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晚上高誌強什麽地方也沒去,洗漱完畢,看了一會兒電視,估計戴看蘭也應該有空了,便上了網。在蘭溪屋等了一陣,也沒有戴看蘭的動靜。高誌強心想她可能是有事出去了,等一會就會進來的。也沒退出蘭溪屋,就這麽空守著。守了半個小時,屏幕上還沒有反應,高誌強起身上了一趟廁所。


    從廁所回來,那頭依然沒人理睬。高誌強心裏就犯了嘀咕,這個戴看蘭,明明知道我今晚要在蘭溪屋等她,她躲到哪兒去了?高誌強就有些不踏實起來。心想,莫非她真的約會去了?高誌強知道戴看蘭那位下海多年,已經腰纏數千萬的吳總經理,常年在外飛來飛去,他們剛到學齡的兒子也進了封閉式貴族學校,她下班後常常一個人守在家裏,那份寂寞自不必說。但高誌強更清楚,戴看蘭這種女人看上去平易謙和,好打交道,可她滿腹才情,心性傲岸,骨子裏潛藏著一份高貴,沒點品味的男人是沒法讓她動心的。


    電視裏的晚間新聞都播完了,高誌強過去關了電視,又回到電腦前,準備再等上一會兒。他是鐵了心要等著戴看蘭。高誌強當然可以給她打個電話,但自從有了蘭溪屋,兩人就好像訂了契約一樣,極少去碰電話了。高誌強不想由自己來打破這個默契。就在高誌強快沒了耐心的時候,屏幕上閃了兩下,一行字跳了出來:對不起,我來遲了。高誌強禁不住一陣驚喜,飛快地敲下一句話:你終於回來啦?我差點要去電視台登尋人啟事了。戴看蘭說:那你就登一個吧,我正等著你來認領哩。


    高誌強似乎就領會出這話裏的別樣意思,心頭不覺暖了一下。他敲道:看蘭,我真的早想認領你了,就怕你不肯跟我走。對方停頓了片刻,岔開話題道:我知道你今晚等我等急了。高誌強說:我可沒等你,你以為我那麽容易自作多情?戴看蘭說:今晚部裏臨時召集會議,我本來想發個郵件告訴你一聲的,免得你老在網上等,但我想,又不是我要找你,是你有事找我,等一個晚上有何不可?


    這一回高誌強沒有急於去問自己要問的事,就讓戴看蘭嘮叨個夠。後來她終於轉到高誌強所關心的話題上。她說:省常委已經開過會了,正式決定文書記月底去中央黨校學習。高誌強說:那他的工作關係呢?戴看蘭說:工作關係暫時不動,等半年後學習結束再定。高誌強說:這就是說,他學習期間還是臨紫的市委書記。戴看蘭說:那當然。


    高誌強心有所動,說:那誰來主持臨紫市委常委工作?戴看蘭說:我知道你就關心這事。高誌強說:不關心這事,在蘭溪等著幹什麽?戴看蘭說:好哇,你這麽自私。高誌強說:自私是人的本性嘛。戴看蘭說:你這是市委副書記說的話嗎?高誌強說:我錯了,向省領導做深刻檢討。


    說笑了一陣,戴看蘭才又敲了句:嚴部長幾個常委的意見比較一致,傾向於由雷遠鳴來主持工作,他究竟是臨紫市第一副書記兼市長嘛。高誌強感到一絲失落,卻還是回道:那童書記的意見呢?他沒有問牛副書記,他知道牛副書記會是什麽意見。戴看蘭說:童書記還沒有最後拍板。


    這天晚上高誌強的腦殼裏風帆一樣,鼓漾著一份無法自抑的興奮。文書記去中央黨校學習,讓雷遠鳴主持市委常委工作,這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童書記之所以沒有表態,是因為他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高誌強能想像出省常委會上的情形,包括嚴部長在內的多數常委提議讓雷遠鳴主持工作,但牛副書記還有已退位的晏副書記事先已在童書記麵前提出過有傾向性的想法,童書記也就並不急於表態,決定將這事擺一陣才說。文書記去學習的事省常委既然已經研究過了,消息很快就會傳到臨紫來,雷遠鳴他們一定會加緊行動。由文書記和雷鳴,高誌強不覺又想起郭家衝石膏礦塌方死人的事,心裏沉了沉。這事沒個妥善處理,自己怎麽麵對郭家衝的百姓?


    第二天高誌強在外麵開了一上午的會,中午由會議主辦單位宴請,高誌強小酌了兩杯,吃了點飯就提前離席回了家。打開電視,裏麵正在報道國務院剛剛開過的全國安全生產工作會議,大體內容是要加大對各類小煤窯小礦井的清理整頓力度,該關的關,該停的停,該並轉的並轉。他打開手機,找到了郭三那位親戚的手機號碼,想再問問那裏的情況。


    不想正要撥號,突然門鈴脆脆地響了起來。高誌強很不情願地合上手機,返身去開了門。竟然是叢林。她站在門口,笑嘻嘻道:“高書記打擾您了,真的不好意思。”高誌強隻得說:“沒事沒事,請進吧。”這才看見叢林後麵又跟上來一個男人,他就是臨紫市最大的企業紫源酒廠廠長江永年。高誌強跟他握握手,讓進屋裏。


    三人坐下後,叢林就說:“高書記這幾個早上怎麽沒去雙紫公園?”高誌強心裏想,自己的估計沒錯,叢林果然又去了那裏。嘴上則搪塞道:“這幾個晚上總是開會,一開就開到半夜,睡得遲了,早上起不來。”說著,想起冰箱裏有一袋荔枝,就拿出來請他們吃。叢林也不客氣,拈了一個,剝了皮,塞進嘴裏吃起來,邊吃邊點著頭說好吃,還拿了一顆遞給江永年說:“姐夫你也嚐嚐,高書記獎賞我們,你可要識抬舉。”


    江永年堂堂數千人的大廠廠長,什麽場麵沒經曆過?可不知怎麽的,在高誌強麵前卻不像叢林那麽放得開,顯得有些拘謹,一顆荔枝,左手交給右手,右手又交給左手,隻是不知剝開受用。高誌強看在眼裏,也是為了緩和氣氛,笑望著叢林,說:“如今社會關係日趨多樣化,複雜化,語言詞匯也變得更加豐富,若說誰是誰的姐夫或親戚什麽的,都有一種特定的含義,我懷疑這個大廠長是否真的是你姐夫。”


