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小梅靈機一動,心想按照於清萍的理論,挖空心思到處去找美麗女人,於清萍本人不就是最標準的美麗女人嗎?


    卓小梅因此生出一個大膽的主意。


    這個主意讓卓小梅猛吃了一驚。她不出聲地詛咒著自己:卓小梅呀卓小梅,你還是人嗎?還是女人嗎?竟然會生出如此卑劣的念頭來?


    但卓小梅又在心裏暗暗替自己辯護,機關幼兒園不是已經快到唱國際歌的時候了嗎?卑劣如果能挽救幼兒園,你老守著那廉價的崇高,又能守出什麽結果來呢?這是個不相信崇高的年代,崇高是當不得飯的。


    卓小梅沒有猶豫,第二天晚上就上了於清萍的家。


    上於清萍家之前,卓小梅做了點小小的準備。她知道於清萍靈性,愛好廣泛,吹拉彈唱都有一手。送她笛子吉它什麽的,卓小梅不識貨,送她鋼琴,又不是個小數字,哪送得起?忽想起於清萍對茶道頗感興趣,而且跟自己一樣嗜喝鐵觀音,何不買兩盒高級鐵觀音送她?主意一定,卓小梅便出了機關幼兒園,趕往一家名叫天露的茶店。


    天露是維都城裏頗有規模的茶葉經銷店,老板姓柳,年齡跟卓小梅相仿,是一位精通茶藝的能幹女人。卓小梅就是通過茶友的引薦,在柳老板那裏學會品茶的,此後自己喝茶或送人茶葉,都上天露購買。在天露多走動幾回,才知道每年春秋兩季,柳老板都要自己跑到福建安溪茶山上去進鐵觀音。秋分過後是出產秋茶的佳期,現在寒露已至,估計柳老板已將秋茶采購回來.想買到最鮮最純正的鐵觀音,正是時候。


    走進天露茶店,屋裏彌漫著濃鬱的新茶芬芳,茶客們擠了一屋子,柳老板正坐在茶桌後給大家泡茶。座中茶客有些認識卓小梅,客氣地給她讓出位置。柳老板也跟卓小梅打著招呼,一邊給她燙了茶杯,倒上才泡的鐵觀音。原來柳老板剛從福建進貨回來沒幾天,茶客們聽說鐵觀音已到,紛紛跑過來,先品為快。


    喜歡鐵觀音的茶客都知道,每年春秋都出鐵觀音,而秋茶比春茶品質更好。卓小梅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能買到好茶,拿去討於清萍的歡心。一杯下喉,卓小梅便對柳老板說,想買一斤鐵觀音送人,請她推薦推薦。柳老板說:“鐵觀音的品級很多,低品每斤不過百元,上品每斤高達五千多元,看你想送哪個價位的。”


    平時卓小梅到天露來買鐵觀音,如果給自己喝,一般是一百多塊一斤的,貴的不過兩百多,送人也隻在三四百塊之間。送於清萍,意義非同小可,得盡量送品級高的,卻怎麽也沒想到,最貴的每斤竟然到了五千多元。卓小梅說:“價位怎麽相差那麽大?”柳老板解釋說:“茶葉跟其他商品並不完全相同,帶有較強的個性化,比如采摘時令和采摘方式稍微有別.製作工藝精細程度不一樣,茶葉的檔次高低便完全不同,價位也就拉得很開。”卓小梅說:“我品茶的水平不高,鐵觀音在兩百元和一百元之問的,我還喝得出差別,品級再往上走,三百元的跟兩百元的,四百元的跟三百元的甚至兩百元的,之間到底有什麽區別,那是打死我都喝不出來了。”


    旁邊的茶客們都笑起來,說:“卓園長你是茶客,但段位還不高,沒達到茶癡茶妖茶聖那些級別。”柳老板也笑道:“茶客們說得有道理,茶葉有品級,茶客也是有段位的。你現在初入茶道,能品出低級茶葉的區別,已經不錯了,以後成了茶癡茶妖甚至茶聖,功夫自然就會見長的。”卓小梅說:“我生性遲鈍,這輩子看來做不到茶癡以上的段位了。”


    “實踐出真知,慢慢來嘛。”柳老板說,“你要送茶葉的人,大概是什麽段位的?”


    卓小梅知道於清萍過去也常到天露來買鐵觀音,跟柳老板熟悉,也就不想把底細兜給她,隻說:“是外地的一位朋友,估計已達到茶癡的段位。”柳老板想想.說:“那我就推薦一種叫做千裏香的鐵觀音吧,茶癡段位的喝這個品級比較適合。”卓小梅說:“千裏香多少錢一斤?”柳老板說:“不便宜也不算貴。一裏一元。”


    雖然是替單位辦事,可以拿回去報銷,但千元一斤的鐵觀音,卓小梅覺得還是奢侈了一點。按原來的設想,買六百元左右一斤的,於清萍應該能滿意了,現在被柳老板這麽一說,卓小梅也意識到沒達到千裏香一級的鐵觀音,看來是沒法打動於清萍的。於是暗中咬咬牙,掏出十張百元大鈔,遞到柳老板手上。柳老板掉頭喊應助手.讓她拿出兩袋半斤裝的千裏香,用特製的防潮塑料袋裹好,交給卓小梅。


    晚飯後,秦博文打了兩個電話就出了門,卓小梅簡單收拾一下,將兩包千裏香塞進包裏,提著上了於清萍家。此時於清萍正在陽台裏的跑步機上跑步,卓小梅在門上敲了好一陣,她也沒聽見。在樓下時.卓小梅就見於清萍家亮著燈,莫非她耍的空城計?便掏出手機去撥她的號。聽卓小梅說就在她家門口,於清萍立即邁下跑步機,到客廳裏來開門。


    見於清萍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卓小梅說:“你一個獨身女人,到底跟誰過不去,一副大打出手的樣子?”於清萍說:“我還能跟誰過不去?跟我的跑步機過不去唄。”帶著卓小梅到陽台裏去參觀她的跑步機。


