拉裏看到她後不知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不知他有沒有跟他的朋友、甚至跟他的妻子炫耀過:諾艾麗·佩琪一度同他相愛過?她納悶著,不知道他是否重溫過他們在巴黎一起度過的那幾個魔術般的日日夜夜,也不知道他是否曾經為那樣對待她而感到悔恨過。這樣的內心活動,她已經有過許多次了。今日,諾艾麗已經名揚天下,而他的生活卻遭到一連串的挫折。他該感到深深內疚吧!諾艾麗希望,隔了六年多後同他第一次麵對麵談話時,能從他的眼神裏找到答案。


    諾艾麗到了接待廳後,前門開了,管家把拉裏引了進來。


    拉裏先是帶著敬畏的神情觀察著寬大而豪華的接待廳,而後才看到諾艾麗。他長久地注視著她,他的臉上因為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性而露出了賞識的笑容。


    “您好。”他彬彬有禮地說,“我是拉裏·道格拉斯。我履約來見德米裏斯先生。”


    他臉上沒有認出她的跡象。


    一點也沒有。


    凱瑟琳和拉裏乘著汽車馳過雅典的街道前往旅館。街道兩側不斷地有廢墟和各種遺跡從車窗外麵閃過,使凱瑟琳看得頭暈眼花。


    在汽車前方,她看到了驚人的壯舉——高高聳立在古雅典衛城上麵的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巴台農神廟。到處有大飯店和辦公大樓,但是,奇怪,在凱瑟琳看來,這些新建的大樓都是非永久性的建築,而巴台農神廟在清晰明澈的天穹中是不朽的、永存的。


    “很感人的,是不是?”拉裏露齒笑著說,“整個雅典城都像這樣。一個巨大的美麗的遺跡。”


    他們的汽車通過了市中心的一個大公園,公園中心的噴泉的水霧在空中飛舞。公園裏擺著許多桌子,桌子上方用綠色的和橘紅色的支柱撐著天藍色的遮陽篷。


    “這兒是便秘廣場1。”拉裏說。


    【1便秘廣場,因人們久坐不走而得的諢名。便秘的原文(constipation)與憲法的原文(constittuion)隻差一個音節。】


    “什麽?”


    “真正的名字叫憲法廣場。人們整天坐在這些桌子旁,一麵喝希臘咖啡,一麵觀看著世事的變遷。”


    幾乎在每一個街區裏都有戶外咖啡館。在不少街道的拐角處,販子在兜售著新摘來的海綿。到處有人在賣花,賣花人的有篷貨攤上,花團錦簇,五彩繽紛。


    “這城市這麽白,”凱瑟琳說,真使人眼花繚亂。”


    旅館裏的套間很寬敞,擺設招人喜歡,窗口可俯瞰市中心的大廣場——辛塔格瑪廣場。房間裏還擺著美麗的鮮花和一大盤新鮮水果。


    “我喜歡這房間,親愛的。”凱瑟琳說著,在套間裏走著看起來。


    旅館服務員把凱瑟琳的幾件行李放了下來,拉裏給了一點小費。


    “不缺什麽吧?”旅館服務員問。


    “不缺。”拉裏回答說。


    旅館服務員走了,隨手關上了門。


    拉裏走過去,把凱瑟琳抱了起來。“歡迎你到希臘來。”他吻著她。凱瑟琳見他這樣,心裏很高興。拉裏把她攜進臥室。


    梳妝台上放著一個小紙包。“你把它打開來。”拉裏向她說。


    她把紙包拆了開來,在一隻小盒子裏放著一隻用綠玉雕成的小鳥。凱瑟琳很受感動,盡管他很忙,卻一直記著她。在一定程度上說來,這小鳥是一種避邪物,是一切事情都會順利發展的征兆。過去的一切煩惱都化為烏有了。


    晚上,凱瑟琳說了一句感激的祝福詞,非常欣慰地躺在她所深愛著的丈夫的懷裏,在世界上一個激動人心的都市裏,開始了新的生活。在她身邊的,仍然是過去的拉裏。生活的波折使他們的結合更牢固了。


    現在,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傷害他們。


    第二天上午,拉裏聯係了一個房地產經紀人,請他帶凱瑟琳去看一些出租的套間。這位經紀人是一個粗矮的、長著滿臉胡子的黑漢,名字叫迪米特洛普勒斯,講話非常快。他一本正經地認為自己講的是純正的英語,其實隻是希臘語偶爾夾雜著一個辨不出來的英語短語。


    用求助於他的憐憫之心的方法——這是凱瑟琳在以後的幾個月裏常用的手法——她得以能夠說服他,請他說得盡量慢一些。這樣,她總算能篩選出一些英語單詞,絞盡腦汁去猜測他要講些什麽。


    他帶她去看的第四個地方是一個明亮的、陽光充足的四室一組的套間。後來她知道那裏是科隆納其區,是雅典的上流社會階層聚居的一個近郊區,街道僻靜,兩旁的住宅優美,店鋪高檔。


    那天晚上拉裏回到旅館時,凱瑟琳把這一套間的情形跟他說了。隔了兩天,他們搬了過去。


    白天拉裏不在家,但是他盡量趕回來同凱瑟琳一起吃晚飯。


    雅典人的晚飯,按照一般的習慣,是在晚上九點到十二點之間的任何時刻。下午兩點到五點之間,每個人都要午睡。午睡之後,店鋪重新開門,一直開到半夜。


    凱瑟琳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城市吸引住了。她在雅典定居下來的第三個晚上,拉裏回家來時帶著一個朋友,叫喬治·帕普斯伯爵。


