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琰琰回頭:“什麽百年清單?”


    阿毳不說話了,也曉得自己犯了錯,薑多壽的百年清單當著薑琰琰的麵說,那不是自找沒趣麽。


    “沒什麽。”聞東推搡著薑琰琰出去,“去吃晚飯。”


    薑琰琰:“我還不餓呢。”


    聞東道:“不餓更好,跟我進房。”


    昨個半夜被搬到院子裏的桌椅已經被擱回了屋內,進了屋子,聞東也不客氣,徑直坐下,抬手斟茶:“你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茶盞擱在桌上,瞧著快滿,聞東口舌幹燥得厲害,正準備一口牛飲,薑琰琰手一抬,頭一仰,端著聞東準備喝的茶水灌下一肚子茶,抿抿嘴,才說:“鍾家的收益結構不太對,如果按照鍾家這種招工的方式,勞力成本太高了。”


    聞東聽了,繼續斟茶:“我還以為你會說這清平莊子裏的事兒。”


    “半神急什麽,這莊子,我也是要說的,這賺錢的事兒……我也是要說的。”薑琰琰笑嘻嘻,“半神花了一分錢聽了兩件事兒,是不是很劃得來?”


    “我花什麽錢?”聞東不解。


    薑琰琰直言:“當初不是說好,我假扮聞夫人,得加錢嗎?”


    聞東指著薑琰琰掛在衣架上的淺藍色旗袍,這是今日剛換下來的:“給你買衣裳不用錢?”


    等會,這句話有貓膩……


    聞東繼續說:“給你買脂粉不用錢?做頭發買鞋子吃的喝的,一路上你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就當做是酬金了。”


    說完,大口吞茶,這小騙子剛才還搶了他的茶水,他大度,就不計較了。


    薑琰琰默默念:“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半神是個小氣鬼。”


    這是薑多壽教她的靜心咒,這靜心咒很有特點,咒法密語可以自己設定,你喜歡說“一二三四五”也行,想念“上山打老虎”也行,若是講究人,想背完全本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也是可以的。


    薑琰琰臨走前一晚,薑多壽親傳了這個秘法,問薑琰琰:“琰琰想設怎樣的密語呀。”


    這還需要多想嗎?


    薑琰琰:“半神是隻大烏龜,就這句吧。”


    薑多壽:“這句不好,換一個。”


    “大草龜?金錢龜?墨龜泥龜閉殼龜?”薑琰琰皺眉,“爺爺您別對龜這麽講究啊。”


    薑多壽眉頭擰成麻花,他是對龜講究嗎?


    “至少,別把半神和龜直接掛上鉤。”


    行吧,薑琰琰費盡心思,委曲求全,才是想出這麽一句,瞧著薑多壽還是皺眉,薑琰琰往竹搖椅上一癱:“再改我就不學了,大不了和半神打一架,我還能青史留名。”


    薑琰琰的碎碎念都落在聞東耳朵裏,他食指第二指節磕著桌子:“繼續。”瞧著薑琰琰怏怏的,隻能先說,“事兒辦完了,一切好說,盡量。”


    薑琰琰又道:“昨天晚上,我趁著莊子歇了燈火,出去探了一圈。”


    聞東:“我以為你一直在睡覺。”


    “我也是個勤快人,別這麽詆毀我。”薑琰琰語速加快,“說正事兒吧,這莊子裏頭呢,格局很講究,外圍一圈都是茶戶,而且和外界傳的一樣,都是沒家人的可憐人,東頭那幾乎,都是鎮上的絕戶,被鍾家收留了,幹了也好幾年了。”


    薑琰琰說到這兒,突然不說了,聞東生怕她來個“請聽下回分解”,問:“所以呢?”


    “不奇怪嗎?”薑琰琰接著說,“鍾家是生意人,但凡是生意人,總歸要看利益兩字,就算是做善事,也得有個度吧,這種招工偏好,他不怕虧嗎?”


    “也許人家虧不了呢?”


    “對,就是虧不了。”薑琰琰倒是怎麽都接得住聞東的話,“鍾家主產的幾種茶葉,碧峰、宜紅和雀舌,碧峰和宜紅的茶山都靠近清平莊,量大,但是近些年,價格不高,鍾家這幾年越做越大,主要是靠量少而精貴的雀舌茶,這是鍾家獨有的一份,聽人說,喝下後,嗓子那叫一個涼爽清明,張嘴說話就和雀鳥叫似的,好聽得要命,鍾家的利潤,大部分,都應該在雀舌茶上。”


    “所以?”


    薑琰琰:“冥冥之中我總覺得,鍾老爺把這雀舌茶才當做是命.根,瞧見咱們出發前他說的話了沒?碧峰宜紅隨我挑,雀舌茶就沒有了,碧峰和宜紅的價錢也不低,兩罐碧峰總抵得上一兩雀舌吧,還有,半神曉得,莊子門口的那牌坊是紀念誰的嗎?”


