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年,霍璋從外頭回來,正要去正院與霍母問安,路過花園時恰巧遇見了抱著幼女出來散步賞花的霍母。


    霍母難得的露出笑容,抓著幼女柔嫩的小手,在花瓣上輕輕的撫了撫,教她道:“你看,這是牡丹!”


    小女孩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認真的看著她。


    霍母不禁又笑起來,收攏手臂抱緊了懷裏的孩子。然後,她又用手指替小女兒捋了捋頰邊的碎發,輕輕的揉了揉她的臉蛋,小心翼翼,愛惜無比。


    小女孩眨巴著眼睛,也露出笑容,脆聲叫她道:“阿娘!”


    霍母愛的不行,不禁低頭在她頰邊親了親。


    霍璋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了,許久沒有出聲,然後便又轉身走了。


    ........


    那時候的霍璋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想的是什麽,隻能理智的分析: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是羨慕或是嫉妒——畢竟,他與霍母感情並不十分親近,而霍母這些年一直寂寞,能在幼女身上得到些微歡樂,他為人子也該覺得高興才是。


    他隻是.....隻是有些不大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見過霍母那樣的笑,那樣珍惜而愛憐的觸碰。


    他第一次知道,當一個人心中溢滿了柔情時,連指尖都是帶著珍惜與小心的。


    當然,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霍母臨死前,抓著他的手腕逼他發誓活下去,用沾著鮮血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臉頰時,他就明白了,霍母也是愛著他的。


    .......


    宋晚玉的觸碰令他想起那些往事。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哪怕是坐在四輪椅上,霍璋的大腿肌肉仍舊下意識的緊繃起來。但他仍舊沒有出聲,仍舊是端坐著,勉強維持著自己麵上的緘默與冷淡。


    直到宋晚玉慢吞吞的上完了藥,要來解他的衣服,霍璋方才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這話他最開始時也說過。


    宋晚玉已是不大信了,氣鼓鼓的瞪著他。


    可霍璋態度堅決,宋晚玉對著他的時候總是很難強硬到底,隻好起身去淨了手,又拿了另一盒膏藥,抓著他的手腕給他上藥。


    宋晚玉抓人手腕時,習慣性的用手指試了試手腕粗細,忍不住道:“這都這麽久了,你怎麽還這樣瘦!”手腕仍舊是細伶伶的,握著的時候似乎就隻抓著了一把嶙峋瘦骨。


    霍璋看著她氣鼓鼓的臉頰,擱在盆中的指尖微微動了動,語氣卻依舊淡定:“也沒有很久吧?”


    宋晚玉想了想,確實是兩個月不到的樣子,好像也不是很久。


    但她還是要說:“可這都快兩個月了,你都沒有胖起來!”明明她一直都很認真的在盯著霍璋吃飯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胖不起來?!


    就這麽點時間,無論是胖了還是瘦了,霍璋其實覺得估計是看不大出來的,但他並沒有反駁宋晚玉的話,而是道:“至少,我現在能夠站一會兒了。”


    說起這個,宋晚玉果然也歡喜起來,想了想,又與他說了孫太醫的話:“我問過太醫了,他說你如今就能站立,可見是恢複極快,想必再有一兩個月就能不用拐杖,直接起身行走了。”


    聞言,霍璋唇角微揚,很快又抿起,斂起了麵上的喜色——他並不天真,這些日子以來也算是了解了宋晚玉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更何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體,手筋與腳筋已被挑斷了這麽多年,哪怕現下重新接上,肯定也無法恢複如初。即便他日後能走能動,形如常人,必定也無法疾走,無法撿拾重物......日後,他隻怕連一柄重劍都拿不起,更不可能拉弓射箭,或是上戰場。


    心下這般想著,垂目看著正認真替他按摩手腕的宋晚玉,霍璋冷然的目光不覺又柔和了些微,恰似融冰。


    宋晚玉自是不知道這些,她心下還有些忿忿,按著按著,忍不住又仰頭去霍璋道:“要不,晚膳還是吃羊肉吧?”多吃點肉,也能多長些肉!


    她眼睫濃長,眼睛很亮,烏黑的瞳仁上映著霍璋那張略有些瘦削的臉容。


    仿佛這一刻,她眼裏隻有霍璋一個人似的。


    霍璋點了點頭,很輕易的答應了她:“好。”


    對著霍璋時,宋晚玉總是很容易就滿足了,得了他的答應,果然不再多說什麽,重又低下頭,認認真真的給霍璋按摩。一直到她給霍璋按完了手腕腳腕,這才起身去廚房準備,果然端了一大盤的羊肉回來。


    當然,這一回的羊肉是已經切好了的,一片片薄如蟬翼,撒了鹽與胡椒,聞著便是香噴噴的。


    宋晚玉先把那盆羊肉往霍璋處推了推,認真道:“你多吃點。”


    霍璋卻先給她盛了一碟:“你也吃。”


    宋晚玉朝著霍璋笑了笑,接了來——霍璋給她盛的羊肉,當然是要吃完的!肯定不能浪費了!