    帕普斯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希臘人,約摸四十五歲,瘦長的個子,黑黑的頭發,但是近看一下,可以發現雙鬢已經花白。他的舉止和儀態有一種奇特的、老式的端莊,這非常投合凱瑟琳的心意。他邀請他們倆到雅典老區普拉加的一家小酒店吃晚飯。


    普拉加由若幹塊有坡度的土地組成,好像是被漫不經心地扔了後一起落在雅典鬧市的中心。在普拉加,有彎彎曲曲的小街小巷,支離破碎的、衰敗不堪的梯級通到座座小房子前。這些小房子是雅典還隻是一個村莊時在土耳其人統治下建造的。現在,普拉加的各種建築,雖然雜亂無章,但是都已用石灰水粉刷過。這裏,到處有賣新鮮水果和花的攤子。到處可聞到炒咖啡的香味,也到處可看到大叫大嚷的街鬥。總的效果是有吸引力的。凱瑟琳尋思著,如果在別的城市裏,這樣的一個區恐怕是貧民窟了。但是,在雅典,這兒是曆史遺跡。


    帕普斯伯爵帶他們去的一家小酒店是露天的,在一個屋頂上,可以眺望全城。店裏的服務員穿著五顏六色的民族服裝。


    “你想吃些什麽?”伯爵問凱瑟琳。


    她像看著梵文似的,看了看那個異國的菜單。“請你點菜吧。我恐怕要把店主人點來才行。”


    帕普斯伯爵點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選擇了各種各樣的菜,讓凱瑟琳每一種都品嚐一下。


    他們要了葡萄葉包肉丸、醬汁肉燴茄餅、洋蔥燉兔肉——這道菜凱瑟琳吃了一半才知道是野兔子的肉,後來怎麽也不敢再吃一口了——還有希臘魚子醬色拉,拌著橄欖和檸檬片。伯爵還要了一瓶鬆脂酒。


    “這是我們的家鄉酒。”他解釋說。他笑嗬嗬地望著凱瑟琳嚐了嚐酒。這酒有一股鬆樹的、淳厚的味道,凱瑟琳像男子漢一般地勉強喝了一口。


    “不管我剛才吃的什麽,”她喘著氣說,“這一口酒可以把吃的東西抵消了。”


    他們正吃著,有三個樂師奏起了博佐卡樂曲。樂曲的旋律活潑、歡快,很有感染力。店裏的不少顧客一一站了起來,移步進入舞池,跟著樂曲的節拍跳起舞來了。使得凱瑟琳驚奇的是,跳舞者都是男人,舞姿優美,充滿了異國情調。她這一晚上過得痛快極了。


    到清晨三點鍾他們才怏怏然離開了小酒店。伯爵用汽車把他們送回科隆納其區的新居。


    “你有沒有出去遊覽過?”他問凱瑟琳。


    “還沒有。”她坦白說。“我等拉裏有空時再去。”


    伯爵轉身向拉裏:“也許我可以先帶凱瑟琳去觀光一下雅典的名勝,等你有空了我們三人再一起去。”


    “那太好了。”拉裏說。“隻希望不要給你添太多的麻煩。”


    “沒關係。”伯爵回答道。他又對凱瑟琳說:“我來當你的向導,好嗎?”


    她注視著他,想起了迪米特洛普勒斯,就是那個講一口流利的莫名其妙的話的又粗又黑的房地產經紀人。


    “這是我的好運氣。”她誠心誠意地回答道。


    這一晚以後的幾個星期,真是妙極了。凱瑟琳上午在家裏整理東西,下午的時間,如果拉裏不在,伯爵就來找她,帶她去遊覽。


    他們開著汽車去奧林匹亞。


    “這是舉行第一屆奧林匹克競技會的地方。”伯爵告訴她。“不管戰爭、瘟疫和饑荒,一千多年以來,競技會每年都在這裏舉行。”


    凱瑟琳站著,帶著敬畏的神情觀看著那巨大的圓形競技場的廢墟,想象著許多世紀以來在這裏舉行的各種競賽的壯麗場麵,想象著勝利者的歡騰和失敗者的沮喪。


    “人們常講到英國伊頓的運動場。”凱瑟琳說,“這裏是運動家道德精神真正起源的地方,是不是?”


    伯爵大笑。“恐怕不見得,”他說,“真實情況講出來是有點難為情的。”


    凱瑟琳朝他看了看,對他的話很感興趣。“為什麽?”


    “在這裏舉行的曆史上第一次戰車比賽,勝負是事先定了的。”


    “定了的?”


    “恐怕是如此,”帕普斯伯爵介紹說,“事情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王子,叫伯羅奔斯,他與一個對手長期不和。他們決定在這裏舉行一次戰車比賽,看誰是優勝者。比賽前的一天夜裏,伯羅奔斯在對手的戰車輪子上搞了點鬼名堂。比賽開始的時候,當地的老百姓都趕來為他們各自的崇拜者歡呼和喝彩。還沒有跑完一圈,王子對手的戰車的車輪脫軸飛了出來,戰車也翻倒了。就這樣,伯羅奔斯的對手給纏在馬韁繩裏,一直拖死了,而他繼續跑著,贏了這次比賽。”


    “真嚇人!”凱瑟琳說,“後來大家對他怎麽樣?”