    聞東沒說完,隻抬抬手示意薑琰琰繼續。


    “半神沒發現,這鍾家少了個什麽人?”薑琰琰指尖一點,“少了個鍾夫人,咱們自來的時候,就沒聽到管事的說過這位夫人,昨夜,我貼著牆根聽到有茶戶聊到這事兒,大概就是,這位鍾夫人是早幾年的一個大雨天,她為了護著雀舌茶山的茶苗,被突發的山洪給衝走了,後來才有了這個牌坊。”


    薑琰琰縮了縮脖子:“聽說,當時鍾老爺也是在場的,可是因為急著救茶樹苗,沒來得及救自家夫人,”薑琰琰伸出左右兩隻手,指尖輕輕地勾在一起,一用力,兩手散開,繼續說,“就是這樣,鍾老爺想起救鍾夫人的時侯,太晚了,隻勾到了個手指尖,一下衝散了,這才讓自家夫人被山洪衝走了。”


    聞東:“你想說什麽?”


    薑琰琰昂昂頭:“這山裏頭的人,鎮上的人,夷陵的人,整個湖北的人都說,這鍾夫人可憐,我倒是覺得,是這鍾老爺可惡,罷了,你們都是男人,我說他可惡,萬一你要替他說話呢,總之,是證明這鍾老爺從頭到尾,裏裏外外,看重的都是雀舌茶,家人仿佛……是其次的?”


    聞東不置可否,隻說:“你這話,推測的成分太大,隻能信一半。”


    “那聞先生真信兀泉出紅水的事兒,和鍾少爺失蹤有關嗎?”


    聞東也不遮掩:“信的話,我就會留在那山上了。”


    “那聞先生真心覺得,這鍾老爺喊了咱們過來,真的是為了找鍾少爺?”薑琰琰想了想,又說,“至少,我感覺,主要的目的,並不是找鍾少爺。”


    “怎麽說?”聞東忽而想聽聽。


    “鍾少爺失蹤了三個月了,其實是生是死,早有定論,而且如果真的著急找人的話,為什麽不在失蹤了三天?七天?至少半個月內應該往百曉堂發片子了吧,可先生說過,先生是來長沙前才接的鍾家的片子,這就說明,鍾家幹等著鍾少爺失蹤了兩個多月才著急請江湖高手找人,這不合情理。”薑琰琰自覺說得頗有道理,“比如,要是我在外頭出了事兒,我爺爺二話不說,當天晚上就會從南洋跑過來了,先生信不信?”


    這最後一句話,倒是挺有點……挑釁和炫耀的意思。


    聞東親自給薑琰琰劃重點:“你的意思是,鍾家別有所圖。”


    “也不是。”薑琰琰搖頭,“能圖啥?千辛萬苦把咱們三家人找來,圖我們能湊一桌麻將?”


    “那就是另一層意思了。”聞東昂昂頭,“鍾家遇到了其他的麻煩,一個不太好說出口的麻煩。”


    第35章


    薑琰琰語遲,她的推測, 循序漸進, 生怕不足以說服聞東,但聞東倒是直接點明了結論。


    薑琰琰懂了, 其實聞東早就和她想得一樣了,挺沒意思的, 但是也挺……惺惺相惜的?


    “這麽說來, 這兀泉、紅水、鍾老爺的夢,可能都隻是一個……。”薑琰琰故意拖了長長的音調。


    “幌子。”聞東生怕這小騙子這故意拖長餘音,把一口氣都給咽沒了。


    “咱們還可以再大膽假設一下, 如果鍾家真的另有隱情, 會是什麽?”薑琰琰雙手交叉,往胸.前一搭。


    聞東曉得,薑琰琰這是在套他的話呢, 他隻笑不說話, 卻聽到從薑琰琰嘴裏蹦出了一個“亂.倫”,差點一口茶水嗆在喉嚨裏。


    薑琰琰越猜越離譜:“可是瞧著鍾老爺也沒兄弟姐妹, 這鍾少爺也是獨子,沒有資格亂,那……再瞧這清屏莊子的格局, 鍾老爺想趁亂自立為帝?喲, 霸氣啊。”


    聞東忍不住再次用手磕桌:“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過分。”


    “那半神說是什麽?”薑琰琰湊上前,胳膊肘和兩節白藕節撐著下巴。


    聞東擱下手邊茶盞, 正色對薑琰琰:“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薑琰琰抿嘴,也不說話。


