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商晏在客座上坐了下來,顏思思把紙筆硯放到他跟前,他就伸了手,不急不慢地取了水,開始研墨。


    清澈的水滴隨著新墨的移動而逐漸變得漆黑粘稠,文悅就這麽看著商晏骨節分明的手指握著那塊新墨,一圈一圈地研磨著,甚至沒注意到顏思思是什麽時候退出去的。


    商晏終於放下了墨,左手握住了筆杆,卻又遲疑了一下,轉而將筆換到了右手,這才慢慢地沾了墨開始寫字:“師姐,許久不見。”


    他太久沒有用過右手,以至於第一劃落到紙上的時候筆鋒稍有些散。他習慣性地停了筆,想要扔掉這張紙重新寫,卻又住了手,繼續就著散開的那一劃寫了下去。


    文悅揭開了蒙麵的布,一道極長的傷疤從右側耳際一路貫穿鼻梁橫到左眼下方,疤中間泛著猩紅色的肉,很是可怖。她看著商晏手中的筆,許久才發出聲音來:“阿晏啞了?”


    “不曾。”商晏不疾不徐地寫著,“隻是出聲說話,會震碎剩餘的靈脈。”


    文悅靜默了片刻,看到商晏繼續寫了下去:“師姐臉上的傷是當初淩師兄誤傷的麽?怎麽這麽多年都不治一下,用藥的話應該一會兒就會好。這樣大的傷口留著,雨天會疼麽?”


    “是我應得的。”文悅聲音有些啞,“我是她的女兒。”


    商晏啞然:“我沒有希望過如此。”


    “我知道師弟沒有,我一直不知道你還活著,但這是我應得的。”文悅看著商晏的臉,比起她記憶中的那張少年人的麵孔要溫和清瘦得多,“阿晏不想看見的話,我蒙起來就是。”


    商晏筆尖微微一頓:“不,師姐隨意就好。是掌門師兄跟師姐說,我死了的麽?”


    文悅點了點頭。


    商晏於是笑:“那也未嚐不好,這些事情知不知道也沒什麽差別,倒是師姐許久沒見,這些年過得怎麽樣?人們都傳言師姐是自立門戶了,不知道——”


    “阿晏。”文悅看著商晏一點一點地向下寫,臉上的神色變了幾次,“你不打算……說點什麽麽?”


    商晏停了筆,抬起頭,神色略有些茫然地看著文悅,手裏的字都有些錯位:“——我說的這些,師姐不想聽麽?我該說些什麽麽?”


    文悅看著商晏的神色,突然恍惚了一陣,半晌才繼續說道:“我想聽,阿晏還活著,你說什麽我都是想聽的。可……阿晏總讓我覺得,仿佛我們就真的隻是久別重逢的同門,合該在此這樣敘舊。”


    “師姐與我,不是如此麽?”


    文悅直直地看著商晏的眼睛:“阿晏,你該恨我的。”


    商晏靜默了片刻,偏開了眼睛,放下了手裏的筆。他不慌不忙地卷了卷左手的袖子,然後重新用左手握住了筆,這一回,他寫字的速度快了很多:“師姐要是想看的話,那便看吧。”


    商晏是不傻的。


    即便他很多時候看起來很傻,甚至大多數時候因為他萬事不上心的態度而顯得有些遲鈍,但是他其實是不傻的。


    文悅認識商晏比玄山大多數人都更早,她相當清楚這一點。等到商晏的臉色冷淡下來的時候,先前壓在後龍山的喘不過氣的感覺,反而輕了一些。


    ——這是真正的商晏。


    “右手,是最近才治好的麽?”文悅看著他寫字的左手這麽問道,“既然劍骨治好了,那劍……”


    “隻是勉強靠淩師兄治好了手,並不是劍骨接上了。”商晏垂著眼,“劍骨碎了,是治不好的,師姐是知道的。”


    文悅頓了一下,聲音略輕了一些:“是啊,我知道。”


    兩人安靜地最對麵坐著,一時間屋內宛如無人般死寂。


    “師姐為什麽來找我呢。”商晏重新給筆蘸上墨,“我早些年其實聽說過一些流言,師姐離開玄山之後,並沒有如掌門師兄宣稱的那樣自立門戶,而是在到處狙殺魔修。”


    “老七……不,前花主淩韶,他入魔之後殺死了我的母親。”文悅的語調慢慢地平穩了下來,就像是一直在等待商晏問這個問題而練習過很多次一樣,她的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我見過他入魔時候的樣子,我後來見過許多人入魔的時候六親不認瘋魔癲狂的樣子,我那時候覺得魔修是失了神智墮落到無可救藥之徒,所以我離開玄山之後,沿路調查魔修的蹤跡,想要斬盡天下魔修。”


    商晏少有地沒有笑:“所以七年前,玉笛斷裂昭示師兄有難的時候,師姐也沒有去。”


    文悅一呆:“你去了?”


