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普德裏夫特一仍舊貌,但傑米·麥格雷戈卻已今非昔比。他駕著馬車進城時,人們都刮目相看。馬車在範德默韋的店門口停了下來。吸引人們注意的不光是他華貴的馬車和高大的馬匹,還有這個青年人喜氣洋洋的神態。這種神態他們過去在其他發了財的探礦者身上見到過,也正是這種神態時常燃起他們心中希望的火焰。路人站在一旁,注視著傑米跳下馬車。


    那個身材魁梧的黑人仍在這裏。傑米向他笑了一下。“你好!我回來了。”


    班達一聲不吭,把馬拴好,走進了鋪子。傑米跟著他。


    薩洛蒙·範德默韋正在接待一個顧客。這個身材矮小的荷蘭人抬頭笑了一下。傑米知道範德默韋已經對這一消息有所耳聞。沒有人能夠解釋。但是挖到鑽石的消息總是以光速傳遍了南非大陸。


    範德默韋接待完了顧客,擺著手向後示意了一下。“來吧,麥格雷戈先生。”


    傑米跟著他走到鋪子後麵。範德默韋的女兒在爐子旁忙著做午飯。“你好!瑪格麗特。”


    她滿臉通紅,移開了視線。


    “好呀!我聽說有好消息。”範德默韋微笑著。他坐在桌旁,把上麵的盤子和銀器推開,騰出了一塊地方。


    “不錯,先生。”傑米自豪地說,接著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隻皮夾,把鑽石倒在廚房的餐桌上。範德默韋貪婪地盯著鑽石,隨後慢慢地拿起一塊塊鑽石,掂量著又掂量。最後把它們攏在一起,放進一隻麂皮包,收到牆角的鐵皮保險櫃裏,鎖了起來。


    他說話時,滿意之情溢於言表。“你幹得好,麥格雷戈先生。真的,幹得很好。”


    “謝謝你,先生。這才剛開始呢!那兒還有好幾百顆。我甚至連它們究竟值多少錢都不敢想。”


    “你產權已經登記過了嗎?”


    “登記過了,先生。”傑米伸進口袋,取出一張登記條。“用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登記的。”


    範德默韋仔細看了看收條,揣進了口袋。“你應該得到獎勵。你在這裏等著。”他朝通向店堂的門口走去。“跟我來,瑪格麗特。”


    她膽怯地跟著他。傑米想,她真像一隻受驚的小貓。


    隔了幾分鍾,範德默韋一個人回來了。“這是你的。”他打開錢包,小心翼翼地數出了五十鎊錢。


    傑米迷惑不解地看著他。“這是為什麽,先生?”


    “給你的,孩子。都是你的。”


    “我……我不懂。”


    “你幹了二十四個禮拜。一個禮拜兩鎊。這裏一共是四十八鎊,另外兩鎊,是給你的獎金。”


    傑米大笑起來。“我不要獎金。我有應得的鑽石份額。”


    “你的鑽石份額?”


    “怎麽?是的,先生,我應得百分之五十,我們是合夥的。”


    範德默韋盯著他。“合夥?你怎麽會有這個念頭?”


    “我怎麽會……?”傑米驚愕地看著這個荷蘭人。“我們已經簽訂了合同。”


    “沒錯。你念過合同嗎?”


    “喔,那倒沒有,先生。它是用南非荷蘭語寫的,不過你說過我們是夥伴,對半分成。”


    老頭搖了搖腦袋。“你誤解了我的意思,麥格雷戈先生。我不需要任何合夥的。你是為我工作的。我給你配備用品,派你去為我找鑽石的。”


    傑米滿腔怒火。“你什麽東西也沒有給我。為這些東西,我付給你一百二十英鎊。”


    老頭聳聳肩。“我不願意浪費寶貴的時間和你多費口舌。照我的話辦。我再給你額外的五英鎊,咱們的事就算結了。我想這是非常慷慨的。”


    傑米怒氣衝衝地嚷開了。“咱倆的事決不能這樣結了!”激怒中他那蘇格蘭人的喉音也出來了。“我有資格分享那份財產。我一定要得到它。我用兩個人的名字登記的。”


    範德默韋淡淡一笑。“那麽你就是打算欺詐我了。我能叫人把你抓起來。”他把錢塞在傑米手上。“現在拿上你的工資,給我滾出去。”


    “我要告你!”


