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多壽蹲下,摸了摸黑貓的頭,囑咐一句:“先勸人家回去,若是人家不從,再動手,聽到了嗎乖乖?”


    黑貓“喵”了一聲,尖牙閃著寒光,似在抗議:我就不能直接吃嗎?


    薑多壽拍了一下黑貓背脊,喚了一聲:“去吧。”


    一道黑影掠過,再一眨眼,便是上了房梁。


    貓身輕盈,似夜裏的精靈,肉墊踩在屋脊,發不出半點聲音。


    黑貓在屋脊上亮了爪,舉著爪子似乎在畫符。


    忽而,屋頂破了個大洞,洞口竄出一隻車軲轆大的蟾蜍,背上的疙瘩大如拳頭,腮囊又大又鼓,眼後一對突起腺體。


    薑多壽自底下也看得清,心頭略微一沉,從布兜裏取出一根食指長的銀針朝著自己太陽穴刺去。


    黑貓自房簷上一激靈,便是聽到神識裏薑多壽在說:“黑眶蟾,有毒,不過也有弱點,她背後背卵,必定會護卵。”


    薑家有秘法,兩人之間可以通神識,類似在兩人的腦子裏各埋了一個傳音筒,要說什麽,隻管找到這個腦海裏的傳音筒便是,連嘴都不用張。


    黑貓抗毒性一般,勝在靈巧,她順著房簷往旁邊一躍,果真看到黑眶蟾尾部,一團密密麻麻的黃色幼卵覆在上麵。


    蟾蜍背卵在江邊不少見,陽光下,黃色的卵看起來像是一顆顆金珠子,古時候人們說寶蟾寶蟾,家財萬貫,便是將蟾蜍背卵的形象當做是背了珠寶,能夠帶來好運。


    隻可惜,吉祥不吉祥,都是人們自己想的,人們心中瑞獸其實也會作亂,全看禽獸們走的是什麽道,佛道成佛,魔道成魔,黑貓見過不少。


    這隻黑眶蟾還未成人形,隻是略開靈智,若是教化,許是還有機會。


    黑貓順著房簷,伏低身子,亮了一爪子,黑眶蟾腮囊一鼓,後退發力,撲奔過來。


    黑眶蟾身量遠大於黑貓,若有旁人,定是看得揪心。


    可薑多壽卻坦然,眼睛一眯,黑貓已然落地,口中銜著一顆灰色寶珠,昂著頭,像是在示好。


    月色下,黑眶蟾龐然身軀木然,像是被定住一般,一動不動,忽而一下,周身碎成碎片,碎片化煙,像是被月光曬化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貓低頭,低頭撥弄灰色寶珠。


    薑多壽哄著黑貓將寶珠交給自己,掂了掂:“還行,這寶蟾道行不高,不過爺爺回去給你加點雞血石,還是挺滋補。”


    黑貓“喵”了一聲,蹭著薑多壽的腳尖就討摸,薑多壽蹲下身子,兩指並攏,去挑摸黑貓下巴。


    “你也太著急了些,怎地直接就揮了爪子,若是人家有向善的心,被你毀了道行,百年之後又成精,怕是會記恨上你。”


    黑貓噌地坐起身來,重複揮爪子的動作,薑多壽的神識裏傳來薑琰琰的聲音:“我這樣和他比劃,是指著湘江問他回不回去,他直接就撲上來了,我也沒辦法。”


    薑多壽微微一愣,卻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環手朝著黑貓,示意黑貓入懷,準備抱著她回去,嘴上似埋怨:“從來都是你有道理。”


    懷中黑貓軟和得燙人胸膛。


    夜裏起風,白玉蘭樹枝葉搖晃,颯颯作響。


    步伐似被凝住,薑多壽微微蹙眉,伸出一隻手就地畫圈,口中念念有詞,身後阿毳卻悠然道:“薑老先生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這是我家先生的寸步圈,薑老先生是走不了了。”


    薑多壽背對來人:“你是托我辦事的主家?既然事已經辦妥,多留也沒有必要。”薑多壽清楚,能困住他的人,並非普通人,這號人物對付小洋樓那隻黑眶蟾不過是捏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卻偏偏大老遠地喊了他來,自然是有其他的意思。


    黑貓從薑多壽懷裏蹦下,爪子往外頭一探,似碰到一麵隱形的牆壁,黑貓對著阿毳齜牙,阿毳嚇得後退半步,心裏止不住安慰自己,阿毳阿毳,你不是老鼠,你是鼬鼠,你是不怕貓的。


