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讓我用功德替你爺爺複原手臂。”聞東豈會不了解薑琰琰的心思。


    薑多壽立刻道:“不必,我去長白山請人,是用雙.腿,用不到手。”


    “去長白山請人?”薑琰琰狐疑,“請誰?”


    “龍家比想象的難對付,若是十年前,也不過爾爾,可橫空出了一個龍靈友,把陣、蠱門兩門發展得紅紅火火,弟子如螻蟻遍地,”聞東倒是主動接過話茬,“我和你爺爺商量了,得去長白山萬靈洞,請你幹娘帶幾位能幹的靈獸出馬。”


    “又要走?”薑琰琰聲音怏怏的。


    “再說功德的事。”聞東看著薑琰琰死命地盯著魚湯,想喝又強著不動筷子的樣子,主動盛了一碗給薑琰琰,看得薑多壽目瞪口呆。


    半神……主動……給自家孫女盛湯?這是什麽待遇。


    “我的功德已經全部注入了功德輪,取不出來。”聞東把湯碗穩穩妥妥放在薑琰琰麵前,又說,“不過,你那四成我還給你留著了,可用。”


    “四成夠嗎?”薑琰琰問。


    聞東點頭:“我算過,剛剛夠。”


    “不行。”薑多壽自然不會答應,他自覺一條胳膊罷了,也不是廢了,不是殘了。


    當年他命懸一線,徒剩最後一口氣,是聞東救了他,在他心裏種下了一枚胡楊玉佩,代替薑多壽已經停止跳動的心髒。


    可這肉身,久了,卻成了個累贅。


    薑多壽本是雍正年間生人,至今活了兩百年,可肉.體凡胎撐不過百年,縱然有聞東的玉佩護體,肌肉骨血也跟著萎縮下去。


    薑多壽本想,自己這命本就是借來的,若是肉身的氣數盡了,自己也把玉佩還給當年的恩人,一死百了。


    可後來遇到了薑琰琰,薑多壽救下薑琰琰時,薑琰琰尚在繈褓,臉上糊了一團血,黏得薑琰琰的眼睛都睜不開。


    薑多壽當時慌得不行,自己一個粗漢子,也不懂得照顧孩子,隻用衣角蘸了溫水,一點兒一點兒把薑琰琰臉上的血跡全抹開了,才看清,這是個極其漂亮的小娃娃。


    從頭到尾又把薑琰琰檢查了一番,才確定,那血都不是薑琰琰的。


    薑多壽也想過替薑琰琰找親生父母,可那時候,英吉利的大炮鎮在中國海域,福建、廣州兩地天天炮火連天,流民四散,莫說一個嬰兒,大活人隨時都會消失在人海。


    薑多壽找不到薑琰琰的生父生母,原本想著,寄養給普通家庭,也試著把薑琰琰丟在大戶人家的門口。


    好巧不巧,好幾次,薑多壽剛把薑琰琰擱在人家台階門口,天就下了雨,薑多壽立刻從貓著的牆角起身抱過孩子,心裏頭疼得不行。


    這怕是孽緣啊。


    薑多壽後來看開了,自此就決定帶著薑琰琰走南闖北,可這副身子越發不行了,百年之際,薑多壽獨自去了一趟雲南邊陲。


    雲南和緬甸交界之地有個叫芒丙的小村落,從唐古拉山發源的瀾滄江就是在這附近打了個拐,轉進了緬甸鏡內,入了緬甸,就換了個名字,叫做湄公河。


    芒丙附近多森林藤木,薑多壽曉得,這處林子裏有一種藤,能活千年,就算幹腐多載,遇水則活。


    薑多壽也是能狠下心腸的人,他在雲南的森林裏待了三個月,自個兒給自個兒剔骨,自個兒給自個兒用千年藤捏造軀體,自己給自己換血肉。


    等他再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玉心藤身,真正能活千年的活死人。


    其實這方法自古有之,換骨換肉換心,隻要膽子大,一切都可換。


    九尾狐佩服薑多壽的地方就在這兒,明明是個善心溫柔的小哥,寵孫女寵得上天,可刮起自己的肉來,卻毫不含糊。


    這好在薑多壽是藤身,如果是肉身,遇上九個鈴鐺被人毀了五個這種大事兒,可就不僅僅是打回原形這麽簡單。


    薑多壽吃力地把自己的右胳膊抬上桌麵,笑著看著薑琰琰:“爺爺這胳膊,挺好使的。”


    說完,薑多壽又指著薑琰琰腰間墜著的福袋:“你這次,提前化貓,提前化人,功德耗損太多,自己都不夠用了,莫□□的心了,你爺爺吃過的鹽比你磕過的瓜子皮都多。”


    薑琰琰眼睛都沒瞧薑多壽一眼,隻對著聞東:“四成功德夠用,那就全給我爺爺。”


    聞東隻說:“你怎麽辦?”


