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


    白旗支著手撐起上半身,嘴裏似乎還含了一嘴的塵土,他揉著自己的胳膊肘,扭頭對著白啟光:“叔,您偷襲之前能和我說一聲嗎?您這一拐子打得我手背現在還痛呢。”


    這話說完,一柄鐵傘也被扔了出來,頂上頭的三柄鋼刀都折了,像是打了霜的茄子,歪歪扭扭的。


    聞東沒現身,隻有聲音從屋內傳出:“還不走?”


    ***


    出了院門,往下的山路蜿蜒,像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歸途。


    白啟光當時一拐子故意打在白旗手背,本想趁著聞東不留神,翻手將拐杖調轉反擊,卻沒料到,聞東似早有預備,隻是一掌,那拐杖往白啟光的手心裏翻戳了一下,自掌心到手肘往上攀到胳膊,生痛,發麻,又火.辣辣的難受。


    白旗給白啟光寄信的時候,提過一句九爺也在,可八月下旬通消息的時候,白旗又說,九爺不在了。


    當時,白啟光這一顆心就瞬間放下了,不然他得多帶些人來。


    失策,著實是失策了。


    白啟光走前頭,白旗殿後,一路上兩人無話,倒是翻過山坡的時候,遠遠看到薑多壽帶著羌頂過來。


    兩人都背了一個竹背簍,曉得聞東來了,喜歡吃蔬菜水果,薑多壽特意回了一趟村裏,找羌頂要了許多過來,還有一些準備出行的幹饃和雜物,都是為了出遠門備下的。


    東西太多,羌頂怕薑多壽一個人背不動,熱情得把薑多壽背簍裏的東西卸了一大半進自己的簍子裏,跟著一起進山。


    “走了?”薑多壽朝著白啟光打招呼,笑眯眯的,像是早有預料,“不留下吃個早飯?”


    吃早飯?


    吃癟都吃飽了還吃早飯。


    白啟光沒應聲,白旗也悶頭走,和薑多壽擦肩而過的時候,薑多壽突然回頭對著白旗說了一句:“若是走了,也希望白家主記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白旗未回話,他心裏還在琢磨,薑多壽說的是薑琰琰的事兒,還是這隱蔽在芒丙的小院子的事兒,還是第九根骨頭在他身上的事兒。


    白旗覺得,應該都有。


    白啟光卻率先回了句:“這就不勞前輩操心了,白家吃的是萬靈洞這碗飯,正兒八經地洞主發了話,我們還有什麽其他選擇嗎?”


    白啟光這話說得是挺到位的,可臉色不像是服氣的樣子,從眉梢到嘴角,都帶著一股莫名得意。


    趾高氣昂地來,喪家犬一般地走,他還有什麽好得意的?


    瞧著薑多壽盯著自己,白啟光來了勁,他轉過身,正麵對著薑多壽,遙遙指著已經看不到輪廓的小院子。


    “九爺,情劫?嗬,放屁!”


    薑多壽眉頭皺起:“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白啟光揉了揉自己發酸發痛的胳膊,他一百多歲了,不再是六十出頭的壯年了,“我出長白之前,胡春蔓托我給九爺帶了封信,這信裏什麽內容……,”白啟光看著薑多壽笑,“你想知道嗎?”


    白旗壓低了聲音:“九尾娘娘給了書信,我怎麽不知道?”


    白啟光沒理會這一句,隻看著薑多壽:“你想知道我也不告訴你,我剛說了,白家是吃萬靈洞這碗飯的,這事兒,隻能有九爺一個人知道,如今是他趕著我走的,可不是我故意不告訴。”白啟光聳肩,一副無賴的模樣。


    薑多壽嫌棄地瞥了一眼,嘴裏迸出一句:“白啟光,你這人真惡心。”


    白啟光笑得愈發歡了:“前輩,九爺會飛升,可白家人卻代代相傳,到時候,我看誰還能護著薑琰琰。”


    第99章


    白旗走了,聞東卻帶著阿蟻阿毳, 還有傷口大好的辛承回來了, 院子裏,反而一下子熱鬧了。


    阿蟻簡單在院子裏的露天灶台上煮了粥, 切了野菜,準備揉進糯米粉裏做野菜粑粑吃。


    加糯米粉的時候, 羌頂就眼巴巴地看著, 又細又白的糯米粉,就這樣一大勺一大勺地給擱在了碗裏,粗暴地開始揉吧, 薑多壽見了, 隻笑著對阿蟻解釋:“羌頂他們村裏的東西不多,糯米粉算是好東西了,羌頂這是羨慕了。”


    薑多壽對著羌頂比劃, 意思是, 讓他留下來吃早飯,又指了指阿蟻正在揉的麵團, 又指了指羌頂,意思是,也有他的一份。


    羌頂聽了, 連連點頭。


    阿毳正幫忙呢, 見了這情景,忍不住問了一句:“頂叔是哪裏人,我這說的, 不像是雲南話。”


    羌頂沒聽懂,薑多壽幫著回了一句:“江那邊的人。”


    “江那邊的?”


