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這段時間,紫源酒廠的江永年過兩天就要去找高誌強一次。他要把那10萬元獎金補給他,惹得高誌強都有些不耐煩起來。


    紫源酒廠日益興旺了,產值利潤比過去翻了三番,成了臨紫市第一納稅大戶,其事跡上了省報頭題,省委童書記和牛副書記在全省有關會議上,多次讚揚紫源酒廠給全省同類企業樹立了榜樣,同時也表揚臨紫市委經濟工作抓得得力,抓出了企業在改革時期如何走出低穀重新崛起的成功經驗。廠長江永年也成為全省十佳廠長之首,並當上了省政協委員,據傳還有榮升臨紫市政府工業副市長的可能。


    在效益和榮譽麵前,江永年始終沒有忘記高誌強。他知道不是高誌強給他爭得大額貸款,不是高誌強給他出主意進行企業廣告策劃,或者說不是高誌強那句堪稱絕唱的人生百年,難忘紫源的廣告詞,紫源酒廠絕對不會有今天。


    江永年也就發自內心地感激高誌強,想對他有所表示。但表示什麽好呢?金錢還是美女?以前江永年給過高誌強兩萬元的紅包,據說他把那錢換了廉政辦的收據。連那次頒獎大會上獎給他十萬元的獎金,高誌強也一分不留地捐了出去。另外江永年曾啟發那年輕貌美的妻妹叢林,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必須找一個靠山,叢林便主動去找高誌強,而且後來還真心愛上了他,可高誌強就是沒有就範,也不知他是不是有那方麵的毛病。


    琢磨來琢磨去,江永年決定還是給高誌強補上那筆獎金,因為隻有這個借口來得充分一點,而且也是他的合法收入。江永年把裝著10萬元的提包放到高誌強的臥室,明白告訴他說:“這是10萬元獎金,高書記您就別再為難我了。”


    高誌強青著臉色道:“那10萬元獎金你已經給過我了。”江永年說:“那算是我們廠裏捐出去的。”高誌強說:“那也不行。”江永年說:“10萬元在我們那樣年產值十多個億的大廠算什麽?我們每年的廣告費和宣傳費就有好幾百萬。”高誌強說:“你別給我添亂,好不好?”江永年說:“這點小錢,我讓廣告商開發票時搭著就開進去了,是萬無一失的。”


    高誌強就來了氣,大聲吼道:“是見我在台上坐得好好的,你感到不服氣,硬要搞我下去是怎麽的?”


    吼過之後,高誌強覺得自己也過火了一點,他跟江永年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他並無害人之心,也許他僅僅是因為心存感激,才報答你的。高誌強於是放低聲音說道:“永年,如果你硬要把錢放到我屋裏,那我也隻好像對付其他的送錢人一樣,讓廉政辦的人來把錢提走。可我又不想把你當成外人,你究竟是我的朋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高誌強說:“永年啊,我知道你是一份美意,可你想過沒有?你這不是對我好,而是害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黨和人民在監督,眾目睽睽難逃脫。”


    高誌強又說:“我當然也自知不是什麽聖人,也有七情六欲,也要食人間煙火。平時我們要求我們的幹部,要做到見權不想,見色不迷,見錢不愛,說內心話我也做不到,說白了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人,除非他弱智或有病。但我跟你說,如果你想權,不是什麽權都伸手;你迷色,不是什麽色都迷戀;你愛錢,不是什麽錢都接受,那麽你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了。”


    最後高誌強還說道:“你知道好人和壞人的區別是什麽嗎?壞人是有賊心又有賊膽,好人是有賊心沒賊膽。”


    見高誌強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江永年以後也就不再好來送錢。但不給他表示點意思,江永年內心總是深感不安,連覺都睡不香甜。後來他終於想出一個辦法,悄悄去了一趟省城,了卻了自己的心願。開著小車在省城轉了兩天,江永年才在城郊橘頌公園後麵一個佳處停了下來。這是一位港商最近開發出來的別墅區,山如黛,水環繞,樹蔭掩映間,那一座座規模不大的小樓半藏半躲著,有點像張大千的畫。


