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這麽說了,那回美國肯定是板上釘釘了。


    “晉叔叔,你就沒想過回國發展嗎?”她語頓,佯裝隨意道:“其實現在國內的經濟形勢不比美國差,留在這兒說不定更好。”


    “我受你媽媽所托,回國幫忙,”晉紹寧微微一笑,“現在你們不需要我了,我當然要回去。”


    舒清因有些著急,“需要啊。”


    晉紹寧挑眉,不動聲色的揚了揚唇,“清因,對自己有點信心。”


    舒清因想說的不是工作上的需要,而是她習慣了晉叔叔這個人,在工作上對她的教導,亦或是生活中對她不經意的體貼。


    但她仍舊說不出來,晉紹寧的事業在美國,回國的這幾年,已經耽誤了他,他們非親非故,他對自己好,純屬是因為她媽媽跟他的同窗情誼,她媽媽尚且都沒資格讓她留下,她又有什麽資格挽留他。


    “晉叔叔,對不起,”她說得很誠懇,“之前不懂事誤會了你,還跟你說了那麽多過分的話,是我心胸太狹隘了,您別介意,也不要生我的氣,還有,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清因,你沒有誤會,”晉紹寧說,“我喜歡你媽媽,從十五歲起。”


    舒清因怔愣,“啊?”


    “反正要走了,待會跟你說的,幫我跟你媽媽保密好不好?”


    男人軟了軟聲音,英俊硬朗的臉上浮現出柔和的神色,將男人的五官襯得有些溫柔。


    晉紹寧頭一回見徐琳,是高一開學。他們被分到一個班,他是班長,徐琳是副班長。


    徐琳說話做事都很有一套,和班上其他女同學都不同,雖然長得漂亮,但班裏的男生都不敢喜歡她,一是她有個當官的爸爸,二是她成績好性格又強勢,那個年代,男女之間本來就諸多忌諱,就算彼此有好感,交換幾封書信已經算是相當逾矩的事了。


    晉紹寧是在某次黃昏後的教室,撞見了隔壁班的男生跟徐琳告白。


    徐琳拒絕的很幹脆,把男生搞得無地自容,最後那男生氣得說了句,母老虎,我瞎了眼才會喜歡你。


    後來那男生氣不過,反咬了徐琳一口,先告到了老師那裏,害得徐琳被班主任當眾點名批評,因為她家裏有背景,班主任也沒跟徐琳的家人說。


    當時班主任當著全班同學批評徐琳時,她板著臉,好像絲毫不受影響。


    不過後來徐琳就報複回來了,她把男生寫給她的情書貼在了學校公布欄上,那男生沒有背景,被學校通報批評,最後還是他父母領著她到徐琳麵前道了歉才算完事。


    這件事以後,就真的沒人再敢喜歡徐琳了。


    隻不過晉紹寧知道,堅強的女孩兒在被罵母老虎後,在教室裏,邊畫黑板報邊哭,嘴裏還不停地安慰自己,說自己不是母老虎,又在被班主任公開批評後,放學後躲在教學樓後麵的槐樹林裏,偷偷哭了好久。


    晉紹寧能做的,就是在第二天陪她一起完成了黑板報,在天黑了以後,悄悄去電力室,幫她多開了會兒槐樹林裏的白熾燈。


    少年時期的暗戀看似蕩氣回腸,其實也不過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


    畢業後,他跟隨家人移民到美國,高中那三年,成了晉紹寧心中美好而朦朧的記憶。


    直到多年後,聽到她結婚的消息。


    他當時因為工作原因沒能去參加婚禮,不過從參加了婚禮的老同學那裏聽說了,是門當戶對的商業聯姻,但是新郎斯文儒雅,他們給副班長敬酒的時候,新郎笑著替她擋了所有的酒。


    晉紹寧想,這段無疾而終的年少暗戀算是結束了。


    多年的國外生活,他始終對這片異國土地生不出歸屬感,也無心於在這裏成家立業。


    直到她丈夫去世,她急需要人幫忙,多方打聽,得到了他的聯係方式。


    徐琳很大方,非常有誠意的請他回國接任恒浚集團。


    當時她把他約到了一間咖啡廳,室內溫暖,燈光昏黃,他和他多年前喜歡過的女孩兒重逢。


    他們都老了,歲月不可抑止的在他們的麵龐上留下痕跡,但他卻覺得徐琳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副高傲又驕矜的模樣。


