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騙,被利用,親手捏碎了好不容易築建的美好。他絕望,憤怒,醒來後的這些年也一直不服氣,一直在抗爭,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


    原來他們是對的。


    自己,真的是隻十惡不赦的惡妖。


    他活該封印在黑暗中,活該被夏露鄙棄,活該永生永世躺在爛泥裏接受別人的唾棄。


    可是,他仍有那麽一絲的希冀,希望這輩子能補償自己當年犯下的錯,希望夏露能接納滿手血腥的自己……這絲希冀,是支撐他回去麵對夏露的全部力量。


    賀猙回來的那晚剛好是小年夜,b市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夏露本來想去樓下等賀猙回來,然而在沙發上玩手機到零點,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了,又暗自嘲笑自己:這種深夜等男主回家的劇本隻有言情劇裏才能看到吧?自己又沒有女主角的命,幹嘛要演女主角的戲?


    這樣想著,她倒釋然了,理所當然地放棄等待上樓去,打著哈欠倒入柔軟的被窩中。


    她特意沒有關臥室的門,這樣賀猙回來時,她就能聽到動靜,起床打個招呼意思一下,免得他長途奔波回來還不開心。


    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猛地驚醒:感覺睡到天亮了,怎麽還沒聽到動靜?賀猙沒回來嗎?!


    剛一睜眼,頓時被窗邊一個黑乎乎的物體嚇了一跳。她和那黑乎乎的東西對視了一秒,猛然坐起身按燈,就聽見賀猙略帶沙啞的嗓音低低傳來:“是我。”


    “賀猙?你回來了?”夏露也懵了,好半晌才回神,借著燈光上下打量賀猙,見他滿身霜雪沒化,想來應該是剛到家不久。她舒了口氣,“嚇我一跳,你坐這幹嘛?怎麽都沒聲音的?”


    “家裏有其他人的味道。”賀猙仿佛一座冰雪雕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夏露總覺得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些,仿佛有什麽無法排遣的顧慮。他問,“是討厭的味道,你的相親對象來過?”


    “啊?哦,你說俞皓啊?”夏露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睡後的鼻音,“之前打掃庭院,他和李建國幫了我大半天的忙,我請他們進門喝了杯熱茶……都過去好幾天了,怎麽你還能聞到味道?”


    “我不喜歡你和他在一起。”賀猙有些不高興討厭的人造訪,但轉念一想,自己好像沒有什麽立場指責小寵物了,遂垂下眼保持沉默。


    今晚的賀猙有些不對勁。


    他滿身風雪,滿眼疲憊,看向夏露的眼神不像往常那般鋒利桀驁,而沉澱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滄桑……一慣強悍的人不經意間示弱,就會顯得特別令人心疼。


    夏露沒忍住撐起身子,伸手輕輕撫去賀猙頭發上的積雪。賀猙怔忪了片刻,罕見的沒有躲開,反而低下頭,將自己頭發淩亂的腦袋擱在夏露的掌心,依戀般地蹭了蹭。


    他的頭發和他的性格一樣不服軟,落在掌心微硬,甚至有些紮手。夏露被他突如其來的示好給驚到了,眨眨眼問:“你怎麽了?”


    賀猙抬頭,夏露保持姿勢沒動,指尖就順著他抬頭的姿勢落在他的臉頰上。


    不知道賀猙在外麵凍了多久,他的臉頰很冷,夏露下意識想要收回手,心裏卻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楚,低聲問:“你臉好冷,像是結冰了……不是說妖怪不懼寒暑嗎?”


    下一刻,賀猙眸色一動,按住了夏露的手,將她的指尖整個兒包在掌心。他腕上用力,拉得夏露微微前傾身子,幾乎與她額頭相觸。


    然後,他猝不及防地、側首舔了舔夏露的唇角,很輕,如同獸類間示好的愛憐。


    過電般的觸感,夏露一下僵住,呆呆地看著賀猙,不知道他突然這是怎麽了。


    賀猙隻是凝望著她略微迷蒙的眼睛,毫無隱瞞,孤注一擲地問:“我去追查了過往,知曉了真相,你……想不想聽?”


    第49章


    原來賀猙出門那麽久, 是去追查當年被罰的真相了嗎?


    嘴角還殘存著濕濕癢癢的觸感,夏露一時分不清賀猙剛才的那一舔隻是獸類間表示親密的方式, 還是有別的什麽情緒在裏頭……


    身體湧上一股燥熱, 愣了幾秒, 她才摸了摸嘴角的濕意, 問:“你從哪裏知道的?”