    卓小梅在跑步機上跑了幾步,不太習慣,便走下來,說:“我真的搞不太懂,要鍛煉身體,幹嘛不到室外去跑步,非得花錢弄個跑步機到家裏來跑不可?”於清萍說:“這就是觀念問題。室外鍛煉固然有它的偉大意義,可室內鍛煉也自有其好處。你想想,出門鍛煉得選擇個恰當的時機吧,比如早上或晚上的空閑時間,除非你參加那些身著紅妝招搖過市的老年腰鼓隊,不然你一個人大白天的,在街頭巷尾瘋跑,人家還以為你在追趕搶你錢包的人呢。另外要出去,總得穿戴得像樣點吧,哪有在自己家裏自在,光著腳丫,來個三點式就可上陣?就是一點式都沒有,也無傷風化,就像當年的魏晉名士那樣,以天地為房屋,以房屋為衣褲,那多麽瀟灑愜意?”


    卓小梅嗔一眼於清萍,說:“又不像話了。你以房屋為衣褲,我這不是鑽進你褲襠裏來了?看我哪天偷偷在你家裏裝上針孔攝像頭,拍了你房屋為衣服的鏡頭。拿到外麵賣大錢去。”於清萍說:“這樣的鏡頭賣得了錢,還輪得到你來裝針孔攝像頭?我自己早先裝好了。”卓小梅說:“怎麽賣不了錢?現在興的就是一脫成名,再脫暴富。”


    瞎侃之際,於清萍已拿著毛巾抹幹身上汗水,披了件睡服,跟卓小梅回到客廳。先端出下午買回來的草莓,請卓小梅品嚐。草莓很新鮮,卓小梅一邊吃,一邊說道:“真是小資情調,這麽奢侈。”於清萍說:“還有更奢侈的呢。”進儲藏室拿出瓶洋酒,要開瓶。卓小梅搶過開瓶器,說:“免了免了,我又不會喝酒。”


    於清萍伸出手,要卓小梅還她開瓶器,說:“你知道現在最時髦的是什麽嗎?就是一個字。”卓小梅說:“什麽字?”於清萍說:“一個洋字:喝洋酒,抽洋煙,穿洋服,坐洋車,做洋人,發洋財,提洋氣。”卓小梅直笑,說:“還有說洋話,泡洋妞。”於清萍說:“泡洋妞當然是最開心的,可惜你我都沒有作案工具。”卓小梅說:“那就隻有出洋相了。”


    笑過,於清萍說:“卓局長不肯喝酒,又沒工具泡洋妞,還害怕出洋相,那隻有扔了這個洋字,來點土的,給你煮兩壺茶。”這正中卓小梅下懷,說:“那還差不多。”


    “我就知道卓局長偶爾也喝兩杯的。”於清萍說著,起身要去拿茶葉。卓小梅一把將她按住,從包裏掏出那兩包鐵觀音來。


    於清萍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忙拿過鐵觀音,叫道:“還是千裏香?太妙了太妙了!”樂滋滋地取來電熱壺,裝上水,插上電。又搬來專門用來泡茶的紅木茶幾,將茶具一樣樣攤開。這才開了千裏香,移過紫砂壺,倒半壺在裏麵,捧到鼻子下聞聞,說:“真香啊!”


    水很快就開了,於清萍取過水壺,將熱騰騰的開水衝往紫砂壺中,刮去壺口泡沫.蓋上壺蓋。然後燙洗公道杯,以及聞香杯和喝茶用的小瓷杯。弄好杯子,壺中茶水也剛好泡成。先將茶水注入公道杯,再來回往兩隻聞香杯裏倒茶水,及至快滿的時候,才拿小瓷杯倒扣上去,雙手捏住兩個杯底,手腕一旋,極迅地倒過來。一邊給卓小梅講解,什麽高山流水,春風拂麵,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一套套,嫻熟得體,看得卓小梅眼睛都花了。


    卓小梅還發現,於清萍生著一雙特別好看的手。這雙手白淨豐腴,修長靈活,在茶具之間往來翻飛著,像扇動著翅膀的美麗的白色小鳥。卓小梅好像從沒注意到於清萍還有這麽一雙迷人的手。她感到非常奇怪,幼兒園老師天天要搞衛生,服侍孩子,大家的手都粗糙得柴棍一般,於清萍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然將自己一雙手保護得這麽完好。手是女人的第二麵孑l,卓小梅都暗自嫉妒起眼前這個女人來了。


    接下來便是慢慢品茗了。卓小梅學於清萍樣,將聞香杯捧到鼻子底下,輕輕搓揉起來。那濃鬱馨香便繚繞而至,透過鼻翼,直逼肺腑。再輕輕抿上一口,頓覺齒頰含香,五髒澄明。於清萍比卓小梅更加投人,仿佛一下子就被這綿厚的芬芳打動了,忍不住歎道:“多好的鐵觀音!人生有這麽美的茶水滋潤,亦複何求?”


    見於清萍這麽喜歡千裏香,卓小梅心裏就有了幾分把握。


    喝到好茶,難免不談價論值。於清萍問道:“這可是我喝過的最好的鐵觀音了,價格一定不菲吧?”卓小梅笑道:“我不止一次聽茶友們說過,好茶還得有好心境去體會,好茶在前,是從不會分心去想價格問題的。”於清萍說:“這倒也是。有一年我去福州,朋友送我兩盒鐵觀音,我見上麵沒有標價,以為是朋友故意把標簽撕掉了,過後打聽,才知道茶葉不比一般商品,是不興標價的,標了價便透著了俗氣。後來我注意了一下,還真是這麽回事,那邊的茶葉都不貼標簽。隻可惜我是俗人,喝到好茶,沒法不去想價錢。”


