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1990年7月


    “亨特-凱特。”


    “在。”


    “塔夫特-貝蒂-露。”


    “在這兒。”


    “泰勒-佩姬。”


    “在。”


    一大群新來的見習住院醫生們正聚集在恩巴卡德羅縣立醫院色調灰暗的大禮堂裏,他們都是剛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剛才聽到的三個人是其中僅有的女性。


    恩巴卡德羅縣立醫院是舊金山最老的醫院,也是全美國曆史最長的醫院之一。在1989年發生的大地震中,上帝和舊金山的居民們開了個大玩笑,卻讓這家醫院安然無恙地立在那兒。這是一個由多座磚石大樓組成的醜陋無比的建築群,占據了超過三個街區的地段,因多年積下的塵垢麵顏色發灰。


    主樓入口處往裏是個大候診室,排列著供病人和探視者使用的硬木椅。牆麵因為多少年代反反複複的粉刷而漆灰斑駁脫落;走道因為成千上萬的病人坐著輪椅或者拄著拐杖或者使用助行架經過,耐磨損得高低不平。整個樓群內部覆蓋著因年代久遠而形成的沉腐的油膩膩的光澤。


    恩巴卡德羅縣立醫院是座城中之城。醫院的雇員超過9千人,包括400多位醫生,150位半時製誌願醫生,800多位住院醫生和3000多名護士,再加上技師、輔助人員和其他技術人員。上麵的樓層是一個完整的係統,包括12個手術室,中央供應室,一間骨髓庫,中心調度室,三個危重病房,一間艾滋病房和兩千多張病床。


    現在,7月裏,新的見習住院醫生報到的第一天,醫院主管本傑明-華萊士大夫來向他們訓話。華萊士是典型的政客型人物,個頭很高,看上去讓人肅然起敬。靠著一些小手段和足以討人歡心的風度魅力,使他爬到了目前的地位。


    “今天上午,我要歡迎你們全體新來的見習住院醫生。在醫學院學習的頭兩年裏,你們隻和屍體打交道;後兩年裏你們在高級醫生的監督下與病人打交道。而現在,要由你們自己對你們的病人負責了。這是個令人敬畏的責任,它需要獻身精神和精湛的技藝。”


    他的眼睛掃視了整個禮堂。“你們中間一些人計劃去外科,其他人要去內科。每個小組都將指派一位資深住院醫生負責,他會向你們介紹每天的工作常規。從現在起,你們的一舉一動都將和人的生死密切相關。”


    他們全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個字都不放過。


    “恩巴卡德羅是一家縣立醫院。這就是說,它向任何前來尋診的人敞開大門。大多數病人都很窮。他們之所以到這裏來是因為他們去不起私立醫院。我們的急救室一天24小時忙個不停。你們將工作過重而報酬過低。在私立醫院裏,你們第一年隻會被派點粗活幹幹。第二年你們也許會給外科醫生遞遞手術刀。到了第三年,你們也許能得到許可,在監督之下做點小手術。但是在我們醫院裏,你得忘掉這一切。我們這兒的箴言是:‘看一遍,幹一遍,教一遍。’”


    “我們這兒嚴重地人手不足,我們能越快讓你們進手術室就越好。有問題嗎?”


    這些新來的見習醫生們有數不清的問題要問。


    “沒有嗎?那好。你們在醫院的工作將從明天正式開始。明天早晨5點30分在總台報到。祝你們走運。”


    情況介紹會到此結束。人們向各個出口走去,伴隨著興奮交談的嗡嗡低語聲。三位女士發現她們正站在一起。


    “還有別的女人嗎?”


    “我想都在這兒了吧。”


    “這太像醫學院裏的情形了,嗯?男生俱樂部。我的感覺是這地方屬於中世紀黑暗時期。”


    說這話的是一個完美無瑕的黑美人,差不多6英尺高,骨架子很大,但非常淡雅脫俗。她的一切,她走路的姿態,她的舉手投足,她眼中冷靜而嘲弄的神情,透出一種拒人千裏的孤獨。“我是凱特-亨特。他們都叫我凱特。”


    “佩姬-泰勒。”年輕而友善,很有靈性。自信心十足。


    她們轉向第三個女人。


    “貝蒂-露-塔夫特。他們叫我霍尼。”她說話微微帶點南方口音。臉上神情顯出坦率與正直,淡灰色的眼睛,麵帶熱情的笑容。


    “你是哪裏人?”凱特問。


    “孟菲斯市,田納西州。”


    她們一起望著佩姬。她決定給她們個簡短的回答。“波士頓。”


    “明尼阿波利斯,”凱特說。這夠近的了,她想道。


    佩姬說,“看上去咱們離家都夠遠的了。你們在哪兒住?”


    “我住在一家便宜客棧裏,”凱特說。“我還沒機會找個地方安頓下來。”


    霍尼說,“我也沒有。”


    佩姬麵露喜色。“我今天早晨去看過幾所公寓房。其中一套棒極了,可是我一個人租不起,它有三間臥室呢……”


    她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是我們三個人合住的話……”凱特說。


    這個公寓套房在馬裏納區的菲爾伯特大街上。對她們三人來講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三間臥室,兩間浴室,新地毯,有洗衣間,有汽車停車泊位,還提供洗衣機、冰箱、炊具等。室內布置著老式的西爾斯-魯波克式家具,但是很清爽幹淨。


    三個女人把房間和設施巡視一番後,霍尼說,“我認為這太可愛了。”


    “我也這麽想!”凱特表示同意。


    她們看著佩姬。


    “那就讓我們把它租下來吧。”


    她們當天下午就全搬進了公寓。公寓看門人幫她們把行李搬上樓。


    “你們要在醫院工作,”他說。“都是護士,啊?”