    回國後,他見到了徐琳的女兒。


    小姑娘嬌生慣養,蠻橫任性,繼承了父母外貌上的優點,也繼承了母親的囂張傲慢的性格。


    小姑娘第一次見他,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說他是不可能取代她爸爸的。


    晉紹寧經她這樣警告,才突然意識到,徐琳的丈夫去世,她才請他回國幫忙。


    其實這些年也不是因為她才獨自一人,隻是工作忙,再加上始終碰不到再令他心動的女人,一晃二十多年,竟然也就這麽過來了。


    他當時和小姑娘保證的,確實是真的。


    時光能改變很多東西,包括當年那種朦朧又真切的喜歡。


    隻是相處下來,他再次不可避免的對曾經的初戀動了心。


    而徐琳心心念念的,都是她那個早亡的丈夫。


    她的丈夫該對她有多好,以至於這麽多年,她還是沒能走出來。


    晉紹寧輸得很徹底。


    三十五年了,這段無疾而終,多年後重逢,又要再次歸於塵土的初戀,晉紹寧埋在心底,如今終於袒露,確是向徐琳的女兒傾訴。


    她不想她媽媽再婚,勢必會替他保密。


    所以他不用擔心會被徐琳知道。


    舒清因從總裁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表情呆滯,顯然還沒有從剛剛的故事中回過神來。


    總裁辦的人搖了搖頭,小舒總這是又被晉總給訓了,今天一看就是訓得太狠了。


    總秘姐姐起身,打算安慰小舒總兩句,卻聽見她喃喃的問了句,“白月光,就這麽令人難忘嗎?”


    宋俊珩的白月光是他的未婚妻,她媽媽的白月光是爸爸,晉叔叔的白月光是她媽媽。


    因為白月光,她和宋俊珩的婚姻草草收場,她媽媽始終沒從爸爸去世的陰影中走出來,而晉叔叔獨身多年,不曾感受過家庭的溫暖。


    舒清因沒有急著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先去了趟董事辦公室,她聽人說了,徐琳女士過來視察她工作,就在董事辦公室等她。


    晉叔叔讓她保密,她會遵守約定,可她還是想要試探試探徐琳女士,她到底是有所察覺,還是真的一無所知。


    如果她一無所知,那知道了以後會是什麽反應,如果她早有所察覺,又為什麽不願意直接麵對。


    徐琳女士被她這氣勢洶洶的樣子給嚇到,神色驚詫,“幹什麽啊你?”


    舒清因站在她麵前,語氣平靜,“晉叔叔要走了,你知道嗎?”


    徐琳女士遲了幾秒才點頭,“知道,怎麽了?”


    “他幫了我們這麽多,現在要走了,你都不挽留一下他嗎?”


    徐琳女士覺得她今天的態度相當反常,“挽留?你以前不總是擔心晉叔叔不肯把恒浚還給你,天天期盼著他趕緊回去嗎?”


    舒清因抿唇,“那是以前,現在我沒這麽想了。”


    徐琳女士靠著椅子沉沉歎了口氣。


    “好吧,那就算你沒這麽想了,那你覺得,我應該站在什麽立場上挽留他呢?他的家人都在美國,他的家也在美國,我答應過他,等你一接手恒浚,就讓他回國。現在他要回去了,我是在履行我的承諾,我挽留他,那不是等於打我自己的臉嗎?”


    舒清因不想跟她扯這些,隻問:“那你想不想他留下?”