    聞東忽而想到,薑琰琰昨晚可又是一晚上沒睡,在莊子裏跟個耗子似地來回打探,進進出出的時候,多半,也是看到了自己手捧功德輪的樣子。


    “功德輪昨晚又給了兩句讖語,”聞東餘光散向薑琰琰,這小騙子瞪著眼,等著下文,聞東抿抿嘴,歎了口氣,自己這麽多年的生存經驗,怎麽總是敗在了這丫頭片子的手上。


    聞東起身,走向案幾,從旁邊堆壘的一遝書冊下頭,取出一張紙,白紙黑字,寫了四行字,連帶著之前的兩句讖語,聞東都寫下了。


    薑琰琰起身跟著看。


    “巫山埋忠骨,百裏唱冤魂,還鄉學豫讓,千裏共煙波?”後頭加的這兩句,粗暴簡單,很好理解。


    “喲,鍾家這是招了仇人啊。”薑琰琰念完,當機立斷。


    聞東看著她笑:“豫讓你都知道,你還挺有文化。”


    麵對鄙視,薑琰琰素來喜歡直接給嗆回去:“春秋戰國典故嘛,誰不知道,豫讓是智伯家臣,趙襄子和韓、魏兩國合謀滅智伯,趙襄子還將智伯的頭顱做成漆器盛酒漿,豫讓為了給主公報仇,身塗漆,口吞炭,喬裝易容,就為了在仇人眼皮子底下埋伏,還鄉學豫讓,這是有人歸來報仇的意思,對吧。”


    聞東:“算是吧。”


    薑琰琰聽了便道:“是就是,別我猜中了半神就端架子啊,真是小氣鬼。”


    聞東看著她,竟生不起來氣,隻說:“你先說說,我繼續聽。”


    薑琰琰:“我自認為,古今中外報複人,離不開四個字,奪人所好,你越喜歡什麽,我就越毀什麽,喜錢財的貧困潦倒,愛美人的孤獨終老,求聲望的身敗名裂,想飛升的永遠不能……得償所願。”


    薑琰琰一邊說眼神一邊往聞東身上竄,瞧著聞東臉色變了一半,才是立刻說:“承接上文,鍾老爺的所好就在於雀舌茶,若是毀了雀舌,鍾老爺一口老血悶在心裏,報複的人得意暢快。”


    聞東指出漏洞:“這些都是你憑空猜測的,鍾家另有隱情是你猜的,鍾老爺最寶貝雀舌茶,是你猜的,有人報複,也是你猜的。”


    “這不叫猜,這叫做推論。”薑琰琰越講越來勁,“沒有論據胡亂臆測,搭了個空中樓閣和人家故弄玄虛,這叫做猜,我有理有據,這叫做合理推論。”


    兩人說得正起勁,院子外頭有人磕門,阿毳擦完了藥裹好衣裳去看門。


    萬青山和阿壯還沒回,來傳話的個臉生的中年男人,鋥亮的地中海,發根邊緣倒是整齊油亮,瘦高身材,能與聞東平視,看薑琰琰的時候,得眼神往下探。


    “老爺聽說諸位回來了,備了飯食,請諸位過去。”


    聞東點頭:“就去。”


    薑琰琰順手挽上聞東的胳膊,笑著問:“這位管事貴姓。”


    “鄭。”


    傳說中的管理雀舌茶山的鄭管事。


    “鄭水流。”這人又補上一句。


    青山水流,鍾家管事的名字都是一套一套的。


    早晨和鍾老爺見麵不過寥寥幾語,如今派人來宴請,聞東和薑琰琰都覺得應該去一趟,至少,探個虛實,驗證一下薑琰琰的“合理推論。”


    鄭水流引路,走在前麵,兩條長腿輪流邁開,像是兩根銀針在地上穿針引線,瞧著不穩,走路卻快得很。


    薑琰琰餘光掃過鄭水流的那雙鞋,鞋是普通的布鞋,可鄭水流那兩條腿靈巧得像是遊蛇,走路時腳後跟下意識地回抬起一點兒,也不知用的是什麽路子,鞋底半點兒塵土都不沾。


    這人,是有功夫在身。


    鍾家是做茶生意的,一提到茶總是和“高雅”倆字掛鉤,做這門生意的人,都很擔心自己落入俗套。


    就算是剪了辮子掛上了電燈,揣上了洋人手工做的懷表,也得在院子裏辟出一塊高山流水的地兒,聽著水聲喝茶飲酒,薑琰琰原本以為,鍾鳴年紀大了,隻喝茶不飲酒。


    但瞧著鄭水流引路引到的這個處院子,開闊的一片小水塘,中置一飛簷涼亭,緊挨著一個兩丈高的人工瀑布,水花剛好飛濺到涼亭的欄杆上,距離亭中桌椅隻隔咫尺,不會打濕衣裳,倒也涼快。


    空氣裏彌漫著酒香,薑琰琰一聞就知道。


    “喲,這是好酒呢。”薑琰琰使勁抬著頭去嗅。


    鄭水流沒有直答,隻朝著池塘上曲折浮橋一指:“從這裏過去就可以了。”


    這浮橋,設置得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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