    卓小梅喝口茶,說:“在我的印象中,俗人總喜歡附庸風雅,相反雅士卻愛說自己是俗人。”於清萍說:“領導表揚我了。實話實說,我確實喜歡喝鐵觀音,但最多也就粒粒香高山青和蘭貴人之類,還不敢喝這麽高檔的千裏香。品級太高的茶偶爾喝喝可以,喝多了,想再把級別降下來,那就難了。”卓小梅說:“茶客們都愛說這種話。也許是由儉及奢易,由奢及儉難吧。就好比做領導的,都是能上不能下,提拔使用的時候,高興得不得了,一旦降級使用,那就太痛苦了。”於清萍說:“人同此心嘛。都是能理解的。”


    壺中茶味漸淡,於清萍又泡上一壺。卓小梅一副興致勃勃,樂此不疲的樣子。她是鐵了心要奉陪到底的。何況有於清萍的茶藝可供欣賞和品味,實在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此時於清萍又往杯裏倒上茶水,說:“卓局長知道鐵觀音這個名字是怎麽來的嗎?”卓小梅搖頭.說:“倒是從沒聽說過,隻覺得鐵觀音這名字有些特別。”於清萍說:“有句話叫做美如觀音,沉如鐵,就是說的鐵觀音。”卓小梅說:“這說法挺新鮮的。”


    “相傳許多許多年以前,一天福建安溪鎮有位老茶農扛著茶鋤,上山去種茶。”於清萍將杯中茶水一口喝下,擺出一副說書人的架勢,娓娓道來。“老茶農勞作多時,口中生渴,朝山下走去,欲往溪邊飲水解渴。眼見得已快接近溪邊,不想老茶農腳下一滑,仰麵摔倒在地。老茶農罵句粗話,正要爬起來,忽然發現不遠處的坡前霞光閃爍,觀音時隱時顯。這讓老茶農很是驚奇,揉揉眼睛細瞧,但見霞光籠罩之下,隻有樹影婆娑,已無觀音玉容。樹像茶樹,好像又跟其他茶樹似有不同。這讓老茶農更加詫異,水也顧不得喝了,忙走上前去。此時霞光也消失了,唯餘茶樹峭立於前,枝繁葉盛,綠意盈盈。老茶農很是欣喜,以為茶樹是觀音有意贈予自己的聖物,心下暗自給它取名觀音樹。還順手摘下幾片青翠欲滴的葉子,放手上掂量了一下,明顯感覺比別的茶樹葉片厚重得多,鐵一般沉實。忍不住放口中細嚼起來。嚼第一口,還有些苦澀。嚼第二口,便覺唇齒清潤,喉舌生津。嚼到第三口.已是滿口芬芳,脾肺溢香,心明眼亮。老茶農不再覺得幹渴,一直勞作到夕陽西下,也沒想起要喝水解渴。第二天上山勞作口渴時,又到樹下摘了觀音樹葉咀嚼,感受如昨。一連十餘天,都是如此。後來山上工夫做完.老茶農本來是不用上山的,可一出家門.便不由自主朝山上走去。這裏瞧瞧,那裏看看,不知不覺又到了觀音樹下,摘了樹葉塞進嘴裏。老茶農這才意識到,他已經沒法離開這棵觀音樹了。想想不可能扔下其他農活,天天上山,便摘了一大把觀音樹葉帶回去,製成茶葉,日日泡飲,競比別的茶葉香濃味釅。以後老茶農便在山上廣種觀音樹,製茶自飲,同時贈給鄉鄰親友共享。觀音樹葉製成的茶葉珠圓玉潤,特別好看,又比一般茶葉厚重,茶客們都說是美如觀音重如鐵,慢慢鐵觀音的芳名也就傳揚開來,普天之下,無人不曉。”


    沒想到鐵觀音不僅好喝,後麵的故事也這麽神奇動聽。卓小梅說:“兩包千裏香換得這麽一個有趣的故事,還真劃得來。”


    於清萍再次給兩個杯子都倒了茶水,也不等卓小梅伸手,便先拿過自己的杯子,仰脖倒入口中。然後挑動細長的眉頭,望著卓小梅,似笑非笑道:“卓大局長帶著兩包如此高級的千裏香,難道真是來換我這個故事的?”


    卓小梅正舉杯要往嘴邊擱,心一驚,手便僵住了。也不敢抬頭去望對方,眼睛盯著杯中澄黃的茶汁,暗自思忖道,原來這個於清萍早把你的來意看了個透徹。卓小梅悄悄抽一口氣,不出聲地罵自己道:卓小梅啊,你這是要幹什麽呀!


    於清萍相反卻故作輕鬆地笑笑,伸出手,托托卓小梅的手背,讓她將手中杯子送到唇邊,一邊說句:“快點喝吧,壺裏的茶又泡得差不多了。”


    茶水人喉,卓小梅卻感覺不似先前那麽清潤甘醇,而是苦澀難咽了。


    於清萍自然看得出卓小梅的不自在,給她杯裏續茶水時,又說道:“我知道卓局長為解除機關幼兒園的困境,黔驢技窮,再無他法,才打起了我的主意。誰怪我多嘴,在你前麵說我在弟弟店裏見過魏副書記呢?言多必失啊。”


    卓小梅心懷忐忑,不知於清萍此話何意。如果她一口拒絕,那又如何是好?


    旋即卓小梅便知道自己多心了。於清萍既然收下你的千裏香,而且開了包,施展茶藝給你泡茶,與你討論茶道,她的意思不是已經很明確了麽?


    卓小梅沒有猜錯,沉默好一陣之後,於清萍果然說道:“我非常明白,機關幼兒園不是你卓局長一個人的幼兒園,我於清萍也占著一份。這一年多以來,為幼兒園的生死存亡,你上躥下跳,左衝右突,已經付出了那麽多心血。這些園裏職工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作為其中一員,能視而不見,袖手旁觀嗎?”