    常年在外頭跑,南方鼬鼠少,阿毳為了打探消息,不得不和當地的老鼠打交道,這入鄉隨俗久了,竟然養成了怕貓的壞習慣,真是丟人。


    阿毳穩住氣:“有沒有必要的,還是得讓我家先生說了算,我家先生在四樓備下了茶點,薑老先生,請隨我來。”


    阿毳食指一挑,薑多壽如鉛坨一樣的腳尖總算是能動彈。


    阿毳歲數不大,能使喚他口中的寸步圈,有些本事。


    薑多壽沿著樓梯往上,黑貓跟在他身邊,薑多壽不忍:“你回去吧,爺爺一個人去就行。”


    黑貓不肯離開,小爪子掛在薑多壽的褲腿上,好好的褲腿被抓出幾遛印子。


    阿毳說:“我家先生說了,薑家小姐,也是一並要請來的。”


    得,合著誰都走不了。


    ***


    中午的時候,聞東找管事的要了個留聲機,銅喇叭像朵喇叭花,阿毳新奇了好久。


    水災過後,小洋樓還在休整,除開聞東,也沒其他人住,大晚上的,也不用擔心擾了別人。


    方才房簷上一通熱鬧,黑貓殺寶蟾,四樓的聞東就不急不慢地給留聲機換黑膠唱片,是選京腔的還是選最近流行的呢?


    聞東選來選去,擇了個《楚漢相爭》,聽了一個遍,又重新撥弄,第二遍才聽到《鴻門宴》裏那句“若有人呈角書,即刻拜他為大將。”


    門響了。


    桌上備了茶,且是兩杯鐵觀音。


    薑多壽用手一探,溫度正好。


    聞東做了個請的手勢,聲音舒緩,滿滿的書生氣:“薑先生來入院子時,我燒的水,黑貓上梁時我泡的第一道茶,你們上樓前,剛好是第二道,如今,茶葉舒展,茶味恰當,剛剛好。”


    剛剛好的是這茶嗎?


    自然不是。


    薑多壽清楚得很,人家這是在告訴他,爺孫倆的一舉一動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甚至,連他們的本事都摸得一清二楚,還能推算出,他們得花多長時間對付那隻黑眶蟾。


    薑多壽對聞東一無所知,人家卻已經將他們扒得幹幹淨淨,無形的壓迫擠壓著薑多壽的心口,他有些難受,腳下黑貓“喵”了一聲,順著薑多壽的腿爬上桌子。


    阿毳下意識地害怕,身子往後仰。


    聞東偏頭看著黑貓,黑貓長得十分的秀氣,琥珀色的眼睛充滿謹慎,身體下意識地護在薑多壽跟前。


    聞東抬手,寬大的袖子生風,他問薑多壽:“你這隻黑貓,我能摸摸頭嗎?”


    第5章


    黑貓咧起嘴,粉嫩圓頭鼻一抖一抖,尖牙寒亮。


    聞東手揚起,頓了頓,又放下,自顧自地說:“看來是不能。”


    薑多壽嘴唇幹澀,卻並非飲茶,正要張口問個究竟,聞東突然起身。


    “我請薑先生來,是合作,薑先生不必太緊張。”


    “去年年底,薑先生在百曉堂發帖,重金尋求上古九嬰鳥頭骨的事,可還記得?”


    百曉堂是江湖上的消息樞紐,多的是白道黑道的人在裏麵發榜布帖,也多的是刀口舔血的浪子在裏麵摸金賺錢,百曉堂能周全事主成事,又能輔助有本事的人斂財,自是有自己的一套規矩。


    其中一條,便是若是事主不願意透露姓名,百曉堂自有手段替事主保密。


    薑多壽去年發帖的時候,分明囑咐,自己的姓名,不能泄露半個字。


    聞東,卻是知道了。


    饒是聞東點名道姓,薑多壽也不會隨便開口,若人家隻是誆他一輪呢?


    薑多壽身子往後稍揚:“我這把年紀,若是說沒聽說過百曉堂和九嬰,也是胡謅,不過這九嬰的頭骨,一直傳聞,都在南洋龍家手裏,誰會犯了命去和龍家過不去?”