    出得小車,江永年在港商的陪同下,沿著蜿蜒上升的石級小路登了百十步,走進一個名曰翡翠居的小院。這是一座兩層的小樓,背倚青山,麵瞰綠水,鬆風臨戶,玉鳥依人,說是人間仙境也沒差多少了。還看了裏麵的裝修,一樓是廚房衛生間小浴池健身房,布局合理,設施齊全;二樓是會客廳大臥室小書房,都是木頂木牆木地板,拙樸典雅,舒適宜人。江永年暗想,常居於此,別說長生不老,但延年益壽那是沒得說的。


    江永年當即下了決心,開車回城,跟那位港商簽署了購銷合同,並以購置釀酒設備的名義,電話通知廠裏的會計將一百多萬元的款子,匯給省城一家合作了多年的老客戶,這家老客戶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資金打到了港商的戶頭上。


    當天晚上,江永年就給戴看蘭打了一個電話,約她出來一見。戴看蘭開始還沒聽出江永年的聲音,江永年就說:“大處長怎麽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我是臨紫來的。”這一下戴看蘭知道是誰了,說:“江廠長你貴人多忙,好久沒有你的音訊了。”江永年說:“我天天給高書記賣命,他下的稅收任務,我不敢不完成啊。”戴看蘭說:“是嗎?他這麽苛刻,下次我替你說說他。”


    接著戴看蘭又問了問臨紫的一些情況和高誌強最近在忙些什麽,江永年都簡單說了說。戴看蘭說:“打電話找我有什麽事嗎?”江永年說:“沒什麽事,主要是想聽聽你美妙的聲音。”戴看蘭就在電話裏笑了,說:“感謝江廠長的牽掛。”江永年說:“我可沒資格牽掛你,要牽掛讓高書記牽掛去。”戴看蘭說:“高書記牽掛著臨紫700多萬人民,哪還有時間牽掛我小女子?”江永年說:“他不牽掛你,又怎麽會托我給你捎東西過來?”


    戴看蘭心裏一熱,忙說:“他捎什麽來了?”江永年說:“暫時保密。”戴看蘭說:“這麽說,你到了省城?”江永年說:“不隻來了省城,而且到了你的樓下。”戴看蘭說:“你怎麽不早說?”也來不及打扮施粉,穿了雙拖鞋就下了樓。


    透過車窗玻璃,江永年望見路燈下的戴看蘭步點蓮花,圓臀輕扭,風擺柳般飄然而至,心裏就暗想,這可不是隨便哪個男人可欲便可求的喲,怪不得高書記要深戀著這麽一個女子,連叢林那樣人見人愛的美人都不能打動他。


    等戴看蘭來到車前,江永年便把車門打開,讓她進去說話。戴看蘭說:“還這麽神秘?”頭一低就鑽進了小車。江永年立即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至,忍不住就咽了咽喉嚨,一邊從包裏掏出一串鑰匙,遞給戴看蘭。


    看著手上這件東西,戴看蘭一時也沒明白過來,說:“你這是幹什麽?”江永年說:“最近廠裏準備在省城設一個產品經銷聯絡處,跑了幾個地方,這兩天才在橘頌公園一旁找到一處稍稍滿意一點的房子。高書記這個周末可能會到省城來,我想請他也給我去看看,參謀參謀,他也答應了我,可我明天要到外省去參加訂貨會,隻好把鑰匙寄放在你手上,到時讓高書記來取。”戴看蘭於是笑道:“好吧,你大廠長發指示了,我敢不從?”


    拿著鑰匙要下車時,戴看蘭心想,這位江廠長是高誌強的朋友,總得請人家進屋去坐坐,於是說:“江廠長,你也難得來一回,上我家去喝口茶吧。”江永年說:“我已經打擾你了,怎麽再好意思添麻煩?”戴看蘭說:“你這就見外了,你是誌強的朋友,我是他的校友,我們不都是朋友了嗎?”