    一席話,說得卓小梅感激不已,說:“身為一園之長,在機關幼兒園存亡未定之際,我不出麵誰出麵?如果換了你,也同樣會這麽做的,甚至會比我做得更好更出色。”於清萍說:“你說的也許是吧,在其位,謀其政,屬於份內事。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估計不隻你卓小梅同誌。然而能像你一樣,麵對顯位和燦爛前程,麵對物質和金錢的誘惑,競絲毫不為所動,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今天,恐怕太困難了。”


    於清萍當然不是在給卓小梅戴高帽子,說的句句屬實。其實那麽美好的前程,那麽優厚的物質和金錢,人非聖賢,誰能不為所動呢?隻不過卓小梅良心未泯,才毅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雖然時至今日,良心越來越不值錢。卓小梅笑道:“清萍你是高看了我,我哪有你想象的那麽高尚?”


    於清萍顯然有些激動,說:“高尚不高尚,不是誰想封就封得起的。如今道德淪喪,良知缺位,熙來攘往的人們為一己之名利,損公肥私,損人利己的事做得太多太多了。如果能明哲保身,僅僅肥私利己,而不損公坑人,便算是德高望重,可歌可泣了。我活到三十歲的份兒上,並沒敬佩過誰,可卓園長你的人品,卻是我不得不由衷地敬重的。”


    隻顧著說話,茶幾上的杯子已空了好一陣,於清萍也忘了往裏倒茶水。卓小梅指指空杯,說:“你別隻忙著給我唱讚歌,倒茶吧。”


    於清萍提過紫砂壺,壺嘴朝下,坐入公道杯中。片刻拿開,舉了公道杯給兩個人的杯子倒滿茶水,這才又說道:“當然還有一條,你做園長的一向待我不薄。士為知己者死嘛,何況還不到我舍生赴死的時候。”


    這話於清萍雖然說得很輕鬆,卓小梅聽來卻覺得異常沉重。她忽然鼻頭一酸,眼裏一下子模糊起來。可卓小梅不想敗壞了兩人喝茶聊天的興致,故意猛咳兩聲,裝作要吐痰的樣子,去了衛生間。


    像別的許多家庭的衛生間一樣,於清萍家的衛生間裏也有一麵大鏡子,卓小梅抬眼瞟見鏡子裏的女人,早已是淚水盈盈。


    回到家裏後,卓小梅扔下包,癱坐在沙發上,心情久久沒法平靜。於清萍那滿不在乎,卻深藏著哀怨的目光老在眼前晃動,讓她深感不安。本來卓小梅做好了準備,想著自己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後,等著於清萍指了你的鼻子,痛罵一頓。誰知她早就明白了你的意圖,你還沒開口,她就主動應承下來,說要為機關幼兒園的命運盡自己一份責任。這相反更讓卓小梅受不了了。想出如此下作之策,要姐妹把自己奉獻出去,你不僅該罵該咒,甚至該摔耳光。事實是如果於清萍真的罵你幾句,咒你幾聲,摔你幾個耳光,你也許還好受些,因為這是你自討的。偏偏於清萍連一點責怪你的意思都沒有,好像她那麽心甘情願,無怨無悔,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


    卓小梅抓著自己的頭發,咬著牙根詛咒道:卓小梅你太卑鄙太無恥了,你跟披著人皮的畜牲還有什麽區別!


    就在卓小梅深深自責的時候,秦博文進了屋。卓小梅抬抬眼皮,見秦博文非常沮喪,一張本來還算英俊的臉有些歪扭。不用說,今晚他肯定又是無所作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秦博文從外麵回來,都這麽哭喪著,像死了老婆一樣。盡管他老婆明明活著,就坐在屋子裏,正睜了眼睛盯著他。


    為了那筆已經執行到法院賬戶上的款子能打到自己戶頭上,這段時間秦博文沒少在張李兩位法官身上花工夫。他原來的想法很浪漫,自己花了五萬多元,陪張李兩位還有他們的情人玩了那麽多好玩的地方,而且點著頭,哈著腰,像服侍親爹親娘那樣,一路上把他們服侍得舒舒服服開開心心的,照理兩位法官對你沒有深情,總有些薄義了吧?那麽錢到了法院賬戶上,應該跟到自己戶頭上沒有太大區別。然而秦博文錯了,他小看了張李兩位法官多年執法執出來的肚量。脖子上支著個腦袋,也不好好想一想,如果神聖的法律那麽容易收買,那法律的權威何在?手握法律武器的法官們的威嚴何在?為了維護法律的權威和法官的威嚴,兩位法官在好山好水和年輕漂亮的情人麵前那可親可愛的笑臉,回到維都後不久就翻了過來,跟法律一樣,那麽神聖不可侵犯了。


    於是每次秦博文去找他們,他們都是不冷不熱的,好像已記不起那些花著秦博文的票子遊山玩水的開心日子了。秦博文氣得渾身發抖,卻不敢抖得太厲害。恨不得一拳把那兩張嘴臉擊個稀爛,可為了法律的尊嚴,也為了還握在法律手心的自己那四十多萬元鈔票,才不得不強忍住自己。兩位法官的借口很多,開始是錢到了法院戶頭上,有一個賬務處理過程,得等著財務把款子歸類人賬。接著是政府有新的規定,政法部門資金要實行收支兩條線,秦博文的錢進了法院賬戶,就要嚴格按收支兩條線管理辦法,該辦的手續都得辦,該走的程序都得走,該領導簽字的還得領導簽字,而辦手續走程序找領導簽字,總得需些時間吧。過一段時間再去求他們,理由更多了,不是辦手續的人有事,就是走程序的人沒空,而簽字畫押的領導則更忙,前天現場執法,昨天督辦案子,今天研究大案要案,都是些關係隱定地方大局的天大的大事,哪有時間和精力顧及你秦博文這點芝麻小事?