    叢林說:“當然真的是我姐夫,像他們的紫源酒一樣,一點不假。”高誌強說:“現在假的東西太多了,連爹媽都有假的。”叢林笑道:“我在報紙上也看到過,連高書記你們這個級別的專員都有假的,而且那些假專員通常工作能力還挺強,為地方辦了些實事,真可謂為假一任,造福一方,那可比有些真專員還得人心。”


    說得高誌強忍俊不禁起來,說:“叢主任你不是懷疑我這個副書記也有假吧?”叢林說:“不敢不敢,高書記怎麽會有假,就是有假,我也不敢當你麵實話實說呀。”江永年這才完全放鬆開來,說:“高書記您可別見怪,我這個妻妹嘴沒遮攔,就知道瞎說。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姐夫可不是假的,我跟叢林的姐姐叢玉同誌,那可是十多年的結發夫妻了。”


    有玩笑做鋪墊,後麵的話就好開口了,江永年終於對高誌強說出了來意:“我早就想來向高書記匯匯報了,昨天晚上我一說到您,我這位妻妹就主動提出來,要陪我來找您。我這人一見領導就發怵,有人在一旁壯膽,自然有利於革命工作。”叢林搶著說道:“高書記您別聽他的,是他聽我說起開婦聯主任會議時,您和我們喝過酒,他便死乞白賴懇求我引薦給您,隻差沒給我下跪了。”高誌強笑道:“你這樣年輕美貌的妻妹,他當然想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囉。”叢林說:“他敢,我姐擰脫他的耳朵。”


    江永年也笑了笑,拿棵荔枝塞到叢林手上,說:“你知道高書記拿荔枝出來的意圖嗎?是要你用荔枝把你嘴巴堵住。”然後回頭對高誌強說:“高書記我就不說閑話了,您還要午休。”說著從身上拿出一個報告,遞到高誌強手上,說:“紫源酒廠想擴建一條生產線,向市工行打了一個申請貸款的報告,找了趙行長幾次,開始他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說他們的錢寧肯貸給個體戶,也不貸給我們,怕我們沒能力還貸。”


    這個江永年真有意思,經濟工作是政府的事,他不找市政府,卻找上了市委副書記。不過高誌強還是關心地問道:“你們廠欠他們的老帳沒還?”江永年說:“並不多,也就是100來萬,雖然本金過期沒還,但我們都是按時付了息的。”


    高誌強點點頭,示意江永年繼續說下去。江永年說:“後來我們找得多了,趙行長才鬆了口,要市領導先在報告上簽個字再說。”高誌強說:“我來簽不合適吧?我又不是市長副市長。”江永年說:“我已多次去政府找過雷市長和歐陽副市長,不想他們影子都沒一個,打他們的手機,也總是說忙,不肯露麵,也不知是什麽原因。”


    高誌強心想,這段時間可夠他們忙的了。低頭在江永年的報告上瞧了瞧,說:“就貸300萬,也不是什麽大數字嘛,隻是我簽個字起不起作用?”江永年說:“您是市裏的黨群書記,姓趙的能不買帳嗎?”高誌強笑道:“銀行又不歸市裏管,我這個黨群書記他們會放在眼裏?好吧,我簽個字吧,變不變得了票子,那看你們的造化了。”


    江永年把高誌強簽過字的報告折好,放進包裏,說:“高書記感謝您了,到時請您喝新出品的紫源酒。”準備告辭。


    高誌強起身送客。來到門邊,叢林又回頭道:“高書記,明天我和譚主任就到省裏匯報去了,您是我們的主管領導,譚主任讓我向您報告一聲。”高誌強說:“你們去吧,不是還要帶些書回來嗎?婦聯好像沒車吧,你們坐什麽車去?要不要我給你們聯係一部?”


    叢林嫵媚一笑,說:“有姐夫在這裏還愁沒車麽?我們早就訂好了君子協定,我帶他來見你,他給我們安排車子,他廠裏的車可比您的車還豪華。”江永年也說:“這就不要高書記操心了。”高誌強點點頭說:“那好,你們去匯好報,回來把這項工作盡快搞起來。”叢林說:“堅決按照領導的指示辦。”高誌強笑道:“別油腔滑調。”


    叢林於是開了門,又揚起她那好看的頎長而又豐腴的手臂,向高誌強晃了晃,甜甜地道了聲拜拜。高誌強也揚揚手,目送他倆下樓而去。


    關上門後,高誌強還沒忘記剛才那個沒打成的電話,撥了郭三親戚的手機。那人說,他現在不在郭家衝,下午他就回去,到時再讓郭三打電話過來。關了電話,見牆上的鍾還不到一點半,離上班還差一個多小時,高誌強就向裏屋走去,想睡一會兒。從剛才三個人坐過的沙發邊上經過時,就見上麵有一個厚厚的大信封。高誌強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剛才簽過字的的報告,江永年不小心忘了拿走。不過這也沒事,如果是報告,他自己會回來拿的,也沒去細究,進了裏屋。


    可躺下後,總感覺有些不對頭,一紙報告也不可能這麽厚啊,而且明明見他把報告塞進了包裏的。便又爬起來,到客廳把信封拿起來看了看,裏麵竟是一疊沉沉的百元鈔票,數了數,足足兩百張,也就是整整兩萬。這個姓江的,搞這一套幹什麽嘛?是我給他簽了個字?我這字值這個價麽?何況他們的款子還沒到手。轉而一想,可能是常委會上自己堅持選調叢林進市婦聯做副主任,他們給的報酬吧。