    “這一事件丟臉的地方就在這裏。”伯爵回答說。“現在好了,大家都知道伯羅奔斯玩的勾當。可是,那時候他被人當作一個了不起的英雄,在奧林匹斯的主神宙斯廟裏造了一座人形山牆來永久紀念他。這山牆現在還在那裏。”他苦笑了一陣。“從此以後,我估計,就是因為這樣,壞蛋多了,也不以為恥了。而且,”他補充說,“科林斯灣以南整個地區就是根據他的名字現在還叫作伯羅奔尼撒。”


    “誰說罪惡不會有報應的?”凱瑟琳驚異地問道。


    拉裏隻要有空,就和凱瑟琳到市裏去轉悠。他們找到一些奇異的店鋪,一連幾個小時挑這挑那,無休止地跟店主討價還價。他們還到小巷子裏找一些小餐館,嚐嚐各種各樣的風味小吃。拉裏很快活,是一個討人喜愛的伴侶。凱瑟琳想,自己放棄了國內的工作,到這個巴爾幹半島的古國來陪著丈夫,也沒有什麽不值得的。


    拉裏·道格拉斯一生中還沒有這麽愉快過。為德米裏斯幹的工作是他一生中夢寐以求的理想。


    工資很滿意,但是他對此並不介意。他隻對他駕駛的高質量的機器感興趣。他花了不多不少正好一個小時學會了駕駛“霍克·雪特萊”,又試飛了五次,得以熟練操縱這架飛機。大多數時間裏,拉裏與副駕駛員保爾·米塔克薩斯同飛,後者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個子,希臘人。伊恩·懷特斯通的突然離去,使米塔克薩斯十分吃驚。誰來接替懷特斯通,這個問題一直使他十分擔心。對於拉裏·道格拉斯的事情,他都聽說了,但是他拿不準,自己會不會對聽到的一切感到高興。盡管如此,看道格拉斯的樣子,似乎對他的新工作一見鍾情,熱心非凡。米塔克薩斯同他做了首次飛行後,就知道道格拉斯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飛行員。


    慢慢地,米塔克薩斯的謹慎和警惕消退了,兩人交上了朋友。


    隨便什麽時候,隻要不是上天飛,拉裏就把時間花在熟悉德米裏斯的機群裏的每一架飛機的特性上。沒有到他全部掌握這些特性的時候,他的操縱技能就已嫻熟,比以往任何人都駕駛得更好。


    工作的多樣性使拉裏欣喜若狂。他經常送德米裏斯手下的一些人因公出差到布林迪西、科孚和羅馬去,或者接客人到德米裏斯的小島上參加宴會,或者接他們到瑞士的山莊去滑雪。他已經習慣於為一些頭麵人物開飛機,這些人的照片他經常在報紙或雜誌的第一版上看到。回家後,他常把這些人的故事向凱瑟琳興高采烈地講述一番,使她也歡欣一場。坐過他駕駛的飛機的人中間有:一個巴爾幹半島國家的總統、一個英國首相、一個阿拉伯石油巨頭和他的全部妻妾。坐過他的飛機的還有:歌劇演員、芭蕾舞劇團和為祝賀德米裏斯生日在倫敦作專場演出的某一百老匯戲劇的全體演員。他接送過美國的最高法院法官、國會議員和一位前任總統。在這些飛行中,拉裏的大多數時間是待在駕駛艙內,但是他也常常到後麵的座艙內,看看乘客是不是都坐得很舒服。偶爾,他聽到實業界和政界的巨頭們討論即將發生的某些企業的合並和關於股票交易的片言隻語。拉裏完全可以用他搜集到的商業情報發一大筆財,但是他對此根本沒有興趣。他關心的是他駕駛的飛機,務必使飛機馬力輸出充足,各零部件和儀表運轉靈活,要百分之一百在他的掌握之中。


    隔了兩個月之後,拉裏為德米裏斯本人開飛機了。


    他們乘的是一架小型單翼飛機,拉裏把他的雇主由雅典送往杜布羅夫尼克1。


    【1杜布羅夫尼克,在南斯拉夫西南部,瀕臨亞得裏亞海。】


    這一天,空中陰雲密布,氣象預報說沿途有暴風雨,還夾有冰雹。拉裏仔細地在航圖上標繪出暴風雨可能性最小的航線,但是空氣中充滿了渦流,要避開也不可能。


    飛出雅典一小時以後,他發出“係好安全帶”的信號,並對米塔克薩斯說:“掌握好,保羅。這一次搞得不好我們兩人的飯碗可都要砸了。”


    突然,德米裏斯出現在駕駛艙內,使拉裏吃了一驚。“我可以坐過來嗎?”他說。


    “隨你便,”拉裏說,“馬上要顛簸得厲害了。”


    米塔克薩斯把他的座位讓給德米裏斯。德米裏斯坐好後,把安全帶束緊了。拉裏寧可讓副駕駛員坐在旁邊,萬一出了什麽故障,可以隨時配合,然而這是德米裏斯的私人飛機,得由他支配。


    暴風雨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在飛機的前方,一大片雲海像連綿的山脈,層巒疊嶂,雲海裏,波濤翻滾,並且不斷地在擴大。麵前的這些雲山雲海,白得可愛,也白得可怕。拉裏把飛機繞著開。


    “真美啊。”德米裏斯評論說。


    “它們要致人死命的。”拉裏說,在氣象學上這叫‘積雲’。為什麽它們這麽好看,像白棉絮似的,因為雲層裏有風在吹卷。如果闖入這種雲裏,不到十秒鍾飛機就會被撕成碎片。萬一沒有撕碎,也可在一分鍾裏讓你升降的幅度達到三千英尺,根本無法控製飛機。”


    “我肯定,你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德米裏斯平靜地說。


    風猛烈地刮到飛機上,好像要把飛機擲到天空的另一邊去,但是拉裏使盡渾身解數把飛機牢牢控製在手裏。他忘了德米裏斯就在旁邊;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駕駛的飛機上,把學到的每一項技能都用上了。最後,他們終於脫離了危險區域。拉裏筋疲力盡了。他轉身一看,德米裏斯已經離開了駕駛艙,現在是米塔克薩斯坐在那裏。