    秦博文不是呆子,知道他們推過來搡過去,意圖隻有一個,就是還沒將已經到手的資源用足用夠。沒法子,隻好把他們請出去吃喝玩樂。請來請去,每次他們嘴上答應著,過一夜又變了口氣。秦博文知道現在的人胃口都撐大了,請人吃喝玩樂辦點小事還行,辦稍稍重要點的事情已經不大管用,隻得東挪西借,湊上兩萬元,夜裏上了張李兩位法官家。再書生氣的人,隻要辦過企業,就等於到煉獄走了一遭,自然會變得人情練達,秦博文深知如今送錢已不是什麽稀罕事,也就用不著像過去那樣,先把錢塞進煙盒裏或水果袋裏,再忸忸怩怩出手,而是將錢塞進信封,直接往人家手上遞。


    不想接錢的人也比過去爽快得多了。信息時代嘛,生活節奏這麽快,誰見到錢都心急火燎的,連做樣子稍稍虛偽一下,都沒了這個耐心。這倒讓送錢人少費口舌,省下許多精力。讓秦博文想不通的是,張法官接過信封後,竟然在他麵前捏開信唇,往裏瞧了瞧,就差沒當麵清點了。而且波瀾不興,隻淡淡在秦博文肩上拍拍,說了句:“秦老板你真有意思。”也不知他說的意思究竟是什麽意思。


    李法官似乎比張法官略為高明,拿過信封後,不用捏開信唇往裏瞧,僅放手上掂了掂,就知道裏麵分量幾何了。說的話更直接:“秦老板啊,我可從沒說過我家是朝東還是朝西,你怎麽也找得到我的家門?”像是秦博文欠他老賬,還得遲了似的。更讓秦博文氣絕的是要走人的時候,李法官過來給他開門,竟然說道:“我李某人跟不少老板打過交道,可還從沒見過秦老板這麽精打細算的。”


    秦博文牙齒咬得格格叫,像夜裏的老鼠啃水泥牆角。他真想轉過身去,將姓李的撲翻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直至他兩眼翻白,口吐白沫。


    最後秦博文還是咽下了這口惡氣。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看來今晚兩萬元又算是白送了。回家路上,秦博文東張西望,總思忖著找一個店,買三包炸藥,先回去將兩個狗法官炸死,再把自己也結果掉。隻可惜時候不早了,街上的店都已關門,沒法買到炸藥,秦博文隻能歪扭著一張臉,趕回八角亭,邁進自己家門。


    卓小梅見秦博文神色不對,知道他慪了氣,沒問他的去向,怕惹他的火。事實是卓小梅自己的心情都調整不過來,哪裏還顧得上秦博文的爛事?


    然而秦博文實在是太難受了,又沒地方發泄心頭的火氣,隻得憤憤然地跟卓小梅說了今晚的遭遇。卓小梅無話可說,她搞不清這個社會到底哪裏出了毛病,人們一個個變得那麽無恥。如果這個時候秦博文拿了刀子要出去殺人,卓小梅不僅不會阻攔他,相反也會挺身而出.跟他一起去做回殺手。


    為讓於清萍能騰出時間,更快更有效地接近魏德正。卓小梅找來蘇雪儀,要她立即請個臨時工,去代於清萍的班。蘇雪儀說:“於清萍請什麽假?”卓小梅不便明說緣由,隻得含糊其辭道:“我給她安排了件重要事情,她必得全力以赴。”蘇雪儀不再多問,點著頭走了,好像已經明白卓小梅的意思。


    臨時工很快請來了。卓小梅給於清萍打去電話,說:“清萍,蘇雪儀已找了個代你班的臨時工,這段時間你就別上班,忙你的去吧。”於清萍不陰不陽道:“卓局長想得真周到。沒辦法,我隻能照領導的指示辦。”卓小梅動了真情,說:“清萍,我如果有你這麽年輕漂亮,那也就不用你代我去下地獄了。”於清萍笑起來,說:“誰說是下地獄?有本事能拴住大領導,說不定從此就可上天堂了。”


    卓小梅開不起這種玩笑,又叮囑兩句,掛掉電話。不想電話鈴跟著響了,卓小梅還以為是於清萍話沒說完打過來的,不知要不要接聽。矛盾了一會兒,正要伸手,鈴聲斷了,包裏的手機響起來。一看是寧蓓蓓的電話,卓小梅忙撳了綠鍵,說:“是蓓蓓你呀,剛才我辦公室的電話是你打來的吧?”寧蓓蓓說:“你在辦公室,怎麽不接?”


    寧蓓蓓說她現在在火車站,還有四十分鍾就要上車了。卓小梅開始不怎麽經意,說:“這又不是假期,你怎麽有時問往外跑?”寧蓓蓓說:“我現在還要什麽假期?我已經從蓓蓓幼兒園退出來,準備到廣東那邊去投靠朋友,特意打個電話跟你告別一聲。”


    卓小梅感到幾分驚訝,說:“你要離開維都?你等著,我馬上打的去火車站送送你。”


    趕往火車站,寧蓓蓓正站在候車室大門口。卓小梅直怪她怎麽不早說一聲,要走了才打電話。寧蓓蓓將她帶進軟臥候車室,找角落裏安靜地方坐下,這才說道:“我本來是想不聲不響離開維都的,不知怎麽的,還是忍不住給你打了電話。”卓小梅說:“是不是跟他鬧僵了?”寧蓓蓓搖搖頭,說:“沒有。要是跟他鬧得起來,我也許就不走了,還要跟他較量較量。可他就是不在乎你,哪怕你往他臉上吐唾沫,他仍是那麽不溫不火的。”


    兩人口裏的他當然是指羅家豪,這是不需明說的。卓小梅說:“難道沒有一條中間路線可走,非得非此即彼?”寧蓓蓓說:“我要有你這麽理性多好。我也知道自己沒有救藥。跟愛不是恨也不是的男人三五天要見一次麵,卻不能真正走到一起,我實在沒法做到。”


    卓小梅不知說什麽才好。女人就是女人,為情而喜,為情而悲,為情而聚,為情而散,甚至為情而生,為情而死,反正都是一個情字造的孽。然而沒有了這個情字.這女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呢?這麽一想,卓小梅倒是又羨慕起眼前的寧蓓蓓來。她的喜怒哀樂也好,悲歡離合也好,都不為別的,就為心中那個情字。不像自己,腦袋裏裝著的除了機關幼兒園,還是機關幼兒園,好像機關幼兒園要改製變賣了,你卓小梅也隻有上吊自殺一條路可走了。其實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沒有了機關幼兒園,不做這個園長,你照樣能養活自己,還不至於流落街頭,以乞討為生。即使沒別的路子,要乞討也不失為一種活法,乞丐們那份消遙,那份今天吃飽不去想明天挨不挨餓的瀟灑勁,至少比你把個機關幼兒園都扛到自己肩上,要輕鬆自在得多。


