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羌頂回來了,朝著薑琰琰點了點頭,意思是,蛇婆答應了。


    龍靈友已經被吊在樹上吊了一天一.夜了,樹下輪值的看守換了四撥,不敢鬆懈。


    一般人的四肢被捆綁太久,難免脫血發白,尤其是吊在樹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在給手腕施壓,久了,這雙手也算是廢了。


    羌頂帶著蛇婆的一枚木令牌過來傳話,示意底下的兩人把龍靈友放下來。


    龍靈友頭發有些淩亂,碎發黏在額頭密密一層薄汗上,雙腳一落地,兩隻手就和兩截斷掉的藕節一樣,繞著胳膊肘垂下,病懨懨的,她臉色全是汗,緩緩抬起頭,看著薑琰琰,嘴角慢慢牽扯出一絲不屑:“小雜種,你來看我笑話?”


    薑琰琰隻低頭掃了龍靈友的手,指尖白得像紙,手腕處的淤痕深得發黑,一白一黑,有些刺眼。


    “你都這樣了,我還需要笑話你?”薑琰琰指了指龍靈友的手肘,“我來給你放個風,省得你這雙手廢了。”


    龍靈友隻輕哼了一聲,不屑寫在臉上。


    薑琰琰抿嘴笑了一下:“順道來問你件事兒。”


    龍靈友深吸了一口氣,昂起頭,像是一隻隕落人間的白天鵝:“你是來求我的對吧。”


    “別說得這樣難聽啊,審問和哀求是不一樣的,審問的意思就是,你最好說,這樣你好,我也好,如果你不說,我依舊好,可你就不好了,哀求的意思,是你好,我不好,你看看咱倆的處境,可能嗎?”


    龍靈友支棱著脖子:“你們中原的人,有句俗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你現在得意洋洋的,是因為你抓了我,可你抓了我這件事兒,未必會是件好事兒。”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薑琰琰走近了幾步,兩人距離不過一個拳頭,“你不見了,龍家自然會緊張,一緊張,就會派人來找你,可昨日見著,你三叔並不希望你活著回去,你猜,他和你們龍家家主當家人說的,是你死了,還是你被抓了?”


    龍靈友沒吭聲,她身材頎長,窄肩細腰,有股江南美人的氣質,隻是喜穿黑衣,有點故作深沉的意思。


    “就算你們龍家家主不信,派了人來,他能找到這林子嗎?聞東給這林子前前後後都下了結界,你覺得,你們能破?”


    龍靈友慢慢張開嘴,似挑釁:“一個廢神設下的結界,誰都能破吧。”


    薑琰琰抽手一揮,勢要扇龍靈友一巴掌,掌風撩得龍靈友額前碎發往左一斜,這一巴掌卻並沒有落下,薑琰琰止住力道:“聞東不廢。”


    他隻是救人救太多,累了。


    尤其是他灌給薑琰琰的一半靈力,薑琰琰眼睛微微眨了眨:“昨天在穀底,玄蠱突然反擊你三叔,是因為我,對吧。”


    龍靈友覺得好笑:“怎麽?還是因為我?如果是我控製玄蠱的話,死的應該是你這個小雜種和廢神聞東。”


    薑琰琰往後退了幾步,薑多壽常和她說,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的語言是可以騙人的,人的眼神有時候也是可以騙人的,動作神態都是可以騙人的。


    如果你離這個人太近,就容易陷入人家給你編造的假象裏,所以要和人保持一定的距離,隔得遠,看得全,看得全,認得清。


    薑琰琰看著龍靈友,慢慢開口說:“你說得特別有道理,可是同理,如果是我控製玄蠱的話,死的應該也是你和肖洛明了。”


    薑琰琰頓住,忽而不說了。


    龍靈友聲音顫悠悠的:“你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啊?”