    薑琰琰滿不在乎:“昨天阿毳不是說,你的功德輪又動了嗎?我現攢就是了。”


    薑多壽:“丫頭,你別說話了。”


    聞東:“也行。”繼而抬眸,微微一笑,朝著薑琰琰點頭:“我陪你。”


    ***


    晚上。


    薑多壽歇在了阿毳住的屋子,阿毳把床讓給了這位第二天又要繼續趕路的老半仙,自己鋪了張涼席,睡在了院子裏頭。


    曹獻廷就是個來報個信,蹭個飯的,用過晚飯,也急急忙忙地回了長沙。


    曹獻廷說,這幾天豬肉生意不好做,婆娘愁得每天在家裏摔碗,他得趕回去安慰自家婆娘。


    聞東對薑琰琰說,曹獻廷來是為了三件事兒,薑琰琰已然全部自個兒理了出來。


    第一件,張皮搗亂,汙蔑是薑琰琰威脅尚修勉寫的認罪狀,順手還勒死了這位袁家五姑爺,不過這件事兒不大,袁琳已經澄清了,曹獻廷順口說這麽一道,無非是想讓薑琰琰之後回了長沙,有個心理準備。


    第二件,是袁琳把金鈴鐺還給了薑琰琰,這金鈴鐺不是鎮九魂的鈴鐺,而是當時薑琰琰和袁琳留下的信物,早二十年,河西到河東的渡口不發達,跨個江還得提早一天約個會搖船的船家。


    當年薑多壽埋九枚鈴鐺的時候,剛好剩下幾枚,薑琰琰就拿來用了,鈴鐺之間互有感應,薑琰琰和袁琳說,若是袁琳有事兒,就使勁搖鈴鐺,薑琰琰這邊,也能聽到。


    想當年,袁琳哭著來穀山村找薑琰琰的時候,薑琰琰生怕自己繼續克了袁琳的其他命格,狠下心腸,把自己手裏頭的鈴鐺丟給了袁琳,意思是,以後別來找我了。


    可袁琳沒接,第二天一開門,那鈴鐺還在原位,被濕泥巴裹了半邊,薑琰琰遲疑了好久,才把鈴鐺撿了回來,細細擦洗了,擱在了床頭的四腳木櫃子裏。


    二十年了,那鈴鐺也從沒響過。


    薑琰琰自認為自己是個能忍的,沒想到,袁琳也夠沉著,有時候薑琰琰會從櫃子裏掏出鈴鐺發呆,想著,是不是壞了,也許袁琳找過她,又或者是袁琳不小心把鈴鐺掉了,想找她來著,卻又無處找。


    現在薑琰琰曉得了,袁琳一直留著呢。


    年輕姑娘們絕交喜歡三擊掌,掌心對著掌心,一臉大義淩然,還得有人在旁邊鼓掌,倒數“三二一”。


    薑琰琰和袁琳年紀都不小了,袁琳這次托了曹獻廷把鈴鐺交給薑琰琰,薑琰琰就什麽都懂了。


    有時候這友情啊,真是比愛情還折磨人。


    這第三件事兒,不消多說,長沙有兩處仙家貓的魂,其中一處就在薑家院子裏的葡萄架下,一處不起眼的石敢當,後背刻著符咒。


    薑多壽托了曹獻廷時刻看顧著這隻敢當,就是托薑多壽看顧九魂,九魂動了五魂,其他四魂必然會有所感應,石敢當上出了異象,曹獻廷這才是著急忙慌地來嶽陽報信。


    這三件事兒,也就第一件不值得一提。


    其餘兩件,就像兩重大山一樣壓在薑琰琰心口,半夜,薑琰琰睡不著,又爬上了房頂坐著。


    才坐了這麽一會兒,聞東就來了。


    第62章


    聞東腳步很輕,走在單薄的屋脊上如履平地。


    薑琰琰被風吹亂了劉海, 聽到聲音, 回頭,看到聞東頎長的身影像根竿子似的立在自己跟前, 隻問:“半神怎麽來了?”


    說完,薑琰琰回頭看了一眼睡在院子裏的阿毳, 阿毳眯著眼睡得正熟, 鼾聲陣陣。


    “我家貓心情不好,我覺得我應該上來關心一下。”聞東坐穩,順勢, 轉頭看著薑琰琰, 瞧著薑琰琰正自己沒心沒肺地笑,很認真地點評了一下,“你不應該臉紅的嗎?”