    見戴看蘭說得誠懇,江永年就下了車。還從車子尾箱裏拿出一樣東西提到了手上。戴看蘭說:“你這是什麽?”江永年說:“我們廠裏新開發的精品紫源酒。”戴看蘭笑道:“我這個小處長,又管不到你們市裏企業的廠長,你送酒給我有什麽作用?”江永年說:“我可沒這個意思,我主要是想借您大處長的威望,給紫源張揚張揚。我們的精品紫源有高度和低度之分,高度是男士酒,低度為女士酒,今天給您帶來的是低度精品,您肯定喜歡。”戴看蘭感慨道:“江廠長真敬業啊,時刻不忘你的紫源酒,怪不得紫源這麽紅火。”江永年說:“戴處長您過譽了。”


    兩人說著,一齊上了樓。江永年落座後,戴看蘭又是好茶好水果,還給江永年遞上一條大中華。江永年說:“戴處長是和我等價交換囉。”戴看蘭說:“誰跟你交換?我那位長年不在家,也沒人抽,放久了還會生黴,正好請你幫個忙。”


    江永年拿煙看看說:“喲,還是軟裝的,可要六百多元一條,我受之有愧啊。”戴看蘭笑道:“你愧什麽?又不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江永年說:“好吧,我笑納啦。”於是喝了口茶,望望屋裏典雅的裝飾,說:“戴處長不愧是懂藝術有品位的人,家裏的裝修就是與眾不同。”戴看蘭說:“別給我戴高帽了,誌強每次來我家,都說我俗氣,家裏沒一點氛圍。”


    說話間,江永年不覺就站了起來。他瞥見了牆上那幅《臥雪圖》。那次戴看蘭從臨紫回來後,當晚就將高誌強送的這幅畫掛在了牆上。


    江永年走過去,在畫下細瞧了一會兒,笑道:“這幅畫我就看不懂了,雪裏還有芭蕉,這可是兩個不同季節的東西。”戴看蘭說:“這是晚清一位國畫大家借王維立意作的畫,王維常常將不同季節的事物一同入畫。”江永年說:“真有意思,我孤陋寡聞,今天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戴看蘭說:“這可是從你們臨紫來的,原先就收藏在海叔的書房裏。”江永年說:“聽說能被海叔收藏的字畫都是價值連城的上品,這幅《臥雪圖》一定很值錢吧?”戴看蘭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聊了一會兒畫,戴看蘭忽然問江永年道:“聽說你們臨紫有一個叫叢林的女人,可是臨紫第一美人,你認識嗎?”


    聞言,江永年暗自吃驚,心想莫非戴看蘭聽到了什麽風聲?便扯了個慌:“認得這個人,但不太熟悉。你認得她?”戴看蘭說:“不認得,但聽臨紫的人說,你們的高書記跟她關係不錯。”江永年說:“叢林好像是婦聯的副主任吧,高書記分管婦聯,可能有些工作上的接觸。不過我知道高書記的為人,他很注意影響的,你放心好了。”


    “這不關我事,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戴看蘭笑道,“你這麽給高書記開脫,不是高書記給了你什麽好處吧?”江永年也笑了,說:“高書記怎麽沒給我好處?要不是他,紫源酒廠能有今天嗎?”戴看蘭說:“你別把他抬得太高了,這主要是你做廠長的能幹嘛。”見戴看蘭慢慢把話題轉到了別處,江永年這才鬆了口氣。


    又說了些閑話,江永年便拿起那條軟中華,一邊起身告辭,一邊說道:“這我就不客氣了。”戴看蘭也站起來,說:“你這把鑰匙,我保證轉交給高書記。”


    江永年走後的第二天下午,戴看蘭辦完處裏的事情,便找個借口走出省委大院,悄悄去了城郊。走進翡翠居,戴看蘭就猛然想起她跟高誌強在碧梧山莊裏說過的話,心想高誌強還真放在心上,這就辦妥了。戴看蘭對悲翠居很滿意,當天夜裏就柔情萬種地給高誌強屋裏打了一個電話。


    接到這個電話時,高誌強剛從外麵回來沒多久,正攤開小本子,簡單記錄著他當天做過的工作和近一段時間急於要處理的事情。這其實是一種備忘錄式的東西,是他做晏副書記秘書時養成的習慣,下來做地方官後這個習慣一直沒有丟掉。比如哪天接待哪位省領導,領導作了什麽指示,計劃在什麽時間內落實好,什麽時候反饋給領導。比如哪天開了常委會,會上做了些什麽決議,承辦者是哪些單位,檢查決議落實情況的下限時間大致是什麽時候。這麽做的好處是使重要的工作記錄在案,便於督查落實。