    瞧著薑多壽笑,聞東也笑,餘光看著黑貓,那黑貓周身的寒氣四散,夏夜悶熱,黑貓周圍倒是清爽。


    聞東道:“我知道薑先生本事大,韜光養晦這麽多年,隻為秘密求得一截九頭鳥骨,難道薑先生不知道,九頭鳥骨若是真要使起死回生之效,是得需正主的一滴心頭血。”


    聞東了解薑多壽,亦是了解九頭鳥骨,薑多壽微微蹙眉,心裏揣測了千萬次,眼前的人到底是何方來路?


    姓聞的之前在道上未曾聽到過有名的。


    聞東忽而起身:“這麽說吧,他要九頭鳥骨,我也要九頭鳥骨,隻是我信佛,無法殺生,我需要一柄鋒利的刀替我殺人,選來選去,薑先生,我找不到比你更加適合的人。”


    薑多壽心頭一驚,這人瞧著勢單力薄,身邊不過一個小廝,便是要和勢力龐大的龍家對著幹了?


    薑多壽嘴唇幹裂至極,像是沙漠裏龜裂成沙的土地,他眸子蒙了一層水霧,暗自用大拇指掐著食指第一個指節。


    聞東見了便笑:“薑先生是在施法,想要看我真身?”


    真是,什麽都瞞不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少年。


    正逢亂世,妖魔鬼怪不少,修仙飛升的也多,眼前的少年外表看不過二十多歲,卻敢當著自己的麵和龍家扛反旗,就不怕自己一個多嘴,給他說了出去?


    放眼九州,能口出狂言說把自己當刀子使的人,還沒出生,薑多壽不信眼前的年輕人隻是一個普通後生伢子,更不相信他是人。


    “你要看,我便給你看。”聞東笑,“我認定的人,便會信到底,但是你若是真做出讓我失望的事,縱然我無法殺生,也有的是辦法對付你。”


    聞東緩緩抬臂,身上寬大的袍子順著他的肩膀滑落,寬厚精健的胸膛上滿是刀疤,自鎖骨蜿蜒往下順進了褲縫。


    鎖骨兩側延展,是龍鱗一樣的青色鱗甲,手臂上長滿了黑色的鳥羽,小臂往下,是半張鳥翅。


    聞東聲音不再緩和,像是狂風裹挾著砂石,飛沙走地,低沉得如一記記重拳,砸在人心:“九頭鳥骨,從頭到尾本就該是我的,百年前,我因破戒殺人重新墜入修道的輪回,等我今日隻差最後半年,卻發現有人偷了我的真身,龍家私藏我的真身多年,但第九根,他們尚未找到,若是讓他們知道,第九根在你這裏,你說,殺你還需要我動手嗎?”


    薑多壽看著聞東翅膀舒展,立刻懂了!


    眼前這人不是人,是九頭鳥半神本神啊!


    九頭鳥九嬰,古書上記得很少,《淮南子》裏說“九嬰,水火之怪,為人害,之地有凶水。”


    傳說天上有九個太陽的時候,九嬰棲息地凶水沸騰,水裏的魚都被煮化了,這個能噴水噴火的怪物沒東西吃,餓得不行,跳上岸,吃了不少人,最後被後羿射殺。


    那時候,九嬰心智還未開,是個低等靈獸,被熱得不行,腦子裏隻有一句:老子他媽又熱又餓啊。


    九嬰死後,屍骨沉入凶水,卻一直未腐未滅,後山崩地裂,滄海桑田,曾經的凶水成了長白山,九嬰的屍骨就埋在山窩窩裏。


    一千年,兩千年。


    彌留的神識終於匯聚成人形,約莫在唐朝的時候,陝西地震,東北長白山跟著輕輕抖了兩下,這一抖,將九嬰被山脈困住的神識給抖了出來。


    自此之後,便是有一半妖半魂的魂魄遊走天地間,又過了百年,神識有了人形。


    九嬰看著人間雕梁畫棟,也看著同輩的神獸被高高奉著,香火不斷,就連蟾蜍這種在凶水裏都得對他俯首稱臣的兩棲動物,也能被塑了銅像當做鎮宅之寶。


    飛升的欲望像是一團亂長的瘋麻。


    他,九嬰,原本離神一步之遙,怎麽就吃了人了呢?


    九嬰和天帝定下契約,當年九嬰作惡,怨念太大,若在人間百年不殺人,做盡善事,百年一到,自然可以飛升成神。


    這個條件,還算是不錯。


    隻可惜……


    第一個一百年。


    “這不能怪我,真的,人家的刀子都戳到我眼睛邊上來了,我不打他我傻,什麽?殺人?我沒有,我不是,我不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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