    “長白山的大白蟲手裏有枚前塵鏡, 我去搶……”微妙的停頓,賀猙改口道,“……借來看了看。前塵鏡能回溯人們早已的前塵往事,不會有錯。”


    “就因為這個,你去了那麽久?”夏露有些不明白, “你以前, 不是根本不在乎這些的嗎?”


    因為想讓你安心。賀猙在心裏回答。


    隻有知道了過去如何,才能對症下藥, 解決夏露心魂缺失的煩惱。可他萬萬沒有想到, 這一探,就探出了個血淋淋的真相。


    見賀猙沉默,夏露似乎猜到了什麽。她垂下眼思索了片刻, 才輕輕‘唔’了聲說:“雪化了,你頭發和身上都濕了,還是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吧。”


    賀猙做好了心理準備,將一切和盤托出,卻沒想到她開口竟是這麽一句毫不相幹的話題,不由怔忪道:“你不想知道過往嗎?”


    “那你知道我的心魂丟在哪兒了嗎?”夏露反問。


    賀猙回想了一番前塵鏡中看到的內容, 皺眉低聲說:“暫時還不知道。”


    “那就不重要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就算我知道你為什麽受罰,我為什麽會倒在血泊裏,那又有什麽用呢?我關心的問題,隻有我的心魂跑哪兒浪去了而已。”夏露抱著被子笑了笑,“而且看你這幅表情,多半看到的不是什麽好事,我幹嘛要追根究底,給自己添堵?”


    夏露是真的不在乎過去如何,賀猙在她的眼裏看到了一片坦蕩的淡然。掙紮很久,他低啞地問:“即使我傷害過你,你也不在乎嗎?”


    “那要看你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啊!”夏露認真地想了會兒,才給出自己的答案,“其實說不在乎,還是會有點在乎的吧。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可如果為了糟糕的過去而毀掉現在,那也不是我的風格。時日不多,能開心一天是一天囉。”


    “隻要魂魄齊全,改陽壽不是件難事,我會幫你,不惜一切代價!”賀猙抬眼,攥住夏露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說,“但我生性貪婪,也不是什麽好妖,不管你有沒有知道真相,不管你將來怨不怨我,我都不會放你離開……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隻怕將來很多事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夏露打了個哈欠,拿起床頭的手機看了看,軟綿綿說道,“才淩晨四點,再睡會兒吧,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說完,她還真蓋好被子躺下了,仿佛賀猙奔波半個月帶回來的秘密對她而言不過是雲煙一抹。


    意料之中的修羅場並沒有出現,賀猙一路的忐忑,被她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給化解了……還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她。


    窗外不知道還有沒有下雪,風嗚嗚的,是很好的催眠曲。夏露熄了燈側身躺著,剛閉上眼睛,就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床沿一沉,似乎有什麽重物壓在了她身側。


    回頭一看,頓時震驚。


    賀猙化出了原形——一隻龐大的黑紅色大貓蜷縮在床邊,巨大的身形和微鬈的毛發幾乎塞滿了半間屋子!他威嚴的大腦袋尋了個愜意的姿勢擱在床沿上,眯著暗紅的獸瞳注視著夏露,身後的五條細長的尾巴無處擱放,水草般擺動。


    “你不去自己房間睡,突然化原形幹嘛?”夏露坐起身子,推了推大妖猙的腦袋,無奈地說,“我這裏太擠了。”


    掌心的妖怪腦袋絨毛柔軟,一點也不像賀猙人形時那般頭發粗硬。夏露沒忍住,又摸了摸他的腦袋,大妖猙眯著眼在她掌心蹭了蹭,喉嚨裏發出舒適的咕嚕聲。


    這樣的猙是夏露從沒有見過的,儼然就是隻被馴化的大貓。


    便也不計較他三更半夜賴在自己房裏了,夏露重新蓋好被子躺下,在大妖猙沉重有力的呼吸聲中悄然睡去。


    夏露的身邊總是有種安然恬淡的氛圍,入睡似乎是件很簡單的事情。猙趴在床沿靜靜地看了她會兒,也閉上眼。


    他又做夢了。


    自從在前塵鏡裏看到過往後,他總是反反複複夢見那些曾被他遺忘的事情。


    夢中的自己還很年輕,甚至算得上年少,眼裏藏不住桀驁,滿身傷痕地蹲在溪水邊清洗身上的血漬。


    那時候他被人騙走了妖丹,一切都要從頭修煉,甚至不得不借助人類的兵刃挑戰北方群妖的首領窮奇——他必須得到首領之位,號召群妖,才能向硬生生剖走他妖丹的人類複仇。


    整整十年,他就像個打不死的怪物,不斷地從屍山血海中爬起,一遍又一遍地挑戰窮奇,終於在不知道第幾個年頭以微弱的優勢打敗對方,使得萬妖臣服。窮奇傷了一隻眼睛落敗,逃往千裏之外的南方,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肉了。


    就在這時,她背映著山水走了過來。


    猙幾乎一眼就認出了她。十幾年前救過他一命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身紫衣飄颻,身後負劍,手執拂塵,無論神態還是眉眼,都和現在的夏露一模一樣。


    “是妖?”她已經成了仙門弟子,挑著眉看傷痕累累的猙,隨後又自顧自搖頭,“雖說有妖氣,卻沒有妖丹……難不成你是人?”