    這樣的事情高誌強當然遇見得多了。春節元旦甚至五一中秋,加上平時不定期來送錢的,一年下來起碼有三四十起。少的五六百七八百,多的上千或幾千,像江永年這些上萬或十幾萬甚至數十萬的也會有幾個。送錢人的動機各不相同,有的是你給他辦了事來酬謝的,有的是要你給他辦事來投石問路的,有的則是放長線跟你扯上這層關係,有朝一日總用得上你的。送錢人的身份也五花八門,有積極要求上進的,比如機關裏的科長什麽的,眼見得有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快騰出來了,送包錢給你,希望你把這個位置挪到他的屁股底下。有想保住位置的,比如人事財政國土城建物價交通公檢法等部門的頭兒,他們坐在那樣的位置上,好比坐在一架印鈔機上,如果交出了這個位置,就等於眼睜睜把一捆捆亮花花的票子拱手交了出去,先送一把錢給你,你讓他多在這個位置上呆一年,他就可多印一年票子。有要辦大事的,比如江永年這樣的廠長經理或個體老板,他們要批個貸款,要搞個什麽項目,這筆貸款這個項目一到手絕對是一本萬利,他用鈔票換得你的簽字,也就等於換得一筆巨額利潤。


    高誌強做過縣委書記和市委組織部長,現在又是管幹部的市委副書記,經常要應付這些財神爺,慢慢他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手段。記得最初從省裏下來,也是經驗欠缺,人家來送錢,他硬梆梆都退回去,退不掉就通過郵局寄給送錢人,結果把這些人都得罪了,他們又都是有權有勢的地頭蛇,工作上明裏暗裏跟你作對,你又不可能把他們都撤了職,最後搞得自己孤家寡人,一事難成。後來高誌強就學乖了,人家送錢來他都客客氣氣收下,隻要是不太違背原則,能辦的事就給人家辦了,能解決的問題就給人家解決了,這樣你好我好他好大家好,人緣關係得到了改善,工作上因有人願意配合賣力,容易見出成效。


    不過這錢就這麽塞進腰包,總有一天會穿幫的,高誌強既不弱智,也不是守財奴,他才不願意讓這些鈔票斷送掉自己的前程呢。他想出了一個兩全的辦法。一千以下的錢他就收進了自己的抽屜。這樣的小錢,到酒店或商店裏搞張發票,以開餐費或購置費的名義一做帳,就什麽痕跡也不會留下,送錢人不會太放在心上,反貪局也沒誰會感興趣。何況自己一個月也就一千多塊的工資,這裏扶貧捐一千,那裏受災捐兩千,也捐不了幾回,手頭有兩個活錢好開支些。至於一千元以上的錢,高誌強早就跟紀委尹書記悄悄商量好了,在紀委裏麵的廉政辦給自己設立了一個秘密專戶,也就是說,高誌強把錢交給廉政辦後,廉政辦就給高誌強開一張正式收據,把錢存入這個專戶。當然高誌強跟他們有約在先,不能對外公布這個專戶,高誌強離開這個地方之前也不要上交財政,免得讓更多人知道。高誌強這一手,外麵的人也略有所聞,卻不太清楚底細。所以給高誌強送錢的人就變得謹慎多了,送了錢,高誌強把事辦了當然高興,辦不了他們也不可能拿高誌強怎麽樣。這就給高誌強撐起了一張無形的保護傘,他說話辦事就放得開多了,不像別的領導那樣瞻前顧後的。


    這天高誌強拿著江永年這個信封,本想通知廉政辦的人帶收據來拿錢,又考慮到是中午,都在休息,也不好打擾人家,心想下午或改日有空再處理也沒事。於是打開書櫃,把那個信封塞到了書堆下麵。


    這樣一折騰,高誌強再躺到床上時,已經沒有多少睡意,眯了一會兒眼,便爬起來,夾著公文包去了辦公樓。桌上還有一疊文件沒批,秘書科都問了好幾遍了。這時離上班時間還差二十多分鍾,大樓裏闃無一人,格外安靜,隻有高誌強自己的腳步聲在剛鋪就的佛山瓷磚地板上咚咚地響著。忽想起大學時,暑假跟一個同學到他鄉下的老家去玩,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走了半天小路,來到一座大山前,山上古木參天,人跡罕至,隻有夏蟲長鳴,野鳥怪叫,覺得背上麻麻的,似有腳步聲緊追其後。高誌強就忍不住老往後瞧,後麵當然什麽也沒有,心裏便更加緊張。那同學有些奇怪,問他看什麽?高誌強說:“你聽到後麵的腳步聲了嗎?好像有人跟著我們。”那同學也就往後麵望了望,自然什麽也沒看到。那同學就笑了,說:“那是我們自己的腳步聲。”


    自己的腳步聲,高誌強想,好久沒聽到過自己的腳步聲了。尤其是他這種地方官員,天天出車入輦的,哪裏還有自己的腳步聲供自己傾聽?但今天他終於在辦公大樓裏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高誌強就故意加重了腳下的力氣,腳步聲於是更加清脆響亮了。這麽咚咚咚走到自己的辦公室前,開了門,走到桌前坐下,還莫名的有些興奮。直到興奮勁過去了,才打開桌上那隻標著高書記三字的文件夾,一件件批起來。


    一堆文件不到兩個小時就批完了。高誌強合上夾子,舒一口氣,起身做了一個擴胸動作。然後徐徐走向窗邊,凝視著遠處迷蒙的山影,以此恢複一下疲勞的眼睛。他忽然意識到,他麵對的方向就是郭家衝。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是不是郭三的親戚?打開手機,卻是郭三的。郭三在電話裏急急說道:“高書記,我已經到市裏了,我得去省城,我們礦的事情不能這樣就完!”高誌強一聽,心裏馬上這事要鬧大了,他雖然知道自己要摻進去會讓文書記不高興,但麵對郭三,他怎麽能說出阻止的話?高誌強低聲道:“你打個的,到那天我帶你去過的鄉道上等著,我馬上就到。”郭三答應說:“我這就去。”立即把手機關了。


    高誌強給叢林打了個電話,說道:“明天你們的車還可坐一個人麽?”叢林說:“我當是什麽大了不起的事,我們回來時不是要帶點書嗎?所以姐夫給了我們一台豐田小麵包,除了司機,就我和譚主任,環境寬鬆得很哩。”高誌強說:“那好。什麽時候出發?”叢林說:“八點以前吧,是個什麽樣子的人?到哪裏去接他?”高誌強說:“是我在縣裏工作時認得的一個工人朋友,四十多歲,一米七多的個子,刀把臉,我沒時間送他上車,要他七點半在中心路口的太太口服液廣告牌下等你們,到了省城,你們就不用再管他。”