    “不是沒信心,”薑琰琰慢條斯理地說,“我當時的確是想反擊,可事有輕重緩急,一個是和我針鋒相對的你,一個是坐在看台上看戲的龍家三老爺,按照我的性格,一定是先解決了你,再殺了你三叔,我不會本末倒置的,昨晚,我以為是我控得不好,可是有一個老朋友告訴我,並非這樣。”


    “老朋友?”龍靈友回過神來,“你說的是被你收進神識裏的那隻貓妖吧。”


    “在昆明,你曾用龍家複活的秘法勸過她,說要在她身子裏塞蟲子,助她一臂之力,快速恢複容顏,可我的朋友擔心,若她身子裏都是你們龍家的玄蠱,她還是自己嗎?”


    “龍大小姐,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麽勸她的?你說,龍家控玄蠱,就和東北出馬仙和靈獸通神識一個道理,能通神識喚靈獸,就能控玄蠱,讓她不要擔心,畢竟,她當時已經成功出馬我了,這雖然不是原話,可我複述得,也差不離吧。”


    “龍大小姐,你三叔想殺你,你想殺你三叔,你們龍家,好熱鬧啊。”


    龍靈友笑:“你以為,你們在帕督安就沒事兒了?他們把我吊在樹上,也派了人看著你們,咱們倆都是犯人,隻是你能走動,我不能罷了,你以為,我們有什麽區別?”


    “其實我原本是想問你,怎麽控玄蠱的事兒。”薑琰琰歪著頭,仔細打量龍靈友的神態動作,“不過既然你剛才對我說的沒否認,那我曉得了,控玄蠱和通神識是一樣的辦法,我都不需要學,你就告訴我了。”


    “你!”龍靈友終究還是落入了薑琰琰的圈套,她以為薑琰琰是來逼問當時玄蠱調轉方向,對付龍盛丙的事到底是誰做的。


    說實話,有龍靈友摻和的那一手。


    當時玄蠱自地下蠕動,上有聞東鎮著,玄蠱無法突破,自結界邊緣處破土而出的玄蠱卻突然不受龍靈友的控製。


    和薑琰琰想的一樣,當時情況,龍靈友必先解決眼下近在咫尺的薑琰琰,再想對付龍盛丙的事兒,可玄蠱似受到另一股力量的鉗製,近不得薑琰琰的身。


    龍靈友來不及多想,眉梢眼角都在用力,渾身上下都在繃緊,卻始終差使不動玄蠱去攻擊薑琰琰,豁然間,她似明白了,既是如此,倒不如破釜沉舟。


    龍盛丙想讓自己死,等著自己斷氣,倒不如讓他反食其果。


    不,他不能立刻死,他得活著回龍家,和大伯報信,大伯若真信了自己死絕,不趕來支援,那就算自己命數將近,若是大伯不信,自己隻要在九頭鳥手下苟活幾日,必定能等到大伯的援軍。


    況且,九頭鳥不殺生,也不會殺了自己,他們這夥人的計劃,多半是押著自己當人質,逼迫大伯交出八根骨魂,隻要有一口氣在,她龍靈友就不會輸,隻要她還有籌碼,她就能翻盤。


    龍靈友自認為思慮周全,卻沒料到。


    “終究是百密一疏。”龍靈友輕笑。


    “你不是百密一疏,你沒有疏漏,一點兒都沒有,”薑琰琰跟著笑,“隻是我這人不按常理出牌,詭計陰謀不在我的策略範圍內,我不考慮這個,都是聞東在考慮,我隻考慮,怎麽打架能打贏。”


    龍靈友昂頭:“你打龍神試試?”


    龍靈友說完,垂眸看著薑琰琰,隻是這麽一瞬間,薑琰琰突然抬手,示意看守的人把龍靈友再吊上去:“你休息夠了,回去吧。”


    來找龍靈友問話,是薑琰琰向蛇婆提出的條件,話問完了,蛇婆還得等著薑琰琰進去說話。


    臨近蛇婆的屋子,薑琰琰突然扭頭問了羌頂一句:“頂叔,你們是怎麽形容林子以北的人的?”