    “第一次給他開飛機就這麽糟糕,保羅,”拉裏說,“我恐怕要倒黴了。”


    杜布羅夫尼克的機場很小,從空中看,隻有桌麵般大小,四周群山環繞。


    拉裏讓飛機滑翔著向機場降落時,德米裏斯又出現在駕駛艙的門口。


    “你標的航線是正確的。”德米裏斯對拉裏說,“你幹得非常好,我很高興。”


    說完,他就走了。


    有一天上午,正當拉裏在準備行裝飛往摩洛哥的時候,帕普斯伯爵打電話來,說他想開汽車帶凱瑟琳去逛希臘的農村。拉裏一定要她去。


    “你不吃醋嗎?”她問道。


    “因為伯爵?”拉裏大笑。


    突然,凱瑟琳明白了。她和伯爵一起度過的所有時間內,他從來沒有過非禮的企圖,甚至含有猥褻意味的瞟一眼也沒有。


    “他對男女關係不感興趣?”她問道。


    拉裏點點頭:“所以我放心讓他好好陪著你。”


    伯爵一早就來找凱瑟琳。這一次他們向南駛,朝塞薩利的廣闊平原而去。穿著黑衣服的農婦,背上馱著沉重的木柴,彎著腰在路邊走。


    “這麽累的活為什麽不讓男的幹?”凱瑟琳問。


    伯爵含笑地瞥了她一眼。接近黃昏時刻,他們駛近平都斯山脈,山勢威峻險惡,陡峭的岩崖映著夕陽高高聳立在藍天之中。這時,道路給一個牧羊人和一隻骨瘦如柴的護羊狗趕著的羊群堵住了。帕普斯伯爵停了汽車,等羊群走過去。護羊狗咬著離群的羊的腳後跟,迫使它們朝大夥走的方向跟上去。


    “那狗幾乎像人一樣。”凱瑟琳讚歎地說。


    伯爵飛快地朝她看了看,顯出深不可測的樣子。


    “怎麽了?”她問。


    伯爵遲疑了一下才說:“這是一件令人相當不愉快的事情。”


    “我又不是小孩,你怕什麽。”


    伯爵說:“這一帶地方比較荒涼,地上岩石多,種不出什麽東西來。最好的年份,糧食還不夠吃。碰上壞天氣,一點收成也沒有,饑荒就嚴重了。”他說著,聲調逐漸低了下去。


    “說啊!”凱瑟琳催他。


    “幾年以前,這裏下了一場大暴雨,莊稼都給毀了。每人隻有一點兒少得可憐的糧食。這一地區內的護羊狗都造反了,它們從農家逃出來,聚成一大群。”他一麵說著,一麵設法壓住聲音中的恐懼。“成群的護羊狗襲擊農家。”


    “還咬死羊!”凱瑟琳插入說。


    沉寂了片刻之後他才回答:“不!它們咬死主人,還把主人吃了。”


    凱瑟琳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十分吃驚。


    “後來,從雅典派來了軍隊,才恢複了這裏人類的統治。差不多花了一個月。”


    “真可怕。”


    “有了饑餓,各種可怕的事情都會發生。”帕普斯伯爵輕輕地說。


    這時,羊群已經全部離開了路麵。凱瑟琳看了看護羊狗,不禁又是一怔。


    隨著時間的流逝,凱瑟琳原來感到陌生的、充滿異國情調的事物,現在對她來說變得熟悉了。她發現這裏的人們很開朗、很友好。她知道上哪兒去買蔬菜和吃的東西,也知道在沃庫累斯蒂渥街上哪一家店裏可以買到衣服。


    希臘的一切都是低效率的,但卻是有組織的,真是奇跡。你得放鬆放鬆,隨著一起享受一番。沒有一個人是匆匆忙忙的,大家都很悠然自得。如果你問某個地方該怎麽走,他很可能親自把你帶到你要去的地方。或者,你問還有多遠了,他也許會說:“抽一支煙的工夫就到了。”


    凱瑟琳常在大街小巷無目的地轉悠,到處閑逛,累了就喝些希臘夏天才上市的不冷凍的深色的酒。


    凱瑟琳和拉裏去玩了米柯諾斯1,對那裏的五顏六色的風車興趣十足。


    【1米柯諾斯,希臘島嶼,在愛琴海南端。】


    他們還去了梅羅斯1,維納斯雕像就是在這裏發現的。但是,凱瑟琳最喜歡的地方是帕羅斯2。這是一個青蔥翠綠的島嶼,島嶼中央有座山,山上鮮花盛開。他們的船靠岸時,有一個向導站在碼頭邊。他問他們,要不要騎著騾子讓他帶著上山。就這樣,他們坐上騾子,開始登山了。


    【1梅羅斯,希臘島嶼,在克裏特海北端。】


    【2帕羅斯,希臘島嶼,介於米柯諾斯和梅羅斯之間。】


    凱瑟琳戴著寬邊的草帽,以遮住炎炎的烈日。她和拉裏沿著通向山巔的小路緩緩而上時,穿黑衣服的年輕婦女大聲招呼她,送給她用鮮嫩的綠葉做的禮物,讓她插在草帽頂邊的帶子裏。大約走了兩個小時,他們到了一塊平整的台地。這裏,樹木茂盛,數不清的花怒放爭妍,景色美極了。向導讓騾子停下來,他們對著這麽多奇花異卉,驚歎不已。


    “這兒叫蝴蝶穀。”向導一詞一頓的用英語說。


    凱瑟琳環視四周,看看有沒有蝴蝶,但是一隻也看不見。“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她問道。