    “你雇得起律師嗎?在這一帶,我說了算。”


    這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吧?傑米想,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他所經曆的痛苦,在炙烤的沙漠裏度過的日子,從太陽升起到日落西山那種懲罰性的勞動——所有這些像潮水般地湧上他的心頭。他幾次瀕臨死亡,而現在這個人竟想騙走他那份應得的財產。


    他盯著範德默韋。“我決不會罷休的。我不會離開克裏普德裏夫特,我要讓這裏所有的人知道你的勾當。我要得到那份我應得的鑽石。”


    範德默韋開始躲避那雙燃著怒火的淺灰色的眼睛。“你最好找個醫生為你治治病,孩子,”他咕噥著,“我想一定是太陽曬得太厲害,使你失去了理智。”


    一時間,傑米狂怒得不能自持,衝向範德默韋,他把這個瘦老頭拎了起來,舉到眼前。“我要讓你後悔打過我的主意!”他把範德默韋摔倒在腳下,把錢扔在桌上,衝出了店鋪。


    傑米·麥格雷戈走進日落客酒吧時,顧客們幾乎已經走光了。因為許多挖礦人都到帕爾迪斯潘去了。傑米既憤怒又絕望。“這簡直無法使人相信,”他想,“一分鍾以前我像克裏薩斯1一樣富有,一分鍾以後,我卻徹底破產了。範德默韋是個賊,我一定要懲罰他。但是怎樣能懲罰他呢?”範德默韋有一點是對的。傑米甚至雇不起一個律師去告他。他人地生疏,而範德默韋是這兒社團裏一個令人尊敬的成員。傑米唯一的武器就是事實真相。他要讓南非每個人都知道範德默韋幹下的勾當。


    『1公元前六世紀小亞細亞富有的呂底亞國的國王。——譯注』


    酒吧老板斯密特和傑米打了個招呼。“歡迎你回來。本店請客,麥格雷戈先生。你喝點什麽?”


    “來杯威士忌。”


    斯密特倒了雙料威士忌,放在傑米麵前。傑米一飲而盡。他不習慣喝酒,烈酒把他的嗓子和胃燒得難受。


    “再來一份。”


    “馬上來。我常說,蘇格蘭人能喝酒,誰都喝不過他們。”


    第二杯喝得容易一些。傑米記得是酒吧老板告訴他,挖鑽石的人可以到範德默韋那兒請求幫助。“你知道老範德默韋是個騙子嗎?他想騙走我的鑽石。”


    斯密特很表同情。“什麽?那太可怕了。我聽到這一消息很難過。”


    “他不會輕易得手的。”傑米帶著嘶啞的聲音說,“這些鑽石有一半是我的。他是個賊。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


    “得小心啊。範德默韋是這個城鎮有財有勢的頭麵人物。”酒吧老板警告說,“如果你要反對他,那就得有人幫助。事實上,我知道就有這樣的人。他和你一樣仇恨範德默韋。”他看看周圍,斷定沒有人偷聽。“在街的盡頭有一個老馬棚。我會安排一切的。今天晚上10點鍾去那裏。”


    “謝謝。”傑米感激地說,“我不會忘記你的。”


    “10點鍾,老馬棚。”


    老馬棚是用波紋鐵皮胡亂搭起來的,在城市邊緣的要道的一邊。傑米在10點鍾到了那裏,馬棚漆黑一片,他小心翼翼地摸著走路,周圍空無一人,他悄悄地走了進去。“喂……”


    沒人回答。傑米慢慢地摸著走。他能辨別出馬在槽前晃動的影子。接著他聽見身後發出一陣聲響,正要轉身時,一條鐵棒突然朝他肩上打來,把他擊倒在地。這時一根木棍又猛擊他的腦袋,緊接著一雙大手把他舉了起來,拳頭和腳像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痛打沒完沒了,當他痛得昏死過去,一陣冷水又把他澆醒。他微微地睜了一下眼睛,瞥見了範德默韋那個黑人傭人班達的身影。痛打又開始了。傑米感到他的肋骨裂開,腿上又受到重重一擊。他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時,他又失去了知覺。