    薑琰琰抬手指向這深沉夜幕, 昂頭看著天上零落的星辰:“半神你看這星星, 和麻子似的,真難看。”


    “星垂平野闊, 月湧大江流,這樣的意境,竟然被你說成了麻子。”


    “我沒讀過書, 都是我爺爺教的。”


    聞東忍不住歎氣。


    “所以, 半神怎麽就選擇了我來渡情劫?我有什麽過人之處嗎?”


    聞東看著薑琰琰,這丫頭的眼睛很亮,看人的時候, 總是閃著光:“非得說那麽一兩點你的優點,你才高興?”


    “不然呢?談戀愛不都這樣嗎?女孩子問男孩子,你喜歡我什麽呀,男孩子就開始誇,你漂亮可愛,善良溫柔,秀外慧中,冰雪聰明,女孩子就害羞,捏緊小拳頭捶男孩子的胳膊,討厭討厭,人家哪有,感情不就是這麽來的嘛?”


    “我喜歡你的不知好歹。”


    “半神你好好說話,怎麽還罵人了呢?”


    聞東解釋:“比如今天這件事,你逼著你爺爺接受你從夷陵攢下來的功德,又逼著我替你爺爺把胳膊複原好了,渾身都膨脹出一股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這到了晚上,就開始擔心了,擔心自己功德不夠用了,其實鎮九魂被動了五魂,除開你爺爺會遭到反噬,直接受影響的,應該是你。”


    “畢竟,占了仙家貓真身的人,是你,如若九魂被龍家人湊滿了,你離死期也不遠了。”聞東說完,聲音突然低低的,“琰琰,你害怕嗎?”


    “我怕什麽?人總有一死,早死早投胎,晚死多受罪,人能做的,微乎其微,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盡力就好。”若非這屋簷太陡太滑,薑琰琰恨不得癱下靠倒,翹個二郎腿來表達自己的無所謂。


    “你倒是……很樂觀。”


    薑琰琰隻說:“我樂觀,我能不樂觀嗎,我也隻能樂觀了啊。”


    “我小時候,我爺爺教我寫字,就和我說,這老祖宗留下的漢字,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比如這未來的‘未’字,和末路的‘末’字。”


    “未字第二橫比第一橫長,末字剛好相反,一個橫長,一個橫短,意思就全然不同了。”


    “半神你看,帶未字的詞,未來,未知,未必,總是帶來著點希望的意思,末字呢,末路,末日,末世,淨是一些讓人絕望的詞。”


    “所以這人也是一樣,你稍微使點兒勁兒,把你那一橫拖長了,你就有未來了,有希望了。”


    “你說我怕不怕吧,我是真不怕,我還沒努力夠一夠呢,我還沒和龍家鬥一鬥呢,我怕什麽?等我費盡全力還是徒勞無功的時候再怕吧,”薑琰琰聳聳肩,“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後我還是一可愛姑娘。”


    “琰琰。”


    薑琰琰應聲回頭,鼻尖差點蹭上聞東的鼻尖。


    聞東湊得極近,薑琰琰幾乎都可以看到,自己倒影在聞東眸子裏的臉盤。


    聞東的眼眸像是醞釀了一潭春水,薑琰琰的模樣,就在這一汪池水裏蕩來蕩去。


    薑琰琰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後背濡濡一層汗,那汗火熱燒人,快要將薑琰琰煮透了似的。


    聞東眼光往下掃,目光落在薑琰琰抿緊的唇角,那唇角還在顫,麵頰也跟著僵硬起來。


    有種欲.望在聞東的身體裏亂竄,聞東狠狠地咽了下喉嚨,聲音喑啞:“有我在,你不會死的。”


    聞東說完,翻身躍下房梁,頭也沒回,直接推開門進了屋子。


    屋門“砰”地一聲關得很響。


    薑琰琰呆愣了許久,不會死就不會死吧,怎麽還突然發了脾氣?這氣衝衝的架勢是擺給誰看啊!哼!


    第二天中午,阿蟻和阿毳在廚房裏準備給薑多壽送行的一餐。


    阿毳正用瓷勺子挖壇子裏的剁辣椒,挖著挖著就自己開始笑。


    “魔怔了?”阿蟻哐哐哐地在切湘西的臘排骨,昨個曹獻廷帶過來的,很正宗。


    阿毳起身,把滿滿一碗剁辣椒遞給阿蟻:“昨天我不是在院子裏睡的嘛,蚊子咬得我一晚上沒睡著,不過中途,我家先生出來了,我就繼續裝睡,你猜我後來看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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