    向導笑了,好像他早已在等她發問了:“我給你看。”他說著跨下騾子,從地上拾了一根大樹枝,然後跑到一棵樹的旁邊,用大樹枝對著樹幹拚命敲打。一會兒工夫,樹上的許多“花朵”突然散落到空中,紛紛飛舞起來,而原來的樹上都變得光禿禿的。再看空中,到處是歡樂的五彩繽紛的蝴蝶在陽光下飛舞,數目多得不計其數。


    凱瑟琳和拉裏驚奇得發愣了。向導站在那裏瞧著他們,臉上流露出十分自傲的樣子,好像是說,你們看到的美麗的奇跡全得歸功於我。


    這一天是凱瑟琳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她想,如果她要選一個愉快的日子加以回味的話,那該是她和拉裏在帕羅斯島上度過的這一天。


    “喂,今天上午我們要送一個重要人物。”保羅·米塔克薩斯高興地笑著說,“等著吧,待一會兒你就會看到的。”


    “誰?”


    “諾艾麗·佩琪,老板的相好。你隻可以看,不能碰一點兒。”


    拉裏·道格拉斯想起了他到達雅典的那個上午,在德米裏斯家裏跟這個女人照過一次麵。她真是一個絕代佳人,而且看上去頗為麵熟。當然,這是因為他在銀幕上見過她,就是在凱瑟琳有一次拖著他去看的一部法國電影裏。不必要有人提醒拉裏,即使這世上不是充塞著迫不及待的女人的話,他也不會去接近康斯坦丁·德米裏斯的女朋友的。拉裏太熱衷於他的工作了,不會做那種傻事使他的工作去經受風險的。不過,也許他會為凱瑟琳去請她留下一個親筆簽名。


    送諾艾麗上機場的高級轎車給修路工人攔住了幾次,時間給耽擱了。不過,她倒挺歡迎這種延宕。自從在德米裏斯家裏見他一麵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去同拉裏·道格拉斯碰頭。過去發生的一切,曾經使她深為戰栗不安,或者說得確切一些,是還沒有發生的一切使她十分震驚。


    在以往的六年多時間裏,諾艾麗設想過許多種他們邂逅相遇的方式。她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放映過見麵的情景。她萬萬沒有想到,拉裏居然不記得她了。她一生中這麽重大的一件事對他來說像水上浮萍,給生活的流水一衝,早不見影兒了。好吧,不用等到她的宿怨了結,他就會記起她的。


    拉裏手裏拿著飛行記事簿大步跨過機場時,一輛高級轎車停在“霍克·雪特萊”前麵,諾艾麗·佩琪鑽了出來。拉裏走到汽車跟前,賠著笑臉說:早上好,佩琪小姐。我是拉裏·道格拉斯,是我開飛機送你和你的客人們去戛納。”


    諾艾麗轉過身,旁若無人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拉裏站著,看著她的背影,窘住了。


    隔了半個小時,其他的一些乘客——大約十二三人——都登上了飛機。拉裏和保羅·米塔克薩斯駕機起飛了。他們要把這批人送往科特達祖爾1,在那裏有汽車來接,然後再送到德米裏斯的遊艇上。


    【1科特達祖爾,靠近戛納,是法國著名海濱休養地。】


    這次飛行除了法國南海岸有正常的夏季空氣渦流外,總的來說比較輕鬆。拉裏平穩地把飛機降落了,朝幾輛在等候機上乘客的汽車的方向滑行。


    正當拉裏和矮胖的副駕駛員離開飛機時,諾艾麗走到米塔克薩斯麵前,理都不理拉裏。她帶著十分輕蔑的口氣對米塔克薩斯說:“那個新來的飛行員像門外漢,保羅。你要好好給他上幾堂飛行課。”說完,諾艾麗鑽進了汽車,一溜煙似的駛遠了。


    拉裏呆呆地站著,好像給當頭打了一棍。他自言自語道:她是個婊子,一條母狗,今天他碰上的日子有黴氣。


    但是,一周以後發生的事使他確信,他正麵臨著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根據德米裏斯的命令,拉裏到奧斯陸接諾艾麗,把她送往倫敦。


    由於前幾天發生的事情,拉裏特別仔細地複核飛行計劃。北方有一個高壓區,東邊可能有雷雨前常見的雷暴雲砧形成。拉裏標繪了一條繞過這些區域的航線,結果證明飛行非常平穩。降落時他完成了無懈可擊的三點著陸。下機前,他和保羅·米塔克薩斯走到座艙裏,看見諾艾麗·佩琪正在塗唇膏。


    “我想你這次飛行過得愉快吧,佩琪小姐。”拉裏很有禮貌地說。


    諾艾麗粗略地向他掃視了一下,臉上冷若冰霜,然後她朝米塔克薩斯說:“我坐生手開的飛機總有些提心吊膽的。”


    拉裏感到臉上刷地紅了。他正想說話,諾艾麗對米塔克薩斯吩咐說:“請你轉告他,以後除非我找他說話,他不要先開口。”


    米塔克薩斯為了壓抑感情咽了一口氣,然後含糊地說:“是,小姐。”


    拉裏目不轉睛地看著諾艾麗站起來,走下了飛機,他的一對眸子中充滿了憤恨。照他這時的衝動,已經一記耳光打上她了。不過他知道,如果這樣做的話,他也就完蛋了。他極其喜愛目前的工作,其程度超過他對以往任何工作的態度,他不想為了隨便一點兒事就把這份差事丟了。他心中明白,如果他被解雇,就不可能再找到飛行員的工作。不,這不行,他今後得特別小心。


    拉裏到家後,他把這幾次發生的事情一一講給凱瑟琳聽。


    “她總是對著我幹。”拉裏說。


    “她說話真不近人情。”凱瑟琳回答說,“你有沒有在某一方麵得罪了她,拉裏?”