    “是。”商晏寫下了一個字,然後停頓了片刻,又寫了下去,“師姐以為,淩師兄他入魔了,便罪無可赦無可救藥、所以死了以為無所謂的話,就不該來找我的。‘商晏’已經不是那個商晏了,比起師兄來,我或許變得更多。”


    “我追殺班舒,追殺了三十二年。”文悅十根手指用力地絞在一起,“我那時候想著殺盡天下魔修,便不會有惡毒的事情,正魔不兩立,隻要沒有魔修了,天下便海晏河清。而魔道三派的首領,我自然應該最先殺死,先是班舒,然後是煌姬,最後……是花主淩韶,我會把他們都殺了,還天下一個太平。”


    商晏放下了筆,認真地看著文悅。


    “班舒說我總是在騙自己,他沒說錯。”文悅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起了青色,“母親,師父,師叔,他們明明沒有入魔,真正的魔在心裏,而我做的,隻是在為難另一群人。師兄做得沒有錯,他是該騙我的。那時候的我,才是瘋了的那個,若是我知道你還活著,指不定會連你一起恨。”


    商晏依然沒有說話,安靜地等著文悅繼續說下去。


    “你來玄山那天,母親把我從首峰召了回去,跟我說,這是我以後的師弟,會是絕影峰的長老。”文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幹涸,像是太久沒有喝水一樣,幹癟而沒有起伏,“她說你是一個人背著劍來玄山求師的,她說你天賦很好,絕影峰一脈能收到這樣的弟子,是幸事。”


    商晏的手摸到了筆杆,聽到最後一句,卻又停了下來。


    “是幸事。一直到那次門派內演練,你以金丹的修為打贏了我之前,母親都是寵愛你的。我的天資很高,一百二十歲的時候已經結成了元嬰,在平輩裏也沒有幾個能超過我的。而你……遠勝過我,我以為我沒有嫉妒過你,可那也是假的。”


    文悅停了下來,商晏依然沒有回話。


    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對於他們而言都依然烙在記憶之中。


    首峰諸位長老驚歎於商晏對劍技的領悟,力排眾議一定要讓商晏也來首峰。曆代各峰都隻將下一任首座的人選送來拜入首峰,而這一代絕影峰卻來了第二個,這代表著什麽不言而喻——


    長老們隻是礙於麵子才沒有讓文悅回去絕影峰的,他們認定了商晏更加有資格成為絕影峰一脈之首,因而更換了下一任首座的人選。


    “母親一直不高興,她神經質一樣在我麵前罵過你,而我一直對母親的變化極不耐煩。倘若我沒有嫉妒過你,本該在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反駁她的,可是我沒有,我隻是走開了,我什麽都沒有說。我……大概心裏是嫉妒的,所以我從不敢細想母親的抱怨,我隻是……不去想,以為我就沒有嫉妒。”


    文悅吐了口氣:“那……那時候,我離開玄山之前,我跟殷師兄說,我不相信母親會做出那種事情,不相信在你劍骨斷裂徹底被廢、被送回絕影峰之後,母親居然依然把你交出去送死,那一定是假的。可是這其後這麽多年裏,我捫心自問過無數次,我是不是其實一直知道她會。就像師父,我其實也知道,師父就是那樣的人。”


    “師父天賦不高,再怎麽努力也就止步洞虛初期,不能再精進一步,最後連挑選弟子都是修為更高的長老們代勞的。假如可能的話,他一定不願意收殷師兄和你,殷師兄總是在隱藏修為,生怕被師父忌憚,可你的修為增長太快了,那是瞞不住的。師父每日被人當麵耳提麵令、在背後指指點點看不起,最後那些憤懣不甘,都變成了對你的怨恨。就如同我比不過你,而母親也因此記恨你一樣。


    ——可是這一切,根本不是你的錯,這一切其實都不該你來承受。”


    “阿晏,殷梓告訴過你麽,我看到她的雙手劍之後,我那時候第一反應,居然是……居然,居然是,問她你怎麽會沒有死。”


    “一直到那一瞬間之前,我都以為,我是把你當親弟弟的,我們都是絕影峰一脈來首峰的,我們是一家人。可是不是的,我其實……我其實因為你的死訊而覺得心安理得,阿晏,因為死人是不會怨恨的,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不去想母親和你之間的事情,理直氣壯地什麽都不回頭考慮,我……我在看到殷梓的時候,在意識到你還活著的時候,居然感到害怕了。”


    她定定地看著商晏的臉:“而這些,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對麽,阿晏。”


    商晏終於笑了起來。


    不是慣常的溫和到有些天真的笑容,而是更加純粹的笑。他這次沒有避開文悅的目光,眼瞳清澈透亮,倒映著文悅的影子,無比分明。


    “阿梓什麽都沒有跟我說過,不過我確實知道。”商晏抿起了嘴,把嘴唇拉成薄薄的一條線,“師父死了,你的母親也死了,倘若我也死了,對師姐而言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可以純粹地因為殺母之仇而恨師兄。


    可惜了,我沒有死——師姐當然會難以釋懷。淩師兄入魔了,他們都死了,我作為一切的中心,我怎麽可以還活著。”


