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1946


    說不出是什麽原因,時間已經變成了凱瑟琳的敵人。起初,她並沒有發覺這一點;後來,她回顧過去,也說不清時間開始跟她作對的確切時刻,她也沒有發覺拉裏對她的愛情是什麽時候消失的,是為什麽消失的以及是如何消失的,而是有一天,那麽一下子,愛情在時間的長河裏流失了。留下來的一切,隻是寒氣凜人的、空幻的回聲。


    凱瑟琳日複一日地孤獨地坐在家裏,猜測和搜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哪一方麵出了毛病。她想不出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可稱得上是起因的,也想不出有一個確切的暴露性的時刻,她可以指著說:“那是了,那就是拉裏不愛我的具體時刻。”


    有一次,康斯坦丁·德米裏斯去非洲旅行,拉裏開飛機送他去了,他們在非洲逗留了三個星期。也許事情就是拉裏從非洲回來後開始的。在這三個星期裏,凱瑟琳一直惦念著拉裏,其程度比她所想到的還要厲害。他總是不在家——她思量著,好像是戰時一樣,不過這一次沒有敵人。


    可是她錯了,有一個敵人潛伏著。


    “我有一個好消息還沒有告訴你呢。”拉裏說,“我加薪了。七百元一個月。你覺得怎麽樣?”


    “好極了。”她回答說,“我們可以早一點回家了。”她看到他臉上繃緊著。“怎麽啦?”


    “這兒就是家。”拉裏回答說,話很簡短。


    她莫名其妙地凝視著他。“噢,現在來說是如此,”她勉強同意說,“不過我的意思是——你總不想一輩子住在這裏吧。”


    “你還從來沒有過過這麽美好的生活。”拉裏反駁說,“這好像是待在度假的療養地一樣。”


    “可是這同住在美國不一樣,是嗎?”


    “美國,滾他媽的去吧。”拉裏說,“為了美國,我冒了四年的生命危險,而美國又給了我什麽?一把毫無價值的勳章而已。戰爭結束了,連個工作都不給我做。”


    “這是不真實的。”她說,“你……”


    “我什麽?”凱瑟琳不想挑起爭論,特別是在他回來的這第一晚。“沒有什麽,親愛的。”她說,“你累了,我們早點睡吧。”


    “慢。”他走向食品櫃,倒了一杯酒喝。“阿根廷夜總會有新的節目要開演。我已跟保羅·米塔克薩斯講過,我們要同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去。”


    凱瑟琳瞧著他。“拉裏——”她努力控製自己的聲音,使自己不至於太激動了,“拉裏,我們差不多有一個月沒有見麵了。我們還不曾有過一個機會來——來坐著好好談談。”


    “我的工作老是要在外麵跑,有什麽辦法呢。”他回答說,“難道你認為我不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嗎?”


    她搖搖頭說,“我說不上來。我得問問韋賈板1。”


    【1韋賈板(ouijahoard),板上有二十六個字母和其他符號,在迷信活動降神術中使用,據說可求得來自死者的消息。】


    他用雙臂攏住她的腰,露著牙齒天真地、孩子般地笑了:“不去管米塔克薩斯和那一夥人了。我們今晚不出去了,就你我倆,好嗎?”


    凱瑟琳仔細察看他臉部的表情,意識到她自己太不講理了。如果工作使他得離開她,他當然沒辦法嘍。而且,他回家以後,要去看看別的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如果你喜歡,我們一起出去,”她肯定地說。


    “嗯——嗯。”他把她攏緊了一些,“就我們兩人吧。”


    整個周末,他們一直留在家裏。凱瑟琳燒飯做菜,他們坐在火爐前聊天,玩撲克牌,讀報,看小說——凱瑟琳所要的就是這些。


    星期天晚上,拉裏美美地吃了一頓凱瑟琳準備的晚餐。凱瑟琳先上床。她躺在床上,看著他穿著褲衩到浴室去,心裏想他真是一個美男子,我真幸運,他是屬於我的。她不由地臉上露出喜悅的微笑。


    她的笑容還沒有退去時,拉裏在浴室門口漫不經心地說:“下個星期多訂些約會,好嗎,我們就不會因為無事可做,再像這樣彼此黏在一起。”