    “我還沒有跟她說滿三句話呢。”


    凱瑟琳握住他的手。“別擔心。”她寬慰他說,“隻要把工作做好,你會討她喜歡的。等著看好了。”


    第二天,拉裏駕機送康斯坦丁·德米裏斯去土耳其,為業務上的事作一次短期旅行。


    在航途中,德米裏斯走到駕駛艙內,坐在米塔克薩斯的座位上。他揮揮手,叫副駕駛員暫時離開。這樣,隻有拉裏和德米裏斯坐在一起。兩人都沒有說話,看著小片的層雲把機翼分割成輪廓蓬鬆的各種幾何圖形。


    “佩琪小姐對你印象不好。”德米裏斯終於打破沉寂說。


    拉裏感覺到操縱器上的一雙手有些緊張,隨後他有意識地迫使自己的手處在放鬆狀態。他盡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她——她有沒有說為什麽?”


    “她說你對她態度粗暴無禮。”


    拉裏正要張口申辯,但是他轉念一想還是不講為妙。他得自行設法,按照他個人的方式來解決這件冤枉事。


    “我真對不起。以後我會特別留意的,德米裏斯先生。”他心平氣和地說。


    德米裏斯站了起來:“是要留意些。我願意提醒你,你可再不能得罪佩琪小姐了。”他說完就離開了駕駛艙。


    再不能!拉裏絞盡腦汁想,他究竟做了什麽把她得罪了。也許她隻是不喜歡他這一類型的人。也許因為德米裏斯喜歡他、信任他,她產生了妒忌之心。可是,這在道理上又說不通。拉裏一點也想不出,在哪一點上是可以解釋得通的。而目前的情況是,諾艾麗·佩琪正在一步步地迫使他落到被解雇的下場。


    拉裏回想起失業的種種滋味。要像他媽的學生一樣填寫求職申請書時遭受恥辱,還要麵試,那樣焦慮的等待。為了消磨時間,不得不泡在酒價低廉的酒吧間裏和混在低等妓女中間。他又想起了凱瑟琳的忍耐和不關痛癢的態度,他曾經為此而恨過她。不,他再也不能過這樣的生活了。再來一次失業,他怎麽也受不了了。


    幾天以後,拉裏中途停留在貝魯特的時候,他路過一家電影院,發現那裏放映的一部影片是由諾艾麗·佩琪主演的。由於一時的衝動,他懷著憎恨和嫌惡的心情,走進去看這部影片,目的隻在於暗地裏詛咒影片中的主角。但是諾艾麗才華橫溢,藝術成就很高,他完全被她的演技迷住了。在這裏,他再一次感到奇異的熟悉的內在意識。


    星期一那天,拉裏送諾艾麗·佩琪和德米裏斯的幾個業務上的合夥人去蘇黎世。到達目的地後,拉裏等別的人都走完隻剩下諾艾麗·佩琪還在機艙內時,他向她走去。


    因為記得她上一次的告誡,他接受前車之鑒,對首先跟她講話一直猶豫不決。但是他又斷定,要衝破她的敵視態度的唯一方法是靠自己,要看自己怎樣來討好她。凡是女演員,都比較自高自大,喜歡聽奉承話。所以,現在他走到她跟前,謙恭而又殷勤地說:“耽擱你一下,佩琪小姐,我隻是要告訴你,前兩天的一個晚上我在電影裏看見你了。是《第三麵貌》。我想你是我所看到過的最了不起的女演員中的一個。”


    諾艾麗對他盯著看了一會,然後回答說:“我有點兒覺得你當批評家倒比當飛行員更稱職些。但是,你是不是有才智和鑒賞能力我表示十分懷疑。”她說完就走了。


    拉裏站著,腳像生了根似的,又像給打蒙了,好久說不出話來“……這個臭婊子。”大約有片刻的工夫他真想追上去,告訴她,他對她是怎麽想的。不過,他曉得這樣是自投羅網,到頭來還是對她有利。不行,決不行。從今以後,他決心自掃門前雪,把本分的工作做好,離得她遠些,越遠越好。


    在此以後的幾個星期裏,諾艾麗乘了幾趟他開的飛機。拉裏沒有跟她講一句話,而且動足腦筋安排得讓她看不見他。他不到客艙去,凡是有必要通知乘客什麽的,他都讓米塔克薩斯去處理。這樣,聽不到諾艾麗·佩琪有什麽評頭論足的話了,拉裏暗自慶幸把一個難題解決了。


    但是,後來的事情證明,他高興得太早了。


    有一天上午,德米裏斯把拉裏召到別墅來。“佩琪小姐要飛往巴黎,代我處理一樁機密業務。我要你一直待在她身邊。”


    “是,德米裏斯先生。”


    德米裏斯朝他打量了一會,正要準備說些別的什麽,轉眼間改變了主意:“就是這件事。”


    當時,隻有諾艾麗一個人要到巴黎去,拉裏決定用小型單翼飛機。他安排保羅·米塔克薩斯去使諾艾麗坐得舒服些,自己一直沒有出駕駛艙,整個航程中他同諾艾麗沒有照過麵。


    飛機著陸後,拉裏往機後走到她座位前,說:“打擾你了,佩琪小姐。德米裏斯先生要我在你逗留巴黎期間一直陪著你。”


    她輕蔑地對他看了一眼,帶著傲慢的口氣說:“好。不過不要讓我知道你跟在後麵。”