    與此同時,宋晚玉還是忍不住的伸出手,偷偷的在桌子底下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雖然隻兩個月不到的時間,霍璋看著還和以前一樣的瘦,但她卻好像被養胖了些——畢竟,整天陪著霍璋大碗吃肉,又不出門跑馬打馬球,可不就有小肚子了?!


    不過,宋晚玉還是十分堅定的提起木箸吃羊肉。


    畢竟,比起霍璋,小肚子什麽的也不重要。


    大不了,她今晚回去在院裏跑一會兒就是了.........


    *********


    霍璋的恢複速度比孫太醫想象的更快些,等到十一月底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扶著牆走上幾步路了。


    宋晚玉十分的高興,簡直恨不得天天留在西院,給霍璋做人形拐杖,幫著他重新練習走路。


    隻是,年底事多,眼見著自秦王去了前線後,賊勢愈衰,己方的情勢越發好了,天子心下大慰,長安城上下也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靜極思變,天子這才鬆了口氣,便要預備著在十二月裏往華山行獵。


    這樣的事,往日裏宋晚玉是最喜歡的,天子也覺得女兒這些日子中悶在府裏怕是要悶壞了,大手一揮,便要帶著宋晚玉一起去。


    隻是,宋晚玉如今正惦記著霍璋的事,實是不想在這時候離府,難免有些猶豫。


    見她遲遲不應,天子也是不樂,覺著自己這一腔慈父心腸都白費了,不免說她:“你如今是越發不耐煩應付我這個阿耶了,便是帶你去華山行獵,都這樣不樂意?”


    宋晚玉一時也尋不出拒絕的理由,隻得先應了下來:“我沒有不樂意!阿耶帶我去華山,我自是高興的。”


    其實,去華山行獵倒也不是不好,隻是她實在是放心不下霍璋,不知該不該把霍璋也帶上——要是帶霍璋去華山,一路顛簸不提,就怕會遇著什麽不好的意外或是撞見什麽故人;可若是留霍璋一人在府裏,難免又要出事。


    宋晚玉心裏想著這事,又要道:“我就是在想著,這幾日實在是有些冷,這會兒出門,隻怕還得多備幾件裘衣。”


    聞言,天子這才覺得寬慰了些,擺擺手便道:“這些事,讓下人準備便是了。”


    宋晚玉點點頭,想著天子也是慈父心腸,自己好些日子沒入宮了,還是耐下心來在宮裏坐了一會兒,陪著天子說了一會兒話。


    一直到了午膳時候,天子留她在宮裏用膳,宋晚玉這才覺得不對:等等!蕭清音這日怎麽一點動靜也沒有?!


    因著宋晚玉與蕭清音關係不錯,以往宋晚玉入宮,在宮中留膳,天子要麽帶她去蓬萊宮用,要麽便是喚蕭清音過來陪著.......


    可是,今日午膳卻隻有天子與宋晚玉兩人。


    宋晚玉總覺得哪裏不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了一句道:“今日怎麽不見德妃?”


    天子提著木箸,夾了塊紅燒羊肉吃了,順道看她一眼,反問道:“怎麽想起問這個?”


    “往時入宮總能見著她,今日卻是連人影都沒見著。”宋晚玉便小聲道,“我這不是擔心德妃為著先前魚湯那事生我的氣嘛.......”


    說起魚湯那事,天子便又故意板著臉,看了宋晚玉一眼。見她似還真有些忐忑,天子這張冷臉方才有些繃不住了,笑起來:“瞧你整日裏胡鬧,原來還知道擔心別人生氣呀?!”


    宋晚玉厚著臉皮道:“是呀,我最擔心阿耶你生我的氣了。”


    天子心下妥帖,露出笑容。


    哄完了人,宋晚玉方才接著問道:“要不,我還是再去與德妃道個歉吧?”


    話聲未落,宋晚玉便要起身。


    天子以為她是真的要去蓬萊宮與蕭清音道歉,連忙伸手把人給攔住了:“行了!她哪有你這樣小氣,那事都過去多久了,都快忘了,更別提是生氣了。”


    頓了頓,天子又道:“再說了,德妃如今也不在宮裏。”


    聞言,宋晚玉神色微變,忍不住追問道:“怎麽了?”