    出辦公室後,高誌強到秘書科和值班室幾個地方轉了轉。經過銀秘書長辦公室門口時,還跟他也打了一聲招呼,這才從從容容下了樓,上了自己的車。不到一刻鍾,高誌強到了目的地,郭三已經等在那裏了。郭三剛鑽進車裏,高誌強從身上拿出幾張大額票子,遞到郭三手上,說:“這是你上省城的差旅費。”郭三不肯收,說道:“上趟省城的錢,我還是出得起的。”高誌強說:“你就別客氣了,你下礦井弄兩個錢不容易,花到這上麵,你老婆要跟你離婚的。”


    便感激得郭三眼圈都紅了,說:“這其實也是我們郭家衝人的事。”高誌強說:“郭家衝人的事,也要你肯去跑腿。”


    郭三這才把錢收下了。高誌強接著問道:“你去找誰?”郭三張張嘴,有點茫然。高誌強吩咐道:“你去把你那天給我看過的材料複印幾份。到省城後不要去找信訪辦,信訪辦的人隻有兩個辦法,一是通知市裏把你領回來,二是把你的材料轉到市裏。你先去省報找那位賓記者。隨便撿一張省報就找得到他的手機和呼機號子,他是全省赫赫有名的熱線記者,一定要把材料直接交給他。然後再去趟省人大和省紀委。”又把明天上午坐車的時間和地點,向郭三做了交代,最後高誌強給了郭三一個手機,說:“這個就送你了,有什麽情況及時報告給我。也不要輕易往外打電話,打多了不安全。”


    郭三要下車時,高誌強要他轉告郭寶田,今天晚上一定打個電話來。


    晚上接到郭寶田的電話後,高誌強便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郭寶田答應得很痛快,表示馬上就去組織。


    一切安排妥當,高誌強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雙紫公園門口到市委大院,也就1000多米的距離,高誌強卻鑽進一部的士,往中心路方向繞了個大圈,才折回來進了市委大院。圍觀的幹部群眾見高誌強從的士裏鑽了出來,主動給他讓開一條道。走進包圍圈,隻見文書記和雷遠鳴的小車周圍,郭家衝的人站的站著,蹲的蹲著,有幾個還躺倒在小車的前輪邊,癩皮狗一樣。文書記和雷遠鳴兩人的車窗是開著的,兩人都各自坐在車裏,鐵青著臉,不聲也不響。


    高誌強擠到郭寶田的前麵,故意高聲問道:“老郭,這又是怎麽了?”郭寶田看都不看高誌強一眼,用一種傲慢的口氣說:“沒什麽,向領導匯報點情況。”高誌強厲聲道:“匯報情況用得著這麽多人嗎?”郭寶田說:“高書記,你別威脅我,我是一個人來的,這些人是從哪裏鑽出來的,我可不知道。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高誌強訓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群體性擾亂社會治安,性質已經相當嚴重。”郭寶田斜高誌強一眼,說:“我們性質嚴重,到哪一天石膏礦塌下去,把我們全部埋掉,性質卻不嚴重了?”高誌強說:“石膏礦的事可以再商量嘛,你先把這些人喊開。”


    郭寶田雙手往胸前一抱,眼睛望著別處說:“你喊得開,你就喊嘛,我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高誌強喝道:“你這不是耍蠻嗎?我問你,你們的具體要求是什麽?”郭寶田說:“要求我們說了不止十遍百遍了,口水都說幹了,你去問問車裏的大領導吧。”


    沒有辦法,高誌強隻好繞到文書記的車前,去跟他商量。文書記讓高誌強上了車,然後關了窗戶,低聲道:“誌強呀,你知道嗎?我們已經被困了一個多小時了。”高誌強道歉道:“文書記真對不起,我一早就陪客人去了,剛接到值班室的電話。”文書記說:“他們要我們馬上關掉郭家衝的石膏礦。可現在是法製社會,紫東區政府跟礦主簽了合同,合同期未到就關掉,那是要履行巨額賠償責任的,區政府那麽窮,賠償得起嗎?”高誌強說:“這我也知道,但他們現在這麽堵在市委大樓前,影響也太壞了點。我看通知公安一聲,把他們趕走得了。”


    文書記不高興了,說:“動用公安,還請你回來幹什麽?”高誌強摸摸腦袋,說:“我看先答應他們,近期關掉石膏礦,把這些人疏散後再商量對策。”文書記說:“剛才我和雷市長也考慮到了這一點,隻怕到時關不了,他們又會來鬧事,所以不敢鬆口。”高誌強說:“這麽僵著,終究不成體統,我看先答應下來,再以商量關閉事宜為由,把郭寶田扣下。他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沒有他在外麵作梗,是鬧不起來的。”文書記歎口氣,無奈道:“也隻好這樣了,就看郭寶田會不會就範。”


    得了文書記的話,高誌強就從車裏鑽出來,來到郭寶田前麵,說:“我跟文書記說好了,他答應關掉石膏礦。至於怎麽關,其他人走開後,你作為代表留下來,我們具體商量商量。”郭寶田停頓片刻,才點頭說:“好吧,我跟大家說說看。”


    然後郭寶田站直身子,亮開了嗓門,對眾人叫道:“我已經和高書記達成了初步協議,市委打算馬上關掉石膏礦。至於具體關閉辦法,你們先回去,我留下來跟他們商量。”人群中就有人大聲喊道:“你不要耳根軟,他們幾句話把我們打發走了,過後石膏礦又會照樣開著的。”郭寶田說:“我了解高書記,他說話還算算數,你們就放心走吧。”大家還是不想走,郭寶田又反複作了勸說道:“暫時也隻有這麽辦了,我們這麽堵著市領導,他們就是想去關閉石膏礦,也出去不了呀。”


    郭寶田這麽一說,這夥人才猶猶豫豫散開,出了大院。文書記他們的車也開走了,其他看熱鬧的人也紛紛走掉,大樓前漸漸平靜下來。


    高誌強把郭寶田帶進自己辦公室,隨手關了門,才對他說道:“你暫時不要回家了,我安排你到紫江賓館暫住幾天吧。”郭寶田問:“那礦上的事呢?”高誌強放低聲音道:“現在國務院正在整頓各類小礦,郭三今天上午也去了省城,你耐心等幾天,一定會有結果的。”