    他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他們乘著私人汽車從奧利進入巴黎市區。拉裏坐在前麵,同司機在一起,諾艾麗·佩琪坐在後麵。在驅入市區的路程中,她沒有跟他講話。


    他們第一次把車子停下來的地方是巴黎銀行。拉裏跟在諾艾麗後麵走進銀行的大廳,在那裏等著,而她則被引進行長辦公室,然後她又去了存放信托保險箱的地下室。諾艾麗大約離開了半個小時,後來她回到大廳時,一言不發地高傲地徑直從拉裏身邊走過。他朝她身後看了一會,就轉身跟了出去。


    他們第二次停歇的地方是聖奧諾雷郊區街。諾艾麗把汽車打發走了。拉裏跟著她走進一家百貨公司,站在她身後,看她選購物品。諾艾麗等售貨員把東西包紮好,一一交給拉裏拿著。她在六七家店鋪裏買了東西:在赫耳墨斯皮革店買了錢包和皮帶,上蓋赫萊恩化妝用品商店買了香水,又到賽裏納皮鞋店買了雙女皮鞋。大包小包把拉裏壓得走路都很困難,有的包已經夾到他的腋下去了。如果說她覺察到拉裏的不自在的話,她故意毫無任何表示。拉裏好像一隻被她牽著到處跑的小狗或者小貓。


    他們走出賽裏納皮鞋店的時候,天下起雨來了。行人四方竄奔,找躲雨的地方。


    “待在這裏等我。”諾艾麗命令說。


    拉裏站在雨中,看著她穿過馬路走進了一家餐廳。拉裏在瓢潑大雨中等了兩個小時,手中和手臂上全是包,一點兒動彈不得。他咒罵她,也咒罵自己不得不聽任她擺布。他已經上了鉤,可是不知道如何脫鉤。他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情況會變得更糟。


    凱瑟琳第一次見到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是在他的別墅裏。那一次,拉裏把他飛往哥本哈根取回的一隻包裹送去,凱瑟琳跟著他一起去了。


    她站在巨大的接待廳裏正欣賞一幅畫的時候,有一扇門開了,德米裏斯走了出來。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說:“你喜歡馬奈嗎,道格拉斯太太?”


    凱瑟琳轉過身來,發現自己正麵對著久聞其名的富翁。她立即產生了兩個印象:一是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比她想象的要高,另一個是在他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幾乎有點兒嚇人。凱瑟琳非常驚奇,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她是誰。他似乎不厭其煩地要使她不受拘束。他問凱瑟琳喜歡不喜歡希臘,家裏是不是舒適,還對她說,如果他能幫忙讓她日子過得更好些,盡管向他說好了。他還知道——恐怕隻有上帝才曉得他是怎麽知道的——她收集小鳥藝術品。


    “我見過一隻很可愛的。”他對她說,“我把它送給你。”


    拉裏來了,帶著凱瑟琳一起走了。


    “你對德米裏斯的看法怎麽樣?”拉裏問道。


    “他待人和氣。”她說,“怪不得你為他幹活挺高興的。”


    “我想一直幹下去。”他說話時口氣中帶著一股凱瑟琳沒有理解的倔勁和冷酷。


    第二天,凱瑟琳收到了一隻美麗的瓷做的鳥。這次以後,凱瑟琳又見過兩次康斯坦丁·德米裏斯。一次是她跟拉裏去看賽馬會,另一次是德米裏斯在他別墅舉行的聖誕節宴會上。每一次他都煞費苦心地對她客氣,使她愉快。總之——凱瑟琳想——康斯坦丁·德米裏斯是一個相當好的人。


    八月,雅典的藝術節開始了。連續兩個月上演了各種戲劇、芭蕾舞劇和歌劇,還舉辦各種音樂會——都是在衛城遺址腳下古老的露天劇場上演的。凱瑟琳與拉裏一起去看了幾場戲;拉裏不在的話,她就同帕普斯伯爵一起去。觀看這些創作年代久遠的劇本在它們原先的環境(即背景)中演出真太有意思了,而且就是由創造這些背景的民族在演出。


    有一天夜裏,凱瑟琳和帕普斯伯爵看完了《美狄亞》1的演出之後,談起了拉裏。


    【1《美狄亞》,美狄亞也是希臘神話中一個女巫師的名字。她幫助勇士伊阿宋獲得金羊毛後,兩人相愛,生活了十年。後來,伊阿宋遺棄了她,她就把同他生的幾個孩子殺死了。】


    “他是個有趣的人。”帕普斯伯爵說,“polymechanos。”


    “那是什麽意思?”


    “這是希臘文,很難翻譯。”伯爵思考了一會兒,“它的意思是‘意誌方麵很豐富’。”


    “你是指‘富於機智’嗎?”


    “對,不過還不止於此。是指一個人,這人總是隨時會想出新的念頭、新的計謀。”


    “polymechanos,”凱瑟琳說,“那就是我的拉裏。”


    在他們的頭頂上空,掛著一輪皎潔的、接近滿月的月亮。在溫和的、令人感到慰藉的夜色中,他們由普拉加大街朝協和廣場走去。正當他們要穿過大街的時候,一輛汽車從拐角處衝著他們急駛而來。伯爵眼快,急急拉著凱瑟琳躲開了。


    “白癡!”他對著逐漸消失的汽車叫道。


    “這裏每一個人開起汽車來都像這個樣。”凱瑟琳說。


    帕普斯伯爵苦笑著說:“你知道這是什麽原因?希臘人還沒有完成到火車時代的過渡。在他們的心中,好像仍舊在鞭趕驢子。”


    “你在開玩笑了。”