    女人也是怪,卓小梅暗暗羨慕著寧蓓蓓,寧蓓蓓卻反過來嫉妒卓小梅,說:“老班長我算是服了你。你看我吧,天天想著如何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人,人家卻不肯理睬我。你呢,沒爭沒搶的,人家卻暗地裏記著你,想著你。不瞞你說,我有時真恨死你了,如果沒有你橫在麵前,人家對我也許就不是那麽不鹹不淡了。”


    卓小梅就笑,說:“你又瞎說了。我跟羅家豪雖然是中學時要好的同學,卻並不存在你認為的那種情感關係。”寧蓓蓓說:“你別來這一套,我寧蓓蓓又不是弱智,還看不出來?今天叫你來,並不僅僅是想見見你,也是想跟你說句真心話。”卓小梅說:“那你是說,你剛才說的都是假話?”


    寧蓓蓓朝門口方向瞟一眼,說:“你別轉移話題。我這麽跟你說吧,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男人的話,可不要有太多顧慮,太委屈自己。現在是什麽時代,像你這種守身如玉的女人,我看將來不但不會有人給你立貞節牌坊,還會笑你傻裏巴嘰的。我感覺得出,羅家豪為了你,什麽女人都不放在眼裏,什麽女色都不接近,真讓人不可思議。在如今這個聲色犬馬的年代,這樣的男人實在稀少,應該申請世界珍稀保護動物。物以稀為貴,我就是被羅家豪這種難得的品質所打動,才追了他那麽多年。可我不是你的對手,隻能甘拜下風。我要提醒你的是,可不要錯過這麽好的男人喲。”


    卓小梅隻當這是瘋話,笑道:“你就喜歡把我扯進去,將我看成你的假想敵。”


    說話間,不覺上車時間快到了,寧蓓蓓看看表,又看看門口,要站起來的樣子。這時服務員拿著個話筒叫喊起來,說此次列車會晚點半個小時,請求旅客們耐心等候,多多合作。這下寧蓓蓓踏實了,巴不得跟卓小梅多說一會兒話。


    這時有人推開候車室的門走進來。寧蓓蓓見是鄭玉蓉,有點失望。因是軟臥候車室,裏麵人不多,鄭玉蓉也一下子就瞧見了寧蓓蓓和卓小梅。過來跟兩位見過麵,寧蓓蓓故意說道:“玉蓉你也要出差,那幼兒園誰來管?”鄭玉蓉說:“咱們姐妹一場,你要走,也不肯跟我說一聲。我是十分鍾之前羅總告訴我的,這才匆匆趕了過來。”


    寧蓓蓓又偏了頭往門口方向瞧去。鄭玉蓉看著寧蓓蓓,說:“羅總本來是要親自來給你送行的,公司那邊突然打電話說文化局的人去了公司,要他馬上過去,所以他來不了了。”


    “他親自來送行?我從沒這麽想過。對誰我都沒透露過火車出發時間。老班長也是我到了車站,才給她打的電話。”寧蓓蓓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隨即又忍不住要問鄭玉蓉:“我早就聽說過,有人到文化局舉報家豪公司非法印刷教輔資料,該不會有什麽事吧?我了解家豪,他是不會搞違法經營的。”


    卓小梅不免暗自感歎起來,女人就是這麽沒有救藥,都快上火車,遠遠離開這個男人了,還牽掛著他的事業。鄭玉蓉也似有同感,故意說:“蓓蓓姐,羅總的事你這麽放心不下,那幹脆別走了,留下給他分點憂。”


    寧蓓蓓意識到自己問得多餘,撇了嘴說道:“我有什麽放心不下的?關我什麽事?文化局的人就是罰死他,也無損我寧某人一分一毫。”


    旁邊兩個女人都笑起來。鄭玉蓉說:“羅總因自己來不了,才特意安排我來送蓓蓓姐的,讓我代表他祝願蓓蓓姐一路走好。”寧蓓蓓佯裝生氣道:“誰稀罕他的祝願?他不祝願,難道火車就會改變方向,不往廣東那邊行駛了?我也不同意玉蓉你代表他,你代表你自己得了,如果代表他,那我可就不理你了。”


    卓小梅自己是女人,知道女人嘴上說不稀罕的男人,恰是心裏最稀罕的,於是說鄭玉蓉道:“玉蓉,既然你蓓蓓姐不稀罕羅總,那你就聽她的,不代表羅總,隻代表你自己算了。”鄭玉蓉說:“那行,我就代表我自己。隻是羅總還有一句話托我轉告給蓓蓓姐,如果我貪汙了不交出來,蓓蓓姐你可別有意見喲。”


    寧蓓蓓頓時忘了才說的話,迫切地問道:“你怎麽不早說呢,他到底有什麽話?”鄭玉蓉也鬼氣,說:“你不是不稀罕他嗎?”寧蓓蓓說:“我不稀罕他人,他有什麽中聽的話,既然讓你轉告,你說出來,養養耳朵也無妨。”


    鄭玉蓉說:“他也沒說什麽,隻說你到了那邊要好自為之。如果遇到什麽困難,隻管打他的電話,他會盡力幫忙的。”


    見寧蓓蓓的眉毛往上揚了揚,卓小梅調侃道:“羅總還補充了一句: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為寧蓓蓓同誌開著。”寧蓓蓓打卓小梅一下,說:“去你的吧。我寧蓓蓓何許人也?事情沒看準,會這麽貿然跑出去!我完全用不著他姓羅的瞎操心。”