    接著高誌強給行政科長打了個電話,要他來一下。沒兩分鍾,行政科長就跑了過來。高誌強說:“你把老郭帶到紫江賓館去,訂一個單間。同時跟賓館經理打聲招呼,吃喝什麽的,按省裏來的處級幹部安排。”那位科長斜一眼郭寶田,有些疑惑,想說什麽,終是沒說出來。高誌強懂得科長的意思,又對他說:“這是市委的特殊客人,如果你稍有怠慢,我下你的崗。”科長這才點頭如搗蒜,帶著郭寶田走了。


    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已經達到了預想中的效果。高誌強的手無意識地在桌上敲了敲,目光盯了盯窗外的坪地,那是剛才郭寶田他們聚集過的地方,此時已經空空蕩蕩的,隻有數株不高的金錢鬆靜立著,偶爾一陣風吹過,樹尖便輕輕晃悠一下。高誌強臉上掠過一絲淺笑,拿起桌上的報紙隨便翻起來。報紙不是大塊官樣文章,就是整版廣告,實在看不下去。扔掉報紙,開了電腦。


    點出自己的信箱,高誌強眼睛就亮了,昨天戴看蘭就給他發了郵件。這回她不是約他進蘭溪屋,而是告訴他,她要到楚南市去出差。楚南市就在臨紫市隔壁,戴看蘭的意思很明顯,是要他過去看看她。高誌強當即就撥通了戴看蘭的手機。戴看蘭說:“你真有運氣,我的手機剛打開,你就進來了。”


    戴看蘭這話真有意思,她不說你的電話進來了,卻說你進來了,這是不是有些曖昧?高誌強說:“你什麽時候到楚南去?”戴看蘭說:“已經到了。”高誌強說:“這麽快?”戴看蘭說:“給你發過電子郵件就出發了。”高誌強說:“住在什麽地方?”戴看蘭說:“碧梧山莊。”高誌強說:“就你一個人?”戴看蘭說:“來了好幾個,其中有一個,你肯定非常想見。”高誌強說:“那個我非常想見的人,永遠隻是你。”戴看蘭說:“別酸了,如果你想見的人隻是我,你這個副書記也就不要進步了。”


    聽話聽音,高誌強就知道是嚴部長去了。他說:“今晚我就到你那裏去。”戴看蘭笑道:“我可沒這個意思,這是你自己的事。我豈敢牽著你的鼻子走?”


    省委組織部長到了下麵,這當然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放下電話後,高誌強琢磨了一下,準備晚上就趕往楚南,到碧梧山莊去拜會嚴部長。


    13、高誌強是傍晚時分離開臨紫的。臨走前,他為如何去見嚴部長很費了一番腦筋。至少不能空著雙手去吧?一個市委副書記攪盡腦汁想成為市委常委工作的主持人,一心巴望著能順順當當進步為市委書記,現在省委組織部長到了你的身邊,給了你現成的機遇,如果你就這樣空著雙手去見人家,你這人不是弱智就是腦袋裏的哪根筋搭錯了地方。不空手又帶點什麽呢?帶點土特產,或兩瓶酒幾條煙?恐怕已經不是那個年代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帶錢,簡單方便,容易操作,高誌強也見得多了,如今還沒有誰不愛錢的。那麽帶錢又以帶多少為宜呢?三五千還是三五萬或十幾萬幾十萬?從縣委書記做到市委組織部長和市委副書記,給高誌強送錢的人多的是,如果都放進了自己抽屜,現在手頭別說上千萬,三五百萬完全不在話下。高誌強當然也知道孔方兄的妙處,櫃子裏錢多不要喂飯。可最能吸引高誌強的不僅僅是錢,還有權力地位,他不願意因為金錢而失去既定目標。因此說他手頭如何寬裕的確談不上,若要他一下子出手三萬五萬的,還實在有些困難。那就隻好量入為出,帶個三到五千,略表心意了。可高誌強馬上又否定了自己這個幼稚的想法。三五千怎麽好意思出手呢?人家嚴部長堂堂的掌管全省黨政官員烏紗帽的省部級領導,三五千相稱嗎?說不定人家還以為你是看輕他,別有用心拿這個小錢去戲弄他哩。


    高誌強一時沒有了轍。抓耳撓腮,另外又想了幾個方案,都不得要領。他想給戴看蘭打個電話,拿起手機又放下了。就這點小事,你一個大男人還要去向人家女人討教,也太不好意思。猛然間才想起,紫源酒廠長江永年留下的那個大信封還塞在書櫃裏。原來那天中午高誌強考慮廉政辦的人正在休息,打算下午上班後再叫他們來拿,結果午睡沒睡著,上班時間沒到就去了辦公室,批了兩個小時的文件,之後就把這事給忘得一幹二淨。高誌強想,也隻好拿這筆錢去應一下急,估計有這個數應該勉強過得去了。便過去打開書櫃,抽出那個大信封。放手掂了掂,低頭又想,現在把這錢取走了,以後拿什麽來填窟窿?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如果算是受賄,那是足可進去呆上一陣的。隨即把信封放了回去。


    離開書櫃後,在屋裏繞了一圈,不知不覺又繞到書櫃前,伸手再次拿出那個信封來。但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再次放了回去。如此反複幾次,高誌強甚至罵起自己來,平時你說話做事還算幹脆,今天怎麽搞的,竟然這麽婆婆媽媽,沒了一點男人的風度。這一罵,高誌強就下定了決心,心裏說,現在幹什麽不要錢開道?要做大事,這樣瞻前顧後能行嗎?於是把那個大信封往手提包裏一塞,堅定地邁開步子出了門,人也一下子變得豪氣起來。


    現在高誌強的車子已經行駛在通往楚南市的公路上。他不再去想提包裏的那個信封,他想隻要跟嚴部長牽上這條線,關鍵時刻他不給自己設阻,加上郭三能到省裏請動那位賓記者,郭家衝石膏礦塌方死人的事一張揚出去,那他高誌強預計的目標就容易達到了。