    羌頂沒反應過來,皺了皺眉頭,表示不解。


    “我、我爺爺還有美虹,這種來自林子以北的人。”


    羌頂下意識說:“外地人,如果曉得籍貫的,譬如你爺爺,就說東北人,喬小姐我曉得是滇南那塊的,就說雲南人或者滇南人,村子裏其他人,也都是這麽稱呼的。”


    羌頂反問:“怎麽了?是不是不合適?”


    薑琰琰嗬嗬笑了兩下,隻說:“沒事兒。”


    ***


    聞東早晨去給薑多壽換了一次藥,薑多壽已經能坐起身來了,還出來逛了一下,玄蠱是從薑多壽的後背爬進去的,很明顯,是為了奪薑多壽身負的骨魂,至少,龍家是這樣認為的。


    魚兒咬上了餌,卻還沒咬到鉤子,提竿收網一場空,薑多壽有些內疚,他內疚自己怎麽不在穀底多待些時候,引了蠱母過來挖骨魂,屆時將千年藤編的席子一裹,這蠱母就跑不了了。


    聞東隻勸他,那玄蠱蠱母在肖洛明身子裏待了那麽多天,子孫後代無數,殺都殺不完,怎麽會自己輕易出來,頓了頓,聞東還是將昨夜薑琰琰問自己話的事兒,和薑多壽說了。


    薑多壽聽了,喉嚨裏似噎住,許久說不出來,他自窗口看著前頭寥寥升起的炊煙,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安慰聞東:“其實昨個九爺和我說,想和丫頭說實話的時候,我就猜到,她會是這副反應。”


    薑多壽拱手朝著聞東道謝:“不過,還是多謝九爺替我瞞下這件事,若是丫頭曉得,我早就知道龍家就是尤家,也早就知道她其實就是龍家人,怕是會生很大的氣。”


    薑多壽歎氣:“所以她從小我就逼著她學通神識,我和她說,這是東北出馬仙的秘法,卻沒告訴他,這和龍家控玄蠱是一樣的來曆,畢竟龍家……哦不,當年的尤家也是跟著出馬仙在鬆江府的堂口學的這一手。”


    “怕她發現,打小我就告訴她,她這極陰的體質是不抗蠱不抗毒,不抗毒是真的,這不抗蠱……。”


    聞東接著說:“你是怕她離蠱太近,出現昨日在穀底的事兒。”


    薑多壽默默點頭,幹澀一笑:“感覺是我耽誤了她。”


    “不能這麽說,”聞東聲音很柔,“人生一路,不能回頭,我走了兩千年,你走了兩百年,琰琰走了八十年,偶爾路徑交纏,這叫緣分,不叫耽誤。”


    薑多壽緩緩開口,像是替薑琰琰發問:“九爺和琰琰,隻是偶爾?”


    聞東發聲,音調低沉,字字清晰:“昨晚,功德輪轉了,轉得飛快,若修此功德,縱我不取回琰琰身上的靈力,也足以應付飛升大劫。”


    薑多壽回過神來,自言自語:“我又忘了,九爺……是要飛升的。”


    “讖語是?”薑多壽唐突發問,原本沒想著聞東會答,聞東卻不遮掩,直說:“鳩占鵲巢,離心離德,骨魂獻祭,葉落歸根。”


    薑多壽瞪大了眼,遲遲說不出話來,倒是聞東,悠然感慨:“我修行功德這麽多年,第一次,讖語裏出現了我自己,我想,這該是一切的了結,自唐朝起,飛升就是我的執念……。”


    聞東語頓,忽而垂頭,腕上的藍色繩圈他一直舍不得露出來,總是用長長的袖子遮著,他抻了抻胳膊,看到落出袖口的那枚鈴鐺,這鈴鐺好久沒響了。


    聞東繼而開口:“這份執念來源於我的固執,我固執了數百年,終於,我的固執有了終點。”


    第107章


    薑多壽有點沒明白,他曉得聞東這幾百年來一直在修功德, 隻求飛升, 不說固執吧,於平常人看來, 應當算作堅毅,這是一種了不起的品質。


    可終點是什麽意思?