    阿蟻解釋了一句:“就是瀾滄江那邊的人,意思是,南洋的。”


    南洋的?


    阿毳再看向羌頂的眼神,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有些警惕,有些新鮮,還有一些,是害怕。


    院子裏人多,住宿就不好安排,阿毳和阿蟻不用管。


    可這院子就兩間屋子,原本白旗和薑多壽擠一間都擠得十分難受,聞東來了,和薑多壽擠一張床上,似乎更不合適了。


    薑琰琰看著這漏風的牆壁,用木板臨時釘了一圈,風是不漏了,就是有些難看,像是在牆上貼了無數個補丁,突然好懷念在昆明的那間院子啊,在長沙潯龍河的宅子也是很好的。


    才哐哐哐地釘完,薑多壽就在院子裏扯嗓子喊薑琰琰,等著薑琰琰和喬美虹推門出來,薑多壽指了指聞東那間屋子,示意幾人進去。


    屋內,聞東照例讓阿毳燃了一小爐炭火,在煮茶。


    等著人到齊了,水也剛好燒開了,茶壺嘴緩緩飄出一縷白煙。


    桌上四邊擱著四盞茶碗,聞東挨個一盞一盞倒過去,末了,才說:“龍靈友和肖洛明也南下了,這次在昆明,唐雲借了龍家的力,用蠱蟲圍城,手段狠厲,幸好你們當時走了南門,是沒看到,西門那一塊兒,蠱蟲攀上古城牆那架勢,黑漆漆的一片,像是洪水一樣湧來。”聞東搖頭,輕抿了一口茶,“作孽。”


    薑多壽聽了,直接點題說:“龍家這一趟,應該是從姓唐的手裏賺了不少銀錢,聽說龍家最近缺錢缺得緊,招收外門弟子的門檻是提了又提,倒不是對弟子的要求高了,而是這每月要的供奉的銀錢,翻了兩倍。”


    “龍家這是要搞大動靜的意思啊。”薑琰琰感慨了一句。


    “是大動靜,”聞東點頭,“他們應該是開始準備神壇了,祭祀的神壇,聽說,得是全金的,實心的,鍍金的都不行,不然,不配把我的骨魂放上去。”


    “不配”兩字兒,聞東說得輕巧,仿佛是說他人趣事,和自己無幹。


    開始準備神壇,便是要拿著聞東的頭骨骨魂做法創世,於聞東來說,這件事兒讓他挺沒麵子的,像是一隻大手,在扇聞東的巴掌。


    “可第九魂不是還沒湊齊麽?”薑琰琰想要聞東寬心,抬眼看向薑多壽,自個兒心裏頭倒是墜了一下,第九魂在薑多壽身上,龍家卻開始建神壇了,這是勢在必得的意思。


    聞東沒回薑琰琰的話,隻單單朝著喬美虹,語氣嚴肅,十分正式:“所以我覺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喬小姐,可以回去了,肖洛明的仇,不必報,也報不了,一樁婚事罷了。”


    喬美虹突然被聞東點了名,還挺意外的,聞東從未單獨和她說過話,偶爾應聲也是眷顧著薑琰琰的情緒。


    “是。”薑多壽點頭,“喬家在滇南盤踞多年,一直和南洋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喬小姐,沒得必要為了咱們這事兒,鋌而走險。”


    喬美虹眼神閃了閃:“你們趕走了白旗,這是又要趕我走了嗎?”


    薑多壽語重心長:“不能這麽說,白家人那是打著自己的算盤,和現下咱們要走的路子,不謀合,硬湊在一塊兒,彼此都不舒坦,喬小姐的心思,我們都曉得,隻是不想……拖累了喬家,更不想,拽著喬小姐一起冒險。”


    “我是真心討厭肖洛明。”喬美虹咬牙切齒,“恨不得他死的那種,你們讓我走也行,我從山口出去,轉頭就會下南洋,就用我這腰上的兩柄彎刀,取了那肖狗的性命回來。”


    這話一出口,大家自然都不說話了。


    喬美虹的性格和薑琰琰有一處很像,下定的決心就像是釘進木板裏的釘子,怎麽撬都撬不出來。


    喬美虹又說:“我和白旗可不同,他那人裝腔作勢,總是拿捏著家族大義,我不同,我一不是喬家家主,而和我奶奶早就鬧翻了,我就孤家寡人一個,你們帶著我也是帶,不帶我也是帶。”