    要說高誌強還是從明代大臣張居正身上得到的啟發。做秘書時,高誌強就喜歡讀名人尤其是政治名人的傳記,因為他發現晏副書記和其他大領導都有這個愛好。高誌強讀張居正的傳記時就注意到了,張居正的工作方法很簡單,要做的事情都逐條記在簿子上,以後一條條去督促落實,做完一件事就在簿子上勾去一條,這樣該做的大事要事一件件堅持做下來,最後也就集腋成裘,大功告成。張居正就是憑這一套簡單的辦法,最後成為瀕於崩潰的明朝中興的赫赫功臣。


    這天晚上,高誌強在本子上記下了這樣幾件事:1、上午聽取財政和國稅地稅三家的情況匯報,年底三家的收入必須超額完成年初預算的8%以上,要講發不離八;2、下午到市公安局看望緝毒大隊的幹警,他們破獲了一起建國以來臨紫最大的製毒販毒大案,但本市的涉毒案件居高不下,搶劫殺人等不少惡性案件都與毒品有關,今年年底破案率一定要達到50%以上,毒品不除,魯難未已啊;3、晚上在市委黨校禮堂給全市縣處級幹部學習班的學員講課,著重談了學習問題,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


    寫到這裏,高誌強把本子合上,笑著搖了搖頭。這樣的搖頭當然不是否定什麽,恰恰相反,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掩飾不住的得意。高誌強想起自己講課時禮堂裏多次出現的掌聲,真沒意料到他的信口開河還有這樣的效果。這堂課他本來是不願意去講的,但組織部多次請他,一推再推,推得不好意思了,才答應抽個晚上的時間去講,因為白天他實在舍不得耗費時間去務這樣的虛。也沒做什麽準備,連提綱都沒有,跟朋友聊天一樣很隨意地給他們講了一通。講著講著,禮堂裏就坐滿了人,其他班上的學員也來了。


    高誌強估計前後講了兩個多小時。他其實是想到哪就講到哪。開始高誌強說:“大家是來黨校學習的,今天我就跟各位說說學習問題。”高誌強說:“人說漢初三傑是張良蕭何和韓信,其實應該是張良蕭何和陳平,劉邦就是虛心向他們三位學習,才定下治國安邦的大計的。當時有人對陳平有意見,想扳倒他,於是到劉邦那裏告狀,說陳平與嫂子私通。劉邦召來陳平,問他是否實有其事。其實陳平根本就沒有嫂子,但他不說沒有嫂子,他說,你是要我來給你出謀劃策,定奪天下,還是要我來做一個道學家?劉邦覺得有道理,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對陳平言聽計從,陳平後來給劉邦獻上六道計謀,幫他打下天下。”


    高誌強說:“曾國藩認為最好的學習方法是於無字中學習,向生活學習。他曾讓他的弟弟曾國荃不要出仕,就在家裏學習如何孝敬父母,結果曾國荃學得不錯,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後來國家需要人才的時候,求忠臣於孝悌之門,請曾國荃出山,他果然建功立業。”


    高誌強還說:“主席他老人家非常好學,是偉大的軍事家和戰略家,他曾經豪邁地說,要用文房四寶打敗蔣介石的800萬軍隊,後來果然把老蔣趕到了台灣。主席幹出了這樣的驚天大業,卻沒上過戰場,三大戰役的勝利,主席是用手中的筆擬電報擬出來的。早在紅軍時期,紅一軍團參謀處長陳士榘繳獲一女式袖珍手槍,類似掌中寶,精致絕倫,不知何國所造。陳士榘將此手槍送給軍團長林彪,林彪甚喜,轉送給主席。主席天天卷不離手,卻從沒拿過槍,現在林彪送槍給主席,主席很不高興,棄之於地,曰,待我用它之際,紅軍完矣。”