    想起郭家衝,高誌強覺得應該跟郭三聯係一下了,於是放慢車速,撥通了他送給郭三的那個手機。郭三很快就接了電話,說:“高書記,我也正要給您去電話呢。”高誌強說:“情況怎麽樣?”郭三說:“按照您的指示,我一到省城就去了省報,但賓記者外出采訪去了。打通他的手機,還好他就在城邊一個工地上采訪,我趕緊打的找過去,把資料給了他,一邊口頭匯報了一些情況。賓記者當即表示,明天就到臨紫去暗訪,並囑我先不要驚動省人大,這樣讓臨紫方麵的有關人員知道了,對調查取證相反不利。”


    高誌強想了想說:“賓記者說的不錯,你暫時不去省人大也好。但為保險起見,你還是通過郵局,將材料掛號寄往人大。現在的掛號信速度慢,材料到達省人大後,賓記者的調查取證可能也搞得差不多了。”郭三說:“這個辦法好,我現在就去辦。”高誌強說:“賓記者還跟你說了些什麽?”郭三說:“賓記者要我回去後不要輕易露麵,有事他再找我,我把我這個手機的號子告訴了他,還提供了一些線索,他都一一做了記錄。”高誌強說:“你做得對。不過你的手機號碼除了賓記者,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說了。”郭三說:“是的。”高誌強說:“你明天就趕回臨紫,暗中保護好賓記者,有什麽問題,你就打電話給我。”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高誌強的小車已駛近燈火輝煌的碧梧山莊。


    隻見好幾部楚南市牌照的高級小轎車相繼開出山莊大門。高誌強心裏明白這些人剛拜訪嚴部長出來,便有意放慢車速,往大門裏麵的停車坪多瞧了幾眼。那裏還有兩部黎西市的小車,看車牌號也是市委主要領導的專車。高誌強意識到自己這麽闖進去多有不便,於是方向盤一打,將車開到山莊後麵的樹林下隱蔽起來,然後給戴看蘭打了一個電話。高誌強說:“我已經到了你的身邊。”戴看蘭笑道:“我知道,你沒有膽量進山莊大門,才走的旁門左道。”高誌強說:“我怎麽沒膽量了?”戴看蘭說:“你碰到了好些高級小轎車。”


    原來什麽都逃不過戴看蘭。高誌強便說:“知我者,看蘭也。”戴看蘭說:“你把車窗打開吧。”高誌強聽話地按下車窗,一側首,見戴看蘭已經站在不遠處的一叢墨竹旁。他當即將車子開過去,讓戴看蘭上了一旁的副駕駛室。


    一襲沁人的幽香隨即撲鼻而至,高誌強不覺翕了翕鼻翼,說:“什麽花這麽香!”戴看蘭說:“這就憑你的感覺了,春蘭秋桂,你覺得是什麽花香就是什麽花香。”


    遠處的燈光如晝,正透過濃密的樹蔭,斑斑點點灑在戴看蘭身上。一股暖流忽然從高誌強心底升起來,悄悄向全身蔓延開去,仿佛滲透到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在高誌強的情感曆程中,給予過他這種溫馨纏綿的感覺的女人並不多,就是像叢林那樣的女人,女人味不可謂不足,也會讓高誌強激動一時,卻無法讓他產生這樣一份深切而恒久的感覺。


    戴看蘭雖然眼睛看著車外,卻知道高誌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便故意咳了一聲。高誌強意識到了自己的癡態,趕忙將頭掉了過去。他清楚自己並不僅僅是來與這個女人約會的,他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可不能沉湎於這份溫柔的誘惑。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高誌強無話找話地說:“你怎麽知道我要把車開到這裏來?”戴看蘭說:“我知道你這人還靈性。”高誌強說:“承蒙誇獎了。我這人就是因為木訥,才不討人喜歡。”


    戴看蘭笑笑,望著窗外斑剝的樹影,沒出聲。高誌強又說:“你不去接見各路官員?”戴看蘭說:“我去接見他們了,你還在這裏找得著我?”高誌強說:“我又不是來看你的。”戴看蘭說:“那好,我下車了。”說著伸手去開車門。卻怎麽也打不開。原來是高誌強早下了鎖的,他得意地說:“這車欺生。”戴看蘭說:“你詭計多端。”


    後來在戴看蘭的建議下,高誌強將小車開到一棵濃蔭如蓋的大梧桐樹旁,斜對著下麵的山莊停車坪和賓館大門,隻要撩開樹枝,那些進出的小車和官員便盡在眼底。戴看蘭說:“今晚你得等些時候,才可以去拜見你要拜見的人了。”高誌強說:“我要拜見的人不就在身旁嗎?”戴看蘭說:“別這麽肉麻好不好?”


    正說著,隻見賓館門口出來一個人,高誌強眼尖,認出是幾個星期前接待過他的黎西市委楊副書記。高誌強說:“你認得那個人嗎?”戴看蘭說:“有些麵熟,好像在一起開過會。”高誌強說:“他是黎西市的楊副書記,平時總是一肚子的牢騷,說自己沒有後台,不然早就上去了。”戴看蘭說:“現在的地方官員都這樣,上去了說是有後台,上不去就說沒後台。”高誌強說:“說得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官場上不是流行說,發財要亂來,升官要後台嗎?”戴看蘭說:“如今的流行語也太多了點,姑妄聽之,姑妄言之,不必往心裏去。”高誌強說:“我牢記省委領導的指示。”戴看蘭罵道:“去你的吧。”高誌強笑笑,指看窗外說:“看那個姓楊的那誌得意滿的樣子,今天大概是找穩後台了。”


    楊副書記走後,又來過幾撥人馬,有楚南的,有黎西的,也有臨紫兩位常委。高誌強暗想,幸好看蘭給自己提供了可靠情報,不然大家都到嚴部長這裏來過了,獨他高誌強不來,嚴部長還不見怪?