    剛才的服務員走了回來,拿著話筒說車來了,要大家上車。卓小梅和鄭玉蓉幫著提了行李,送寧蓓蓓去上車。因為是過路車,停留時間不久,兩人給寧蓓蓓把行李放好,便準備下車。一直大大咧咧的寧蓓蓓這下再也堅持不住了,一頭撲入卓小梅懷裏,嚶嚶啜泣起來。卓小梅知道她並不是為離別傷心,卻又不知怎麽安慰她,隻得拍著她聳動著的肩膀,說道:“在那邊安定下來後,給我和玉蓉打電話。以後有機會,我們過去看你。”


    沒說上兩句,汽笛響起,寧蓓蓓隻得放卓小梅兩個下了車。


    兩個剛在地上站穩,列車就啟動了。隻見寧蓓蓓的臉貼在窗玻璃上,朝她們揚著手。兩人追了幾步,寧蓓蓓的臉和手越來越模糊,很快就瞧不見了。望著遠去的車尾,卓小梅忽覺有些心酸,掏出紙巾捏了捏鼻子。


    出站的時候,卓小梅說:“玉蓉你也看到了,蓓蓓對家豪真是一往情深,他也不來給人家送送行,確實有些不地道。”鄭玉蓉說:“羅總當然想跟蓓蓓姐見上一麵,可他怕她受不了,所以才讓我來做代表。”


    出了車站,卓小梅揚了手正要去邀的士,一部2000型桑塔納挨了過來,停在她腳邊。竟是羅家豪。卓小梅說:“你怎麽這個時候才來?”


    羅家豪從裏麵打開門,讓兩人上了車。這才往後偏了偏頭,說:“我今天在這裏擺出租,已經擺了半個多小時,才好不容易拉到你們這趟客。”卓小梅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望著身旁的鄭玉蓉,說:“還說文化局的人去了羅總公司,你真會編故事嘛。”鄭玉蓉說:“我哪裏有這樣的天才?是羅總編好後說給我的。”


    卓小梅收回目光,投向身旁的窗外。城市的上空灰蒙蒙的,像想哭的孩子的臉。三人都無話可說,車上一時變得有些沉悶。最後還是卓小梅開了腔:“家豪你真的不應該待在車站外麵。在候車室裏,蓓蓓過不了兩分鍾就要往門口瞄一眼,她好希望你去送送她的。”


    羅家豪穩穩地把著方向盤,說:“你兩個都在,我一個大男人在旁邊,不影響你們說話?”卓小梅說:“原來你是嫌我和玉蓉礙事。”


    進了城,羅家豪也不征求卓小梅的意見.方向盤一打,開著車往蓓蓓幼兒園奔。卓小梅說:“怎麽不送我回機關幼兒園?園裏一攤子事正等著我回去處理呢。”羅家豪說:“大園長好久沒關心關心蓓蓓幼兒園了,今天咱們既然湊在了一起,順便請你去指導指導。”


    到得蓓蓓幼兒園門外,三人下車,邁進大門。這是寧蓓蓓做園長時定下的規矩,為確保孩子安全,機動車輛不能入園,羅家豪的也不例外。


    卓小梅已經大半年沒來過蓓蓓幼兒園了,抬眼一望,隻見裏麵的環境大為改觀,草木森森,花團錦簇。還添了不少設施。滑梯、搖椅、秋千、翹翹板等一應俱全,讓人仿佛置身於一處時新公園。睹物思人,鄭玉蓉感歎道:“這可都是蓓蓓姐一手操辦的。在她的苦心經營下,園裏的內部管理越來越規範,教育教學一年一個大台階,教育管理部門和家長各方麵都給予了充分肯定。現在又有了這麽好的外部環境,生源更加豐富,在園孩子早已滿員,還有好多孩子想進來,我們都沒法接收了,家長跑關係說好話也沒用。看蓓蓓姐那勁頭,我還以為她是想將這個園長長期做下去呢,不想她忽然提腿就走掉了。”


    卓小梅清楚鄭玉蓉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回頭望一眼走在後麵的羅家豪,說:“那麽好的人才你沒留住,是不是你的一大失策?”羅家豪說:“剛才玉蓉說的句句是實,我不會埋沒蓓蓓的功勞。不過小梅你不知道,為挽留她,我是費了大勁的,隻差沒趴到地下,抱著她的腳磕頭了。可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我也無能為力。”羅家豪說得可憐,鄭玉蓉有些不忍,說:“這點我可作證,羅總確是付出了誠意的。”


    樓裏有羅家豪的辦公室,三個人轉上半圈,就上了樓。


    羅家豪一周難得到這個辦公室來兩次,裏麵卻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看來是天天有人在打掃。卓小梅是客人,鄭玉蓉將她讓到沙發上。倒好茶水,借故出去了。卓小梅瞧一眼老板桌後麵有些倦意的羅家豪,說:“蓓蓓一走了之,你這個老板親自來做園長?”羅家豪說:“我是這塊料嗎?即使是這塊料,公司裏一攤子事,也脫不開身呀。”卓小梅說:“玉蓉怎麽樣?”羅家豪說:“玉蓉確實不錯,蓓蓓就是在她的配合下,將園裏的事料理得這麽有條不紊的。隻是她太年輕,把幼兒園交給她一個人,我心裏沒底。”


    說了一會兒鄭玉蓉,羅家豪轉而關心起卓小梅的事情來,說:“你那裏什麽時候改製?”卓小梅說:“你是希望機關幼兒園改了製,好收購過來?”羅家豪搖搖頭,說:“機關幼兒園那麽好的碼頭,恐怕早就有能人盯住了,我羅家豪還有點自知之明,不敢做這個夢。我是想,你們改了製,我就好把你挖過來。”卓小梅笑笑,說:“機關幼兒園改製變賣後,我在家裏吃低保,什麽地方都不去。”羅家豪說:“那太埋沒人才了,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卓小梅說:“我是什麽人才?那隻是你的想象而已。你千不該萬不該,還是不該放走蓓蓓,她比我強得多。”羅家豪說:“你看你,又拿蓓蓓來堵我嘴巴。”