    天子雖偏疼她卻也是個仔細的,見她這神色,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宋晚玉反應過來,想了想,解釋道:“德妃素來懂規矩,甚少出宮,怎麽偏就這會兒不在宮裏?可是出了什麽事?”


    天子見她神色焦急,隻當她是擔心蕭清音,這才開口道:“她倒沒什麽,隻是蕭家老夫人病了。你也知道,德妃自小養在蕭老夫人膝下,待這個祖母也一向親近,這些日子一直為著這事寢食難安,昨晚上還與我求過一回,說是想著回蕭家看一看。我想著也不是大事,便答應了下來,所以她今日一早便出宮去蕭家了。”


    本朝民風倒也算是開放,便是如蕭德妃這般的宮中妃妾,若是得了天子點頭,也是能出宮的。尤其是這種娘家長輩病重的情況,還真算不上特殊。


    隻是,宋晚玉聽入耳中卻更覺不對,心下隱隱有些不安,偏她又說不出什麽,隻得勉強點頭,含糊的應了一聲:“原是如此.......”


    ,


    想著蕭清音如今就在宮外,便如刀懸頭頂,宋晚玉心下實在難安,便是對著一桌子的好菜,她也是毫無胃口,隻匆匆的扒了幾口飯,吃了幾箸的羊肉蝦肉,便放下了木箸。


    天子見了,便勸她:“上回不是說魚湯好喝嗎?今日特意叫人給你做的,怎麽又不喝?”


    宋晚玉正想著出宮,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會兒聽著天子這話,隻得搖搖頭:“沒胃口,喝不下。”


    天子看了她片刻,不一時便猜著了她的心思,歎了口氣,隻得開口:“罷了,你要有事,便先回去吧。”


    聞言,宋晚玉不由鬆了口氣,當即便要行禮離開。


    隻是,她方才起身,便又頓住了,忽而湊上來抱著天子的胳膊,輕輕的搖了搖:“我就知道阿耶你最疼我了!等我回府處理完事情,再來陪阿耶你說話。”


    “可別來了!”天子擺擺手,十分嫌棄的模樣,“我這兒一堆的事情要忙,哪有空陪你說話。”


    宋晚玉笑嘻嘻的搖了搖天子的胳膊,撒嬌道:“我來了,阿耶肯定就有空了。”


    天子原還有些氣,被她這般抱著撒嬌了幾句,心下的氣不由得便也散了去,想著也就隻這麽一個女兒,寵著點慣著點,也是沒法子的事。隻見他伸手在宋晚玉的額上輕輕的點了點,滿肚子的話也就隻剩下兩個字:“.......你啊!”


    宋晚玉歪了歪頭,朝天子做了個鬼臉。


    天子被她這怪模樣逗得一笑。


    好容易哄好了自家阿耶,宋晚玉這才急忙忙的從宮裏出來。她如今想起蕭清音,再無當初的親近,隻覺得頭疼煩躁:蕭清音平日裏不出宮,如今卻在這個檔口出宮,可別是有什麽別的打算吧?


    宋晚玉想著霍璋還在府裏,更覺心下不安,也不坐馬車了,從人手裏搶了鞭子來,自己騎著馬趕回去了。


    就在宋晚玉策馬往府裏飛奔時,蕭清音已是到了公主府——她借了蕭老夫人的病出了宮,可真正想來的卻是宋晚玉的公主府。所以,她一早的出宮,耐著性子在蕭家走過場後便直接來了公主府。


    對蕭清音來說,現在根本沒有什麽事比確定宋晚玉府裏那位“霍公子”的身份更重要的了。


    為防萬一,蕭清音甚至還挑了個宋晚玉入宮的日子出宮。


    所以,等到蕭清音到了公主府時,府裏也沒個正經的主子,自然也沒又人敢攔著這位深受聖寵的德妃娘娘。


    珍珠親自出麵,連忙請了人入內坐著,忙端了茶上來招待。


    蕭清音卻沒有坐著喝茶的意思,接了茶盞後並沒有喝,反到是娥眉微抬,轉目看著侍立在一側的珍珠,忽而露出一個笑容,問道:“聽說秦王給你們公主送了個人,姓霍。他人在哪裏?”


    珍珠是知道宋晚玉待霍璋的小心,對這這麽一個問題自然不敢輕忽,不由垂頭,抿了抿唇,一時沒有應聲。


    蕭清音也不氣,反到是微微抬手,將手裏的茶盞擱到了案上。


    瓷器碰著木幾時,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珍珠心頭不由一凜。


    隻聽蕭清音語聲輕柔的開口道:“我在問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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