    他說完,就關上了浴室的門。這時,凱瑟琳臉上的笑容凝結住了。


    也許問題的發生與那個漂亮的希臘乘務員海莉娜有關。


    那是在夏天,在一個炎熱的下午,凱瑟琳上街買東西。拉裏不在城裏。她預計他第二天回家,因此決定準備些他喜歡的菜,讓他吃一驚。


    正當她手裏拿滿食品、雜貨要離開菜市場時,一輛出租汽車從她身邊擦過。在後座上坐著拉裏,他的手臂摟著一個穿飛機女乘務員製服的姑娘。凱瑟琳短暫地瞥見他們的臉上掛著笑。轉眼間汽車拐了一個彎,就看不見了。


    凱瑟琳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等到幾個小男孩跑到她跟前,才發覺盛食品、雜貨的袋子從她麻木的手裏滑落到地上了。孩子們幫凱瑟琳把東西一一拾了起來後,她蹣蹣珊珊回到了家,腦子也麻木了。


    她曾經自我安慰說,她在出租汽車裏看到的不是拉裏,而是一個相貌跟他相像的另外一個人。可是,事實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拉裏。他是獨特的,上帝的傑作,自然的無價的創造物。他全部歸她所有。歸她的,也歸出租汽車裏那個淺黑型膚色女人的,也歸誰知道多少數目的別的女人的?


    凱瑟琳徹夜未眠,等拉裏回來。等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拉裏仍然沒有回來。


    這時,她明白他找不到托辭來向她辯解,找不到可以使夫妻關係保持下去的借口了。同時,她也沒有任何借口好原諒自己。他是一個說假話的,一個騙子手;她可不能再當他的妻子了。


    拉裏到了第二天下午三四點鍾方才回家。


    “嘻,”拉裏走進套間時,顯得興高采烈。他放下飛行包後,看到了她的臉色。“出什麽事了?”


    “你什麽時候返回城裏的?”凱瑟琳生硬地問道。


    拉裏瞧著她,顯出困惑不解的樣子。“大約一個小時以前。怎麽了?”


    “我昨天看見你同一個女的混在一輛出租汽車裏。”


    光天化日之下,他太不老實了——凱瑟琳想著——他那些話要結束她當妻子的身份了。他再否認的話,我就要說他是一個扯謊話的人,跟他一刀兩斷,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拉裏站在原地望著她。


    “說啊,”她說。“說那不是你。”


    拉裏仍然看著她,點點頭說:“那當然是我。”


    凱瑟琳感到心窩裏一陣劇痛,幾乎跌倒。她多麽希望他否認這一點啊。


    “老天,”他說,你在想什麽?”


    “我——”凱瑟琳氣得語塞。


    拉裏舉起一隻手。“不要說你要感到後悔的話。”


    凱瑟琳也看著他,滿腹狐疑。“我要後悔的?”


    “昨天我飛回雅典十五分鍾,替德米裏斯接一個名字叫海莉娜·梅雷裏斯的姑娘到克裏特島去。海莉娜是給德米裏斯幹活的,是飛機乘務員。”


    “可是……”這是有可能的。拉裏也許在說真話,或許他是一個八麵玲瓏的家夥,隨時會想出新的計謀和鬼點子的?


    “那你為什麽沒有給我打電話?”凱瑟琳問道。


    “我打了,”拉裏簡短地說,“沒有人接。你出去了,是不是?”


    凱瑟琳咽了一口氣。“我——我出去買東西給你準備晚餐。”


    “我不餓,”拉裏粗著喉嚨說,“一吵起來我就沒有胃口吃東西了。”拉裏說完就轉身走出了房門,而凱瑟琳站在原地,她的右手仍然舉著,好像是默默地懇求他回來。


    在這一次不和之後不久,凱瑟琳開始喝酒了。開始時,先喝少量的,沒有多大害處。她常常盼著拉裏七點鍾回家吃晚飯,如果等到九點鍾還不見人影,她就喝點白蘭地酒以消磨時間。到十點鍾光景,往往已經有好幾杯白蘭地酒下肚了。到他回來時,(如果他回來的話)晚餐的菜肴早已不像樣了,而她則已經有點兒醉醺醺的。這樣,就更為容易麵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


    凱瑟琳已經不再相信拉裏沒有一直在欺騙她,很可能從他們結婚的時候起他就開始欺騙她了。對此,她業已喪失了視而不見、自己欺騙自己的能力了。


    有一天,在他把衣服送去洗以前,她發現他襯衫上有女人的口紅,他的製服褲袋裏有一塊女人用的花邊手帕。


    她想象著拉裏躺在別的女人懷裏的情景。她真想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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