    一個晚上,高誌強前後就講了這麽幾個故事,聲調不高,慢條斯理,聽得台下鴉雀無聲。這些學員過去聽報告,聽得到的都是空話套話,在黨校聽老師講的課,也是些死教條,而平時在單位總是疲於應付,工作之餘除了吃喝玩樂還是吃喝玩樂,也沒個心事讀書,什麽劉邦曾國藩毛澤東隻在電視裏泛泛接觸過,哪裏曉得還有這麽一些有趣的典故?所以高誌強這麽一通神聊海侃,便讓他們大開眼界,覺得高書記講得確實有水平有學養。高誌強呢,深知自己來黨校講課,目的並不是要給他們灌輸什麽革命大道理,大道理任何人都懂。他的目的是要讓他們形成這樣一個印象,他高誌強腹有詩書,不是平庸之輩。現在中央不是要求黨員和領導幹部要講學習講政治講正氣麽?他作為主持常委工作的副書記用這種生動形象的形式來講學習,不更能體現他的政治水平之高麽?從聽眾那熱烈的掌聲和笑聲中,高誌強知道自己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預期效果。


    還有一個效果,那就是校長還給了高誌強兩千元的講課費,一個小時一千元。高誌強知道黨校辦班是經市委常委通過,由市委組織部發的通知,接到通知的有關單位和有關幹部必得來參加學習,所以高誌強也想清楚了,這講課費是合法收入,也就用不著拿去換取廉政辦的收款收據了。當然下次黨校再拿著辦班的報告找到你,隻要是形勢所需,還得給人家簽字。當然接過講課費時,高誌強得客氣兩句,故意問校長道:“在黨校上課也有講課費的?”校長說:“高書記您的課講得這麽好,學員普遍反應強烈,這點講課費我還真出不了手呢。”高誌強笑笑,不說什麽,跟校長握握手,道聲再見,上車離開了黨校。


    想到這裏,高誌強又笑了。還忍不住哼道: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說什麽周詳不周詳。


    正哼著,那電話鈴就響了。高誌強心頭一喜,知道這個時候給他打電話,不會是別人。


    30、高誌強三兩步走到電話機旁,把話筒緊緊抓在手上,急切地問道:“你是誰?”卻沒有對方的聲音,高誌強又說:“喂,你好。”對方還是沒回答,高誌強就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你不要跟我捉迷藏了。”


    這時話筒裏才傳出戴看蘭甜甜的聲音,她說:“我要讓你先開口。”高誌強說:“這是為什麽?”戴看蘭說:“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的不明白?”高誌強老老實實地說:“真的不明白。我天份沒你高嘛。”戴看蘭說:“你本來就姓高。”高誌強笑道:“徒有其姓。”


    沉默了一下,戴看蘭才緩緩說道:“你想想,如果接電話的不是你本人,豈不尷尬?”高誌強就知道了她的意思,說:“你就放心吧,除了我,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人來接這個電話的。”戴看蘭說:“現在省委組織部裏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過去的男人,紅米飯南瓜湯,老婆一個孩子一幫;如今的男人呢,白米飯王八湯,孩子一個老婆一幫。”高誌強笑道:“這話我也聽說過,但至少我不是這種男人。我覺得好女人是一顆難得的鮮桃,一個人一輩子能品嚐到一顆,已是人生之大幸了,而不好的女人是爛杏,吃多了隻有壞處,沒有什麽好處。所以我始終記得這句俗話:寧吃鮮桃一顆,不啖爛杏一筐。”


    戴看蘭就在那邊開心地笑了,她說:“你吃到鮮桃沒有?”高誌強就動情地說:“看蘭,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鮮桃。有了你這顆鮮桃,這輩子我足矣。”戴看蘭也受了感染,連連說道:“誌強,我愛你,這輩子愛你,下輩子還愛你!”高誌強趕忙點頭道:“看蘭,我知道,知道,我也和你一樣。”


    兩人也不知在電話裏聊了多久,那隻話筒仿佛粘在了耳朵上,再也摘不下來了。高誌強想起戴看蘭打的是私人電話,心疼她的電話費,忍不住提醒道:“看蘭,你掛了機,由我打過去吧,我這個電話是不用自己出話費的。”戴看蘭撒嬌道:“不,我不讓你掛機。這個電話費我出得起,我也樂意出,隻要聽得到你的聲音,我就是天天吃小菜穿爛衣也值。”高誌強說:“那我會心疼的。”戴看蘭說:“你心疼了,就回來看看我嘛。”