    卓小梅笑笑,端杯喝了口茶。羅家豪想起一事,說:“寧蓓蓓既然走了,幼兒園還叫蓓蓓幼兒園,好像有些名不符實,你另給我想個好名吧,我給取名費。”卓小梅說:“這是不是太絕情了點?蓓蓓創下這份業績,將幼兒園經營得這麽好,也是頗費了心血的。現在她人剛走。茶還冒著熱氣,你就要把她的名字換掉,她知道了,肯定會很難受。”


    這倒是羅家豪沒曾深想過的,經卓小梅這麽一說.也覺得確是這麽回事,說:“你批評得還真有道理,那就繼續沿用蓓蓓這個名字吧。小梅你真是個善心人,處處為人著想。”卓小梅說:“主要是我和寧蓓蓓都是女人。女人嘛,總是那麽充滿幻想。像蓓蓓,為了幻想,連婚姻都可以毅然放棄。”


    羅家豪指指卓小梅,說:“你這又是教育我了。”卓小梅說:“我怎麽敢教育你大老板?我是說女人都如此,太耽於幻想。可幻想跟肥皂泡一樣,漂亮是漂亮,卻容易破滅,所以蓓蓓隻得離開讓她產生幻想的地方。”羅家豪說:“你說得也太深奧了點,我可沒這麽高的悟性。”卓小梅說:“你們男人就是這樣,說到認真處就使隱身術。”羅家豪說:“好好好,我不使隱身術。我隻問你,你自己有沒有過幻想?”卓小梅說:“怎麽沒有過?我如果沒有幻想,還會這麽上躥下跳嗎?可我知道,這個幻想終於會破滅的。”


    羅家豪聽得出來,卓小梅和寧蓓蓓兩個人的幻想並不是一回事。卓小梅是幻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能保住機關幼兒園不被改製變賣。可悲的是她一邊幻想著,一邊又非常清醒,知道自己的幻想到頭來不過僅僅是幻想而已。


    又坐了一會兒,卓小梅看看表,拿過身旁的包,準備走人。羅家豪擺擺手,說:“你等等,今天把你綁架來,是有樣東西要給你過目。”然後打開前麵的老板桌,拿出一個文件夾。卓小梅見了,說:“你不是把我當成你的領導,要我給你簽發文件吧?”


    羅家豪說:“是有這個意思。”把文件夾遞到卓小梅手上。


    卓小梅打開文件夾一看,裏麵有一份關於蓓蓓幼兒園的股權協議,白紙黑字打印著卓小梅作為人股人,占有著蓓蓓幼兒園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每年可按經營收益分紅,或將紅利繼續入股,擴大股份占有額。


    “家豪你這是要搞什麽名堂?”卓小梅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從來沒在蓓蓓幼兒園入過股份,怎麽平白無故就成了股權人?羅家豪解釋道:“過去寧蓓蓓也簽過這樣的人股協議,她要走的時候,已將股份抽走,所以我隻好把你拉進來,做我的合作夥伴。”卓小梅說:“我從沒掏過一分一厘,猛然間手裏就握有了可觀的股份,成為你的合作夥伴,難道這世上還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羅家豪拿過文件夾,翻到協議書最後一頁,再還給卓小梅,說:“你已經入了股的。”卓小梅疑惑的目光在羅家豪臉上稍稍停留,才慢慢移到文件夾裏。隻見協議書備注欄裏粘著兩份憑據,一份是正兒八經的入股收據,是羅家豪公司開給卓小梅的,寫著入股時間和入股金額,後麵還有公司印鑒和羅家豪本人的簽字;另一份是以卓小梅名義出具的借據,金額跟入股數一致,隻是借款人簽名欄裏還空著。


    卓小梅這才明白了羅家豪的意思。


    羅家豪從筆筒裏抽出一支鋼筆,將筆帽取下,套到筆頭上,然後放到卓小梅手頭的文件夾裏,說:“小梅,你隻要在借據上簽上大名,你就等於入了股。你也看到了,蓓蓓幼兒園來勢這麽好,贏利是不在話下的,要不了兩年,你就可以把這份借據取走,到時你就是名符其實的股東,每年可以拿到不菲的紅利。”


    這跟白送卓小梅股份完全是一回事,因為這個借據的存在,並不等於你就掏了借據上寫的資金。也虧得羅家豪想出這麽一招。他這樣費盡心機,無非是為了維護卓小梅的麵子和自尊心,真是用心良苦。卓小梅心裏感激著羅家豪,嘴上卻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羅家豪也直言不諱:“你做了股東,機關幼兒園一旦改製變賣,不用我多磨嘴皮,你就會來做蓓蓓幼兒園園長了。”


    聽羅家豪這口氣,好像機關幼兒園改製變賣早就注定了似的。卓小梅心裏一陣苦澀。卻不願被羅家豪看出自己的無奈,側首去瞧窗外那依然陰沉著的天空。其實卓小梅心知肚明,不光是羅家豪,自己也早有這種預感,誰都無力改變機關幼兒園的命運。但她還是不願接受羅家豪這份好意,抑製住心底湧起的悲哀,說:“你就那麽敢肯定,我會在借據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來做這個股東?”


    羅家豪說:“我想你會的。”


    卓小梅腦袋直搖,將文件夾往羅家豪那邊輕輕一推,站起身來,緩緩朝門口走去。快出門時,又掉轉頭來,說:“你別舍近求遠,還是把鄭玉蓉用起來吧,她不會比蓓蓓差的。”


    羅家豪也站起來,想留住卓小梅,可嘴巴張了張,卻不知說些什麽好。望著那個自己閉上雙眼就會浮現在腦袋裏的婀娜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門外,羅家豪感到很是失落。他隻得合上文件,放回到原來的抽屜裏,一邊嘀咕道:“好個卓小梅,還是這麽倔強。”


    來到樓下,隻見陰沉的天空已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卓小梅在屋簷下站了幾秒鍾,便將手裏的坤包擱到頭上,毅然走進雨中,出了蓓蓓幼兒園。


    其實這雨響動雖大,雨點卻小。這大概就是南方秋雨的特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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