    看看車上的時間都11點多了,估計再不會有人要來了,高誌強就對戴看蘭說:“現在該輪到我了吧?”戴看蘭說:“還得再等一會兒,說不定有人已經到了山莊下麵。”話音沒落,山莊外麵就晃過一道亮光,又一輛小車從盤山道上開上來,車頭一擺衝進了大門。


    高誌強覺得這部車子有些眼熟,待那小車停下後細瞧,竟然是他的同僚雷遠鳴的車。車的尾燈還沒全熄,雷遠鳴就開門下了車,小跑著登上台階,急切切撲入賓館大門。在省委組織部當差,地市的主要領導戴看蘭還是認得的,對高誌強說:“如果你也這個時候趕了去,跟雷遠鳴遭遇到一處,豈不尷尬?”高誌強說:“是呀,我以為你們到楚南來,就我一個人知道,原來其他人比我的消息還要靈通。”戴看蘭說:“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啊。”


    好在雷遠鳴並沒呆得太久,半個小時不到就從裏麵出來了。看著他的車出了山莊,消失於門外的盤山道,高誌強說:“現在都快12點了,領導忙到這個時候也該休息了,我再去打擾領導,不是不識趣麽?”戴看蘭說:“嚴部長平時喜歡寫點東西,是個夜貓子,這時還不會休息,現在就去見他還不為晚。”高誌強說:“怎麽去見?”戴看蘭說:“你這麽靈性的人,還用得著我來指點?”高誌強說:“你在嚴部長身邊工作,最有發言權嘛。”戴看蘭說:“你總不能送他一桶油兩袋花生什麽的吧?”高誌強說:“你就以為我這麽小氣?”戴看蘭說:“別逗了,我知道你是有備而來的。”


    高誌強於是轉過身去,從後排位置上拿過自己那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往腋下一夾,說:“我今天就這麽去見領導,他不會把我趕出來吧?”


    兩人說著就下了車,轉個彎,步入一道拱形小門,再繞過小花壇前的通道口,進了賓館。到得三樓,戴看蘭用手指指左邊,輕聲說:“就在最裏的308號豪華套間。”高誌強還沒走上兩步,戴看蘭看看手上鼓脹的手提包,略有所思道:“這樣恐怕不行,先到我房間裏去一下吧。”


    進得戴看蘭另一頭的335房間,戴看蘭就把門掩上,說:“你包裏裝的什麽?”高誌強說:“還能是什麽?”戴看蘭搖搖頭說:“剛才我想了想,如果是錢的話,有些不妥。”高誌強說:“怎麽不妥?”戴看蘭說:“人家堂堂省委組織部長,會收你的錢嗎?敢收你的錢嗎?”高誌強說:“錢怎麽了?誰不愛錢?”戴看蘭說:“我知道嚴部長這人,他還是比較謹慎的,你最好別來這一套,否則還要自討沒趣。”高誌強說:“那該怎麽辦呢?我又沒有別的準備。”


    戴看蘭轉過身去,從衣櫃裏拿出一個行李箱,取出一樣用牛皮紙信封裝著的東西,遞給高誌強,說:“去年我在一個邊遠山區搞扶貧幫教,跟一個上了年紀的村小女校長很談得來,我要走時,她特意送給我一方古墨硯,說是他爺爺手上留下來的,她的子女也沒一個舞文弄墨的,說是我的文化高,有才學,送給我正合適。本來我是想送給你的,現在看來你隻得用它去見嚴部長了。”


    打開牛皮紙信封,高誌強左瞧瞧,右看看,真舍不得送人。他雖然對墨硯沒有什麽研究,但憑感覺也懂得這方墨硯的珍貴。更重要的還是戴看蘭原是準備送給自己的,現在要物異其主了,實在心疼。戴看蘭當然看得出高誌強的心事,笑著道:“如果你不好意思拿走,就出點錢吧,把你包裏的錢放進我的提包裏。”高誌強歎口道:“也隻好如此了。”把包裏的錢取出來,再將這方墨硯放了進去。


    臨動身時,戴看蘭給嚴部長房間打了一個電話,得到嚴部長的首肯後,這才和高誌強往308走去。剛到門口,門就開了,嚴部長站在裏麵親切地說:“是誌強啊,你是幾時趕過來的?”與此同時,一隻肥厚的大手也伸了過來。


    高誌強趕緊把包遞給戴看蘭,雙手將嚴部長的大手握住,那勁頭就像往上攀沿時,牢牢抓住了高處的繩索。一邊激動地說:“想念部長您哪,晚上才聽說您到了楚南,我來得遲了,打擾部長休息,該打。”嚴部長幽默道:“那是打手心,還是打屁股?”說得高誌強和戴看蘭都笑了。


    三人走進會客廳,嚴部長把高誌強讓到大沙發上,一臉無奈地說:“我們隻是來這裏看看部裏的三個代表教育點,也不知是誰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把你們給驚動了。”高誌強半邊屁股挨著沙發,欠著身子,微微低首,用溫順虔誠的目光望著嚴部長,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市裏的工作也不知那麽多,平時總是忙不過來,心裏惦記著部長,卻難得抽出時間上省城去拜望。如今部長到了臨紫邊上,有機會前來拜望,也算是部下有福啊。”


    這邊說著客氣話,那邊戴看蘭已從客廳一角的食品櫃裏拿出葡萄和芒果,端到兩人前麵的茶幾上。嚴部長伸伸手,請高誌強吃,高誌強客氣幾句,還是拿過一隻橙黃色的小芒果,小心剝開了。卻並沒往自己嘴裏送,而是恭恭敬敬遞給嚴部長。嚴部長擺擺手,要高誌強自己吃,卻敵不過高誌強一再的請求,還是接住,咬了一口。同時點著頭說:“好吃好吃,誌強還有看蘭,你們也吃吧,這東西營養豐富。”


    高誌強和戴看蘭於是聽話地也各自吃了一個。


    高誌強動作快,先吃完,趕緊伸手接住嚴部長吃過的芒果皮,放入塑料桶,又拿過茶幾上的餐紙,雙手呈給嚴部長。嚴部長抹抹嘴巴,又讚揚了兩句芒果,笑望著戴看蘭說:“是不是你告的密?”戴看蘭笑道:“嚴部長去哪裏,還用得著我告密嗎?”嚴部長說:“你不告密,那誰告的密?”戴看蘭說:“您沒注意看電視吧,您到楚南沒幾個小時,省裏和楚南市的電視台就在晚間新聞黃金時段裏播報出來了。”