    “不想,”徐琳女士說,“我沒有那個資格。”


    “我問的不是有沒有資格,而是你想不想。”舒清因再次強調。


    徐琳女士閉眼,搖搖頭,“我不能想。”


    “媽,有件事實,你之前跟我說過很多遍,我今天把這個事實說也說給你聽,”舒清因一字一頓的說,“爸爸已經死了。”


    徐琳女士咬唇,聲音忽然哽咽了起來,“我知道。”


    言盡於此,舒清因覺得剩下的都沒有必要再說了。


    就算她違背承諾把晉叔叔的跟她說的都說給她媽聽又有什麽用,晉叔叔說得對,他不說出來,是因為知道自己輸得徹底。


    舒清因從前那樣反感晉紹寧的出現,到如今卻開始心疼起這個男人來。


    幾十年的愛戀,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在她轉身欲離開時,徐琳女士突然開口從背後叫住了她,“清因,如果不是放不下你,在你爸爸走的那天,我就想跟著他一起走了。”


    徐琳早已習慣了每天醒來時空蕩蕩的那半張床。


    舒清因直接翹了班,連辦公室都沒回,開著車一路疾馳,來到了郊區之外的公墓山。


    從市中心到公墓山足足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舒清因一路開,車子在公路上走走停停,直接錯過了午餐時間,她也不覺得餓,等到了公墓山,已經是下午了。


    她買了一束白菊,找到了舒博陽的陵墓,將白菊放在了墓碑邊。


    天色驕陽,公墓山的空氣很清新,舒清因看著照片上笑得溫柔的男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個男人對她們母女而言已經不再隻是美好的回憶。


    而是痛苦的、折磨的、讓她們遲遲不肯走出來的夢魘。


    舒博陽一定也想不到,他生前對她們母女毫無保留的愛,到現在竟然成了捆住她們的枷鎖。


    她們走不出來,陷在這巨大的悲愴中不停地傷害自己。


    “爸爸,晉叔叔真的很好,”她蹲下,將臉貼近墓碑上男人的照片,喃喃道,“你不可替代,但我不想看著媽再這樣折磨自己了,我還年輕,往後還有很多年可以用來懷念你,可是我媽她已經五十了,她身體不好,我不想她再這樣一直想著你了,我想她能快樂點。爸爸,對不起,我這樣說你是不是會生氣?”


    照片裏的男人仍然笑著,沒有回答。


    她自言自語了大半個小時,最後也沒能等到舒博陽的回應。


    夕陽漸沉,舒清因說累了,開著車離開了公墓山。


    她給徐茜葉打了電話,讓她陪自己出來喝酒。


    徐茜葉聽她那死氣沉沉的語氣就知道她狀態不太對勁,直接說了聲好。


    ***


    徐茜葉趕到的時候,舒清因已經喝了好幾瓶了。


    “你到底怎麽回事啊,好端端怎麽又想喝酒了,”徐茜葉搶過她手裏的酒瓶,“這回是因為工作還是別的?”


    舒清因搖頭,悶聲說:“因為我爸。”


    “姑父要是知道他這一死,直接把你跟姑姑虐成了行屍走肉,他就是吊著一口氣也要撐著。你這樣有意思嗎?你覺得姑父他看到你們這樣子他會高興嗎?”


    “我就是心疼我媽,我以前總跟她吵架,覺得她鐵石心腸,但是她今天跟我說,要不是為了我,”舒清因哽了幾下,雙目瞬間盈滿了眼淚,“她就跟我爸一起去了,我…我跟她當了這麽多年母女,我今天才發現我一點也不了解她。”


    徐茜葉也有些驚訝。


    舒清因苦笑,“我甚至有點怪我爸,如果不是他太好,我媽也不至於到現在都走不出來。”


    “你也別光說姑姑,就說你吧,你走出來了嗎?”徐茜葉歎氣:“你既然想喝酒,為什麽不去找沈司岸,你去跟他傾訴,跟他發泄啊,舒清因你就會說你媽,你看看你這膽小如鼠的樣子。”


    舒清因搖搖頭,“不行。”


    “他不是宋俊珩,真的,”徐茜葉抓過她的手,語氣有些激動,“因因,你試試吧,別怕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再看著你和姑姑再這麽折磨自己了。”


    舒清因抽回了手,垂著眼睫小聲說:“之前我問你,男人心中是不是都有白月光。你說如果我想知道,就直接去問他,我不敢,我怕他說有,怕他心裏的那個白月光我根本無法取締,怕我會輸。我今天聽了個故事,又去找我媽談了談,我就更怕了,我之前試著回應他,但也不敢回應的太明顯,我怕跟他捅破那層窗戶紙,他就會離我而去。你說我渣也好,膽小也好,我想能多吊著他一時是一時,至少這樣,我就是他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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