    薑多壽聲音悶悶的,許久才是一句:“咱這一趟,可能會沒了性命。”


    “那我也是不怕的。”喬美虹大氣得很,臉色漲紅,宛如壯士就義,“人活一遭,都會見閻王,早見晚見都是見,還不如生得痛快,死得慘烈,指不定後人翻史冊論起九頭鳥飛升這件事兒,還能帶上我的大名。”


    這話,可說到薑琰琰的心坎裏去了。


    薑琰琰聽罷朝著喬美虹一拱手:“姐妹,霸氣啊,我欣賞你。”


    喬美虹回了個禮:“彼此彼此。”


    薑多壽黑了臉瞧著薑琰琰:“丫頭你就別添亂了。”


    說完,他又指了指窗戶外頭坐等著吃菜團粑粑的羌頂:“你曉得我把你頂叔帶上來是為什麽?”


    這話是問薑琰琰的,她搖頭。


    薑多壽又說:“你剛才問我,怎麽多人,咱晚上怎麽睡,我說不著急,記得不?”


    薑琰琰點頭,看著還挺乖巧的。


    薑多壽吸氣,餘光掃過聞東,才答:“咱晚上是睡不了了,你頂叔過來,就是尋摸著,等中午霧氣散了,他帶路,直接帶著我們,從南邊那片森林裏穿過去,如果腿腳快些,還能追上龍靈友和肖洛明,之前,在昆明,束縛太多,又有貓妖為患,咱這次,得主動些,龍靈友雖不是龍神,可我估摸著,龍神和她或明或暗有些聯係。”


    薑多壽右手微屈,用食指敲著桌麵兒:“簡單來說,咱得在龍靈友和肖洛明到龍家之前,截殺他們,這次,可是要見血的。”


    聞東點頭:“是,放虎歸山,是大忌,在昆明城的時候,我有想過帶著辛承動手,可唐軍把這兩人保護得水泄不通,尊為上賓,辛承傷未好,我不能殺生,都無法出手。”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薑琰琰總是覺得,薑多壽和聞東知道的事兒,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


    譬如這第九根頭骨的事兒,當真在薑多壽身上?若聞東和薑多壽真的打算不帶著白旗和喬美虹上路,當時何必當著這兩人的麵說出這秘密,就不怕這兩人或故意或無意,泄給了外人知道?


    再譬如聞東給薑琰琰的那枚玉玨,薑琰琰剛來芒丙的時候,在屋子裏沒事兒拿出來看過,剛好被羌頂看到了,羌頂那眼神,像是看到什麽可怖的東西,扭頭就跑,還是被薑多壽抱住的。


    羌頂說話薑琰琰也聽不懂,隻有薑多壽略懂一二,當時薑多壽隻安慰薑琰琰,你頂叔剛看花眼了,過會兒就好。


    在昆明,聞東當時把這枚玉玨交給薑琰琰的時候,也說了一句,這玉玨,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我覺得你倆,是不是背地裏商量了不少事兒,都沒告訴我?”薑琰琰猛灌了一盞茶,喝得茶盞底隻剩下沾水的茶葉渣,她又囫圇抹了一把嘴邊彌留的水珠子,歪著頭,看著聞東,“我都幹了,你敢幹了嗎?幹了你就得說真話。”


    聞東像是看著一個地痞流.氓,眉頭微皺:“什麽道理?憑什麽我就幹了。”


    薑琰琰撫掌拍了一下,朝著喬美虹,手指指指點點:“瞧瞧,果然有事瞞著我,不然他不會這麽答我的,他會說,我想多了,或者說讓我老實點之類的,可他隻關注這茶水幹不幹的事兒,因為他心虛。”


    喬美虹點點頭,覺得這番推論挺有道理的。


    薑琰琰底氣足了,盯著聞東:“你這避重就輕的本事見長啊。”


    聞東臉色不佳:“你這強詞奪理的習慣也沒改。”


    這是不準備說了。


    薑琰琰起身,抻了抻皺起的衣角,一邊搖頭,一邊說:“沒意思,真沒意思,還共患難呢,啥都瞞著我。”說完,又示意喬美虹一起出來,臨開門,薑琰琰看了兩人一眼:“中午出發是吧,那早點吃飯唄,我還想著貓一覺呢。”


    門一關。


    薑多壽和聞東成了大眼瞪小眼。


    這丫頭現在真是可以啊,一招接著一招的,唬得兩人愣愣的。


    薑多壽慢悠悠地抬起一根手指頭,戳著門外的方向:“九爺,不去勸勸?”


    聞東低頭喝茶:“你的孫女,還是你去吧。”


    薑多壽縮了縮脖子:“我可不敢。”


    聞東聳肩:“好像我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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