    十幾年沒見,她居然已經穿上了祁雲山的紫衣。這抹顏色,總讓他想起那個討厭的騙子。


    因為自己沒了妖丹,又化了人形,她並沒有認出猙是誰,反而蹲下-身給他敷藥療傷,隻當他是個被妖所傷的落魄人類。她拉住猙抗拒的手臂,輕聲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猙不說話。


    “沒有名字的話,我就給你取一個吧。我以前養過一隻貓,那貓和你一樣脾氣壞,叫黑蛋,不如把這個名字送給……”


    “猙。”


    那個羞恥的名字是猙一輩子的噩夢,他再也不想聽到了,索性自報名號。


    “阿爭?好名字,姓什麽?”


    “無姓。”


    “沒有爹娘的孩子才沒姓,這樣吧,現在人界都在賀新春,你便以‘賀’為姓如何?”她收起藥瓶,執著拂塵淡然一笑,“下次要注意些,別被妖怪吃掉了。”


    後來又陰差陽錯接觸過幾次,之後再見到她,是在伏龍山腳,隻不過這一次,是換她狼狽。


    烏金蛇妖佘瀾興衝衝地跑來對自己說,兄弟們抓了一個細皮嫩肉的女修士,一鍋燉了正合適。猙慢悠悠趕過去一看,就見她被佘瀾的索子捆在槐樹上,拂塵和劍掉都到不知道哪個旮遝裏去了……


    一人一妖見麵,俱是相顧無言,瞪大雙眼。


    “夏露?”


    “阿爭?”


    接下來又是一陣詭譎的沉默。


    “大人,你和她認識?”佘瀾摸著下巴問。


    “你就是北方妖族的新首領?”


    “你也是來殺我的?”


    又是異口同聲。


    片刻,猙抬指一揚,妖氣化為利刃劈開繩索。他氣勢淩厲,沉聲吩咐手底下的妖怪:“這個人於我有恩,不能殺。”


    聞言,周圍的妖怪一片惋惜,卻無人敢反駁。


    “你吃人嗎?”夏露問。


    “我雖然討厭人類,卻並不喜歡人肉的腐爛味兒,也對屠殺沒興趣。”猙冷冷瞥著夏露,漠然說,“我想要殺的仇家,隻有一個人。”


    可那個肮髒下作的人偏偏是她的師父——祁雲山的山主袁祁。


    接下來的畫麵一轉,他夢見自己殺上了祁雲山,將鋒利的爪子掏向袁祁的胸膛!


    “不……快停下!”陷入夢境的大妖猙開始陷入不安,低吼著試圖阻止夢中的自己,“不能殺袁祁!會害了將來的夏露!”


    可是已經晚了,他的爪子刺破了袁祁的胸膛,可倒在血泊中的……竟然是夏露!


    烏風獵獵,漫天血雨中,袁祁毫發無傷,隻是冷笑著拍了拍自己破了個口的胸襟,臉上一派虛偽的悲憫:“孽畜!你竟敢濫造殺孽,殺了我最愛的徒兒!”


    不,不可能!


    他明明掏的是袁祁的胸膛,可為什麽倒下的是他的恩人?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我這徒兒雖然愚鈍,但一心向道,積攢功德無數,隻差立地成仙,你殺她是會遭天雷轟頂的!”


    袁祁還說了些什麽,他已經聽不見了。他邁動沉重的步伐,試圖朝夏露走去,卻聽見她睜著黯淡的眼,拚盡力氣對他說:“快……跑!”


    她應該是猜到了內情吧,眼裏濺著血,死去時臉上還殘留著悲愴,可惜一切都已經晚了……


    夏露模模糊糊地睡了個把小時,就隱約聽到床邊傳來野獸低低的吼聲,似乎在不安地掙紮。


    她起身按亮燈,隻見一旁蜷縮熟睡的巨獸緊皺眉頭,眼皮下的眼珠子亂轉,低吼著齜出森森尖牙,脖子後的皮毛炸起,像是做噩夢似的。


    “賀猙?”夏露掀開被子,試著摸了摸大妖猙毛茸茸的大腦袋。


    手指剛碰上他的皮毛,猙忽的睜開了血紅的眼睛,齜著牙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冗長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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