    在文悅的記憶裏,商晏很少這樣說刻薄的話。然而這麽寫著字的時候,他神色非常專注,看上去並不像是故意的。


    他隻是在說著一個事實,一個他從一開始就清楚的事實,也是一個隱秘地深藏於每一個當事人內心深處、甚至於連他們自己都很難注意到的事實。


    “我斷了一隻手,經脈全斷,身體一度殘疾到不能站起來。


    我曾因為癡迷於劍而不得不離開忘心齋,拜入玄山,如今的我卻不能再握劍了。


    我曾經以百歲合道的卓越天資名滿天下,而那些經脈也已經被截斷了。


    ——現在的商晏已經不沒有一處還是曾經那個商晏了,這樣的商晏,為什麽還要活著記得這一切,為什麽還要出現在你們麵前,提醒你們那些不堪的過去。”


    商晏抬起頭,衝著文悅咧開嘴笑。


    “即便不是師姐,每個知情的人大概都這麽想過,為什麽我還活著。我知道師姐內疚,也知道諸位師兄為了我做過很多,事到如今依然內心悲痛,可是我也知道,假如我死了,你們其實會好過很多。”


    “可是我還活著。”


    “六十六年前,有個小女孩,也問了我這個問題。她問我說,她的父親母親不想要雙生子因而希望她死,玄山師長擔心她入魔所以希望她不存在,她那麽短短的幾年生命,幾乎每個人都希望她死,為什麽她還活著。”


    “我那時候跟她互相做出了一個承諾。”


    “我不過問她過去,她也不追究我為什麽變成這樣。過去的一切都是過去,不存在於我們之間,隻從那一天開始,我希望她活著,她也希望我活著。”


    “你看,師姐,這就是原因,所以,我還活著。”


    作者有話說:


    是相遇的時候。


    (班舒:沒錯,這章就是講了我和我夫人相愛相殺那些年的相遇!x)


    這約定前麵從魔境出來的時候提過,不過隻提了前一半ww


    第71章


    有那麽一會兒工夫,文悅看著商晏的臉,幾乎有些恍惚。


    她第一次見到商晏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她聽母親說起過忘心齋的事情,忘心齋是樂修大派,也是隻留樂修的門派。即便商晏是忘心齋主人的嫡子,即便商晏的天資再高,他執意選擇劍道的時候,忘心齋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是被趕出來的,聽說忘心齋隻把他的劍和他一起丟了出來。而後那個半大的孩童獨自一人越過蒼山,背著劍拜入了玄山,然後從一個小小的少年,成長成了玄山首峰的天之驕子。


    但是商晏是個乖巧的孩子。


    他仿佛沒有過其他孩子那樣叛逆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過失意難受的時候,更加沒有因為自己的天資而盛氣淩人過。他那張臉上有過少年人蓬勃的朝氣,有過孩童的執著,而更多的時候,是某種讓人安心的溫和。甚至於文悅一直都記得,當年忘心齋的人來到首峰的時候,商晏臉上的神色都是震驚遠多於悲傷的。


    每一本修真的典籍都說過,一旦步入洞虛,天賦的作用就開始變小,自那之後之後每一個境界的提升都是更依賴於心境的突破。文悅從洞虛初期向上突破並不順利,而她看著師弟商晏合道成聖的那一年,其實心裏想過,商晏和她是不一樣的,他百歲合道,也不全是靠著他那萬中無一的經脈。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約莫說的就是他那時候的心境了,若是這樣維持下去,立地飛升或許也不會是太遙遠的事情。


    她確實足夠了解當年的商晏,然而她麵前這個商晏的臉上的神情,文悅卻從沒有見過。


    他看著自己筆尖下的字,像是看著什麽萬般珍惜的寶物。他重新抬起眼的時候,臉上淡淡的笑容宛如新春初雨之後般清新而幹淨。


    ——原來商晏也是個人。


    文悅發覺自己居然在這麽想。


    他不是真的萬般榮辱加諸於身而無所覺的聖人,他是個人。


    “阿晏,你確實變了很多。”


    商晏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評價,他彎了彎嘴角,換了一張紙:“是。”


    “我現在很高興。”文悅在踏入這扇門之後,第一次笑了起來,“阿晏,對不起,但是我在想,或許這些年裏,也不是隻有壞事。”


    “有很多好事。”商晏寫這行字的時候很慢,“能再見到師姐,我其實很高興。”


    文悅看著商晏寫字,沒開口。


    “我聽阿梓說你在聽雨閣的時候,以為師姐也入魔了,不過似乎並沒有。”商晏抬起了頭,“師姐魔紋生到第幾條了?”


    他不是問有沒有,而是問第幾條。


    文悅偏開了眼睛:“早年結元嬰的時候不順生了半條,現在三條半。上一次發作的時候大概三年前,整整長了一條半出來,我那時候以為我會直接入魔,所以……打算直接自殺。”


    商晏看著她的神情,了然:“雷主救了你?”


    “嗯。”文悅的聲音輕了一些,“那時候聽雨閣跟著纏身獄圍攻幽篁裏,我循著戰亂找到了他們的蹤跡,結果……我在逃難的人裏,看到了一個人。”


    “鴻宇師叔麽。”商晏安靜地寫道,“師姐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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