    如果飛升就是聞東最終的目的, 是聞東最後要抵達的終點, 聞東弄得這麽傷感做什麽?


    薑多壽悄聲問了句:“九爺,你是飛?還是不飛了?”


    聞東縮起手,藏起繩圈, 隻說:“本來是很堅定的。”說到這兒, 聞東就不說了。


    薑多壽等著下文,許久未等到餘音,驀然明白了, 本來堅定, 現在呢?現在動搖了唄。


    薑多壽長籲了一口氣,感慨:“兒女情, 害人呐。”


    聞東看完薑多壽,推門出來,走到小火塘的時候, 薑琰琰已經進屋找蛇婆了。


    喬美虹在烤幹饃, 太硬了薑琰琰咬不動,之前是聞東給薑琰琰烤,聞東忙, 喬美虹就主動代勞了。


    喬美虹看到薑琰琰從龍靈友那兒回來的時候,預備起身給她的,沒想到她又被人喊了去,聞東倒是過來了,喬美虹順手,遞給了聞東。


    聞東捏著幹饃的一邊,低頭看了一眼:“給她留著吧。”


    喬美虹低頭翻了一個新的饃:“九爺先吃了吧,烤焦了琰琰也不喜歡。”


    喬美虹怕聞東口幹,遞一壺水過去,轉頭就看到聞東衣袖子上一抹白色的幹涸漬跡:“這是什麽?”


    聞東低頭看了一眼:“有人睡覺的時候流口水。”


    喬美虹懂了,嗬嗬一笑,餘光瞟著聞東,又笑:“我昨晚看到了,我和阿蟻就睡在火塘邊上的屋子裏,半夜我倆睡不著,想起身一起到外頭逛逛的時候,一起身,就從窗戶口看到了。”


    喬美虹說完,抬頭看天:“天也不早了,阿毳和阿蟻去給肖洛明收個屍,怎麽都還沒回來?”


    語落。


    南邊突然傳來聲響,夾雜著帕督安人的聲音和阿毳的嘶喊:“九爺,出事兒了!肖洛明的屍體不見了!”


    聞東喬美虹聞聲前去,隻看到阿蟻扶著大.腿腫脹的阿毳進了村子。


    阿毳的右腿鼓囊囊的,比左腿粗了兩倍,大.腿根被阿蟻用布條勒得極緊,不像是止血的樣子,這右腿突然動了一下,喬美虹下意識地身子後仰:“這裏頭是蠱?”


    阿蟻想扛著阿毳進來,可帕督安的人不準,長矛對準了他們倆,阿蟻還在喊著羌頂的名字,想讓他出來翻譯,阿毳便已經扯開嗓子喊九爺的名字了。


    阿蟻見狀,立刻說:“昨天姑娘走的時候,在肖洛明斷氣的地方撒了一圈生石灰和糯米粉,防止起屍,今天我們去的時候,石灰和糯米粉都被毀了,有人挖過,我們順著刨了兩下,沒想到,從地底下鑽出不少黑色的蟲子,是我們大意了。”


    羌頂來了,薑琰琰也從蛇婆的屋子裏出來,臉色泛白,也不曉得蛇婆和她說了些什麽。


    羌頂忙著左右翻譯,帕督安的人視玄蠱如惡魔,自然不想讓阿毳進來,你一言我一句,說的話阿蟻阿毳還都聽不懂,腦子都快炸了。


    薑琰琰撥開人群,護著阿毳,翻身掏出自己袖子裏的一枚黑漆漆的木令牌,對著帕督安的諸位:“蛇婆的意思,讓他進來。”


    果然,這令牌一出,比千言萬語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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