    “是醫生,”凱特糾正他。


    他懷疑地看著她:“醫生?你是說,就像是,真正的醫生?”


    “是的,就像是真正的醫生,”佩姬告訴他。


    他輕蔑地咕噥著。“說實話,我要是需要看病的話,可不願讓個女人來給我檢查身體。”


    “我們會記住你說的話的。”


    “電視機在哪兒?”凱特問。“我沒見到嘛。”


    “你如果想要的話,就得自己去買。祝你們在公寓裏過得好,女士們——噢,醫生們。”他竊笑了一聲。


    她們看著他走出房問。


    凱特模仿他的口氣說:“都是護士,啊?”她噴著鼻子哼了一聲。“大男子主義者。好吧,讓我們先把臥室挑一下吧。”


    “我隨便哪間都行,”霍尼柔聲說道。


    他們查看了三間臥室。其中主臥室比另兩間要大一些。


    凱特說:“你幹嘛不挑這間大的,佩姬?這個地方是你找到的。”


    佩姬點點頭:“那好吧。”


    她們各自到自己的房間裏,開始打開行李。佩姬小心翼翼地從手提箱裏取出一個相框,裏邊嵌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30歲出頭的男子。他很有魅力,戴著一付黑框眼鏡,看去像個學者。佩姬把照片放在床頭櫃上,緊挨著一摞信。


    凱特與霍尼信步走進來。“我們一塊兒出去弄頓晚飯吃吃怎麽樣?”


    “我收拾停當了。”佩姬說。


    凱特看見照片,幹是就問,“這人是誰?”


    佩姬露出笑容。“這是我的未婚夫,我們要結婚了。他是醫生,為世界衛生組織工作。他名叫阿爾弗雷德-特納。他此刻正在非洲工作,但就要到舊金山來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你真幸運,”霍尼若有所思地說。“他看上去真好。”


    佩姬看著她。“你是不是也和什麽人好上了?”


    “不,我恐怕自己在男人的事上是沒什麽運氣的。”


    凱特說:“也許你的運氣在恩巴卡德羅會改變呢。”


    她們三人在離公寓樓不遠的塔蘭蒂諾餐館用了晚餐。吃飯時聊天聊到了各自的背景和生活,但在她們之間的交談中有個界限,有某種障礙。他們三人陌路相逢,互相試探著,謹慎地了解著對方。


    霍尼很少說話。她好像心存戒心,佩姬心想。她脆弱得容易受到傷害。孟菲斯的某個男人也許傷過她的心。


    佩姬看著凱特:自信,了不起的自尊。我很喜歡她說話的方式。看得出來她出身於良好的家庭。


    與此同時,凱特也在觀察著佩姬:這是一個在生活中無須奮鬥的富妞兒。她是靠著自己的長相對付過來的吧。


    霍尼也在端詳著他們兩人:她們是這麽信心十足,對自己這麽有把握。她們以後的日子會過得輕鬆自在的。


    她們全都搞錯了。


    回到公寓以後,佩姬興奮得難以入睡。她躺在床上,考慮著未來。窗外街道傳來一陣汽車相撞聲,然後是人們的叫喊聲。在佩姬的腦海中,這些聲音漸漸化為一片回憶,非洲土著人的叫嚷聲、歌聲、還有槍聲。她剛被帶回到東非叢林中的小村子裏,就落入一場殊死的部族戰爭之中。


    佩姬怕極了。“他們要來殺死我們!”


    父親把她摟在懷裏。“他們不會傷害我們的,親愛的。我們是在這兒幫助他們的。他們知道我們是他們的朋友。”


    沒有一點警告,一個部族的頭領就衝進了他們的茅草屋……


    霍尼躺在床上想,這裏離田納西州的孟菲斯市一定很遙遠了,貝蒂-露。我猜想我永遠不能回到那兒去了,再也不能了。她還能聽到警長的聲音在對她說,“出自於對他家庭的尊重,我們將把道格拉斯-利普頓牧師的死亡列為‘原因不明的自殺’,但是我要建議你他媽的給我快點離開這個鎮於,永遠別回來……”


    凱特凝視著臥室的窗外,傾聽著城市的聲息。她可以聽到雨點在輕輕低語,你成功了……你成功了……我終於讓他們看到他們全都錯啦。你想當醫生?黑人女醫生?接著就是一個又一個醫學院拒絕錄取。“感謝你給我們寄來申請,遺憾的是我們招生名額已滿。”


    “考慮到你的背景,也許我們該建議你在較小規模的大學裏爭取到機會的。”


    她的分數等級最高,可是25所醫學院中隻有1所接受了她。學院的教務長說過,“在目前情況下,招收來自於正常、體麵家庭的學生才是穩妥的。”


    要是他知道可怕的真相會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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