    他的全身燒灼難耐。有人用砂紙擦他的臉,他徒然試圖舉手抗議,他竭力睜開眼睛,但是眼睛腫得像核桃,睜都睜不開。傑米躺在那裏,周身每一寸都痛得要命。他努力回憶這是什麽地方。他掙紮著,摩擦又開始了。他攤開手,覺得旁邊是一片沙土。他的臉正貼在熱沙上。他慢慢地向前爬,每爬一次都要忍受難以言狀的痛苦。他努力跪了起來,想看看周圍的一切,但是眼睛腫得太厲害,隻能依稀地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他是在人跡罕至的卡羅某個地方,衣服已經被人剝光了。現在還隻是早晨,可是他感到太陽已把他烤得火燙。他還模糊地四下摸索,希望有一些吃食或是一小瓶飲水。什麽都沒有。他們把他扔在這裏,想讓他死掉。“薩洛蒙·範德默韋幹的,當然,還有酒吧老板斯密特。”傑米威脅過範德默韋,範德默韋就像對待小孩一樣隨心所欲地懲罰了他。“但是他會發現我決不是孩子,”傑米向自己保證著,“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是複仇者。他們要付出代價的。他們一定要付出代價的。”強烈的憎恨給了傑米重新坐起來的力量,但是對他來說,呼吸也是難忍的折磨。他們打斷了多少根肋骨?“我必須十分小心,不讓它們戳壞我的肺。”傑米想站起來,但是尖叫了一聲,又倒了下去。他的右腿已被打斷,隻能彎屈著躺在那裏。他不能再步行了。


    但是他能爬。


    傑米·麥格雷戈不知道自己在何處。他們本想把他扔在遠離道路別人不能發現的去處。隻有沙漠食腐動物,鬣狗、鷺鷹和黑鷹會來陪伴他的屍體。沙漠猶如一所廣袤的停屍房,他曾看到不少被鳥獸吃剩的屍體,肉已被叼食一空,隻剩下一具白骨。正在傑米想起這些時,他聽到空中傳來翅膀撲打聲和黑鷹發出令人心悸的噝噝聲。恐懼抓住了他的心。他眼睛幾乎瞎了,什麽都看不見。但是他能嗅到它們。


    他又開始爬了。


    疼痛使他不再想別的東西,渾身上下火燒般的難受,稍動一下,就使他疼好一陣子。如果他用固定的姿勢向前爬,他那被打斷的腿就會一陣陣地刺痛。如果換一個姿勢,腿倒好受一些,可又聽到肋骨的摩擦聲。痛楚使他無法躺在那裏不動,爬行的折磨又使他難以忍受。


    他繼續爬著。


    他聽到空中鷹在盤旋,以原始的、亙古的耐心等待著他死去。他的神思恍惚起來。他仿佛身著幹幹淨淨的節日禮服,坐在兩個兄弟旁邊,在阿伯丁一所清涼的教堂裏聽著牧師布道。他的姐妹瑪麗和安妮·科德都穿著漂亮的夏裝,安妮微笑著,打量著他。傑米剛要站起來走向她時,他的兄弟不讓他走近,還乘機捏他,這幾下又變成了一連串的疼痛。他還在赤身露體地拖著殘肢在沙漠裏爬著。空中黑鷹叫得更響了,它們變得不耐煩了。


    傑米強迫自己微微地睜丌眼睛,想看看黑鷹飛得有多近。除了一片模糊,他什麽也看不見,這些模糊的景物使他想起了令人可怕的鬣狗和豺狼。吹在臉上的風仿佛成了這些野獸發出的一股熱熱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他繼續向前爬,因為他知道,隻要一停下來,它們就會向他撲來。他發著高燒,周身疼痛,滾燙的沙子燒灼著他的全身。盡管這樣,他還要堅持,隻要範德默韋沒有受到懲罰,隻要範德默韋活著,他就要堅持下去。


    他已失去時間的概念,隻能估計爬了一英裏的路,事實上,他才爬了不到十碼,圍著一個圓圈爬了一陣子而已。他不知道自己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向什麽方向爬行。他強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薩洛蒙·範德默韋。


    他慢慢地失去了知覺,接著又被一陣難受的疼痛弄醒。有東西在刺他的腿,傑米過了一秒鍾才意識到他在何處和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睜開一隻腫得像核桃般的眼睛,看見一隻禿頭黑鷹正在咬他的腿,撕下他的肉,想用它的利嘴活活地把他吃掉。傑米看到了它的圓眼和汙穢不堪的頸毛,聞到了鷹停在他身上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臭氣。傑米想叫,但是叫不出聲。他拚命向前爬去,感到熱血從腿上湧出。他能看到在他身子周圍一些巨鷹的影子,逼近來要吃掉他。他警覺到再失去知覺就完了。他一停下來,這些鳥獸又要叼食他的肉了。他又繼續向前爬。他的思想又陷入恍惚。但是他聽見這些巨鷹飛近時翅膀發出的越來越大的聲響。它們圍成一圈向他襲來。他的身子太虛弱,無法同它們搏鬥。他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他停止爬行,一動不動地躺在灼熱的沙土上。


    大鳥圍攏來,想美美地飽餐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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