    “使人遺憾的是我不是在開玩笑。如果你想了解希臘人的內心世界,凱瑟琳,不要讀旅遊指南一類的書,要讀古代的希臘悲劇。事實真相是,我們依然屬於已經過去了的世紀。在思想感情上來說,我們是很原始的,喜怒哀樂,反複無常,全部流露出來;我們還沒有學會用文明的表飾把這些感情掩蓋起來。”


    “我不敢說這是一件壞事。”凱瑟琳回答說。


    “也許如此。可是把現實歪曲了。外麵的人看我們時,他們不是在看想看的東西。這好像看一顆遙遠的星星。實際上你不是在看那顆星星,而是在看過去的反射光。”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協和廣場。路邊有一排小店鋪,窗上貼著招牌,上麵寫的是“占卜”。


    “這兒算命的人很多,是不是?”凱瑟琳問道。


    “我們希臘是一個非常迷信的民族。”


    凱瑟琳搖搖頭:“我不相信。”


    說著,他們走到了一家小酒店。窗玻璃上的招牌用手寫體寫著:“皮裏斯夫人,鐵嘴算命。”


    “你相信巫術嗎?”帕普斯伯爵問道。


    凱瑟琳向他瞥了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說著玩,是不是在逗她。他的臉色是一本正經的。“隻在萬聖節前夕1才有點相信。”


    【1萬聖節前夕,即每年1月31日,是西方的宗教節日。這一天,成人和孩子都舉行聚會。活動內容有:試咬懸掛的蘋果、算命、講故事和化裝舞會等。】


    “我說的巫術不是指魔法故事中的掃帚柄、黑帽子和沸滾的水壺。”


    “那你指什麽?”


    他朝那招牌點點頭:皮裏斯夫人是一個懂巫術的女人,或者叫巫婆。她能推測過去,預知將來。”


    他注意到了她臉上的懷疑神色。“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帕普斯伯爵說。“許多年以前,雅典的警察局長是一個名字叫索福克雷斯·瓦西利的人。他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利用我的影響幫他當上了警察局長。瓦西利是一個非常誠實的人。有人想賄賂他,碰了壁,他們決定把他除掉。”


    他抓住了凱瑟琳的手臂,一起過了馬路,往街心公園走去。


    “有一天,瓦西利來跟我說,他意識到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脅。瓦西利本來是一個勇敢的人,但是,因為恐嚇來自一個勢力大的、殘酷無情的歹徒,瓦西利不免有些心神不寧。瓦西利布置了便衣,一方麵監視有否壞蛋接近,另一方麵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盡管這樣,他仍然有一種焦慮:他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他帶著這樣的心情來找我了。”


    凱瑟琳聽得出了神。“後來你怎麽辦了呢?”她問。


    “我建議他去找皮裏斯夫人算算命。”他講完後,陷入了沉思,他的思潮在演出以往事件的這一灰暗的圓形劇場內來回搜索。


    “他去了沒有?”凱瑟琳等了好久,最後沉不住氣地問道。


    “什麽?噢,去了。她告訴瓦西利,死亡將十分意外地、迅速地降臨到他頭上。她特別警告他,要千萬留意中午的一隻獅子。在希臘,除了在動物園裏有幾隻衰老的長滿癩皮瘡的獅子外,找不到別的獅子了。不過,在愛琴海的德羅斯島上有石獅子,那是你看過的。”


    帕普斯繼續講的時候,凱瑟琳覺察到他的語氣有點緊張。


    “瓦西利親自到動物園去檢查關著獅子的籠箱,確保這種凶猛動物的禁錮穩妥可靠。他還向有關部門探詢最近有否任何野生動物進口入雅典或即將出口的。回答是否定的。


    “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切太平無事。瓦西利認為,那個老巫婆沒有用,他居然去相信她,準是中了迷信的毒,是一個天大的傻瓜。在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到警察局去找他。這一天是他第四個兒子的生日,我們準備搭船去基隆,好好慶祝一番。


    “我把汽車開到警察局門口的時候,正好市政大廈的大自鳴鍾敲了十二下。我跨下汽車剛走到門旁,突然大樓裏麵轟的一聲巨響,是什麽東西爆炸了。我急急跑進瓦西利的辦公室。”


    這時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很不自然。“辦公室裏炸得一塌糊塗,地上到處都是血糊糊的東西,瓦西利已沒有影兒了。”


    “真可怕。”凱瑟琳喃喃自語說。


    他們一聲不響地又走了一段路。


    “不過巫婆沒有說對,是不是?”凱瑟琳問,“他不是給獅子殺死的。”


    “喔,他是給獅子害死的,你聽我說。警察局把爆炸殘物恢複到事故發生前的原狀。前麵我已同你說過,這一天是他孩子的生日。瓦西利的辦公桌上有一大堆他同事和朋友送的禮物,他準備要帶給兒子的。不知誰送的生日禮物是一隻小動物玩具,這隻小動物玩具也放在桌子上。”


    凱瑟琳感覺到臉上的血消退了:“一隻玩具獅子。”


    帕普斯伯爵點點頭:“是的。皮裏斯夫人說過,‘要千萬留意中午的一隻獅子’。”


    凱瑟琳嚇得瑟瑟發抖:“我聽得起雞皮疙瘩了。”


    他低下頭,深表同情地看著她:“皮裏斯夫人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去‘鬧著玩玩的’的算命人。”


    他們交談著,不知不覺已經穿過了街心公園,來到了比雷奧斯街。一輛空的出租汽車從身邊駛過。伯爵把它招呼了過來。


    十分鍾以後,凱瑟琳已經在家裏了。


    她一麵鋪床準備睡覺,一麵把這個故事講給拉裏聽。她講著講著,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拉裏緊緊地摟著她,但是,隔了很久很久凱瑟琳方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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