    嚴部長就搖搖頭說:“原來都是那些記者作的祟。我早就說過,我到哪裏去,不要新聞記者跟著,做事說話都不自由,偏偏這些記者鼻子長。”高誌強說:“部長下基層辦公,那是具有指導意義的,新聞裏播一播,對全省的工作是個推動。”


    慢慢話題轉到臨紫,嚴部長說:“臨紫最近的情況怎麽樣?”高誌強說:“還不錯。在省委領導的直接領導下,臨紫市委班子堅持民主集中製,緊密團結,戰鬥力越來越強。經濟工作的總體思路由市委常委一班人拿,但具體工作主要是政府在抓,雷市長工作上很有一套,今年頭季度的來勢相當不錯。”嚴部長頷首道:“看到你們班子這麽團結,我就很高興。班子團結是一個地方各方麵工作的有力保證啊!臨紫這幾年工作成績突出,完全是市委常委一班人團結奮進的結果嘛。”接著,嚴部長理論聯係實際,從不同角度和側麵,深入淺出談了談班子團結問題。


    高誌強聽得很專注,嚴部長說一句,他就認真地點點頭,像聽話的學生在聆聽老師精彩的講解。稍停嚴部長又說:“省委對你們是滿意的。尤其是文書記雷市長和你們幾個,都是德才兼備的好同誌。”高誌強說:“都是嚴部長和省委領導教導有方啊。”嚴部長糾正道:“不是我和省委某位領導教導有方,是黨對你們多年栽培的結果。當然更離不開你們自己的共同努力。比如說雷遠鳴,我了解他,是個事業心很強的同誌,上下反映都可以嘛。”


    聞此言,高誌強暗吃一驚,背上都滲出了虛汗,心裏默想,聽嚴部長這口氣,是不是省委已經確定由雷遠鳴主持市委常委工作了?如果這樣,今晚不是白來碧梧山莊跑這一趟了?但高誌強細忖,可能不會這麽快,否則他總會聽到一點風聲的。高誌強努力穩住自己,趕忙附和道:“是呀是呀,大家對雷市長的評價都很高,我們都很擁護他,臨紫離不開這樣的好市長。”還試探性地說道:“依我個人的看法,這樣的好同誌,省委還應該往他肩上壓副更重的擔子,充分發揮他的聰明才幹。”


    嚴部長不置可否,轉換了話題,很關心地問起高誌強個人的工作來。


    又隨意聊了些別的事,嚴部長禁不住張了張嘴巴。高誌強以為是他有什麽話要說,不想嚴部長卻忍不住打出一個哈欠來。高誌強意識到該走了,說:“部長辛苦了,不好意思再打擾了。”身子一躬,站起來,把手提包拿到手上。


    嚴部長忙捂住張開著的嘴巴,含含混混地說:“還坐一會兒吧。”戴看蘭說:“嚴部長您休息吧,我送高書記下樓。”先退到了門邊。高誌強則沒動,從包裏掏出那個大信封,遞給嚴部長說:“朋友送了我一方墨硯,我哩也不會鑒賞,嚴部長是大文人,墨硯是文房四寶之一,敬贈給您,也不至於辱沒了斯文。”


    嚴部長隻推讓了一下,便接墨硯於手中,一邊玩味著,一邊說道:“誌強,你幾時變得這麽客氣了?”


    高誌強從嚴部長住處出來後,戴看蘭還在樓梯頭等著他。戴看蘭說:“還到我那裏去坐坐麽?”高誌強當然想跟戴看蘭多呆一會,但考慮到她是集體出差,加上時間也太遲了,隻得說:“你也該休息了,反正來日方長。”


    戴看蘭也不便強留,送高誌強下樓。邊走邊悄聲道:“你是怎樣過手給領導的?”高誌強開玩笑道:“我就這麽直接把信封給了他,說是寫了幾篇學習三個代表思想的心得,請他指點。”戴看蘭也笑道:“你也學會了雷遠鳴那一套,要做領導的學生了?看樣子你的進步也快了。”高誌強說:“我哪比得上雷遠鳴?雷遠鳴做領導的學生僅僅是投石問路,後來關係密切了,出金點子給領導聯係出書的事,讓領導一次就名正言順拿了一筆不菲的版稅,想想我這點小動作算什麽?我不過是想略表孝心,關鍵時候領導不要給我使絆。”


    說著就來到小車旁,高誌強按了一下手上的遙控器,小車噓地一聲響,四道門栓同時落了下去。戴看蘭拿出那疊錢,要還給高誌強,高誌強沒接,笑笑道:“你幹什麽?這可是我買墨硯的錢。”


    戴看蘭想起中學課文裏的一句話,說:“誰要你的臭錢!”高誌強拿過錢,說:“我隻好拿到廉政辦去換收據了。”戴看蘭說:“這樣好,這樣能保護自己。”高誌強說:“是呀,我也是這麽想的。”又說:“跟我到臨紫去吧。”戴看蘭說:“行啊,你去嚴部長那裏給我請個假吧。”高誌強說:“請什麽假?明天早上我送你回來就是。”戴看蘭說:“別美了,你還是上車走吧。”


    拉開車門,低了頭要往裏鑽,高誌強又回首,略帶傷感地說:“莫非就這麽匆匆一見,話都沒說上兩句,又要分手了?”戴看蘭說:“你說的。來日方長嘛,何況過一段時間我會去一趟臨紫。”高誌強說:“真的?”戴看蘭說:“有必要騙你嗎?”


    高誌強這才上了車,打響馬達,同時從窗裏伸出頭來說:“回吧,你進了那道拱形小門,我再走。”戴看蘭於是聽話地轉過身子,往黑暗裏走去。高誌強又在後麵低聲喊道:“我在臨紫等著你!”戴看蘭也沒回答,隻用力點了點頭,隱入那道小門。


    高誌強這才一鬆離合器,將車子掉了頭。把著方向盤準備踩油門時,習慣性地往窗外的鏡裏瞥一眼,見戴看蘭又站在了拱形小門的外麵。遲疑片刻,高誌強最後才努力收回自己的目光,將車子開出戴看蘭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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