    一個“回”字,讓高誌強深深懂得,自己在戴看蘭心目中的份量有多重。他不無感動地說道:“這個周末我一定回去。”戴看蘭的聲調就直往上升,說:“那你說話算話喲。”高誌強說:“當然算話,我高某人向來說一句是一句。”戴看蘭說:“不算話的是小狗。”高誌強說:“我本來就是你忠實的小狗嘛。”


    戴看蘭這才說道:“現在好了,你回來,我們有地方可去了。”此時高誌強還不知道江永年送了套房子,說:“有什麽地方可去?”戴看蘭說:“你別裝傻了。好吧,就這麽說定了,我開著手機等你。”


    因為答應了戴看蘭,高誌強便把幾件非辦不可的事情盡量往前趕了趕,星期五下午駕著車離開了臨紫。主持常委工作就等於成了臨紫第一人,許多大事要事燙手事一旦到了你這裏,便再沒有了可推卸的地方,是好是歹你都得硬著頭皮頂著,但這個第一人又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什麽事都你說了算。比如你想哪天開常委會,哪天到基層檢查,哪天外出開會辦事,你都可以隨心所欲,自作主張。別的市領導卻沒有這個自由,他要到哪裏去都得先向你報告,你說這個星期天要開常委擴大會,誰也不能離開臨紫市區,那他就得取消計劃乖乖留下來。有時經你同意已經上了車或到了途中,你臨時決定開會什麽的,值班室一個電話打過去,他就得立即掉轉車頭往回趕。當然手機在他手上,他關了機,接不到通知豈不可以躲脫一回?這也不行,如今社會矛盾多,有些突發性事件要發生,事先是沒有預兆的,而且市領導的手機費和話費都出自政府,常委早就硬性規定過了,每個市領導如果離開家裏或辦公室,都得把手機開著,一句話要隨時隨地聯係得上,有了什麽急事一喊就到,就像110一樣。


    這麽想著,高誌強臉上就有了一絲得意。不過高誌強得意卻沒忘形,他知道他真正的目的並不僅僅是主持常委工作。他還有許多關係要協調好,許多工作要盡快幹出成效。高誌強不由得想起前不久特意趕到臨紫的省委牛副書記的秘書宋曉波。宋曉波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人,就是上半年那位承建紫西工業品批發市場的錢老板。市場建成後,錢老板由宋曉波牽線搭橋,承建了省城三座最大的立交橋,下一個目標他們瞄準了高誌強地盤上的江東大道和紫街的拆遷改建工程。此前宋曉波已經跟高誌強打了幾次電話,高誌強因還有些顧慮,答應得不是太爽快。宋曉波就暗示他,這事牛副書記已經過問了兩次。


    高誌強深知這個關鍵時候是不能得罪牛副書記的。他於是定了這天讓宋曉波到臨紫來一趟,拿個初步意見。一碰麵,宋曉波就說:“高書記看你這麽忙,真的不便打擾你。”高誌強說:“再忙也不會躲著你省委來的大秘書呀。”宋曉波說:“我知道你高書記最講哥們義氣,才鐵了心盯上了你。”高誌強說:“看來孫悟空再折騰,也沒法逃脫如來的掌心了。”


    商議的初步結果是,來年三月左右著手拆遷,爭取兩年時間完成各項建設工程,資金投入和工程立項由錢老板一方負責,高誌強要做的是盡快把江東大道和紫街的改造列入臨紫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日程。特別是紫街的區位在城市規劃的一環和二環之間,高誌強得盡量將它往二環上靠,這樣開發商所能得到的優惠就大得多。這個大框架定下後,宋曉波說:“這並沒使你大書記太為難吧?”高誌強笑笑說:“不是太為難,可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尤其是要把紫街拆掉重建,阻力可不小啊,不然紫街早就拆建了。”錢老板也說道:“紫街是臨紫最老的街道了,總有一天是要拆建的。這對臨紫市和紫街都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好事,何況拆建成功也是您高書記造福一方啊。”高誌強說:“紫街人不一定就會這麽想。”


    宋曉波自然是個靈性人,他聽出了高誌強話中的微妙之處,但當著錢老板的麵,有些官場上的人事又不好多說,便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錢老板的手機響了。在堂堂市委領導麵前高聲喧嘩還是有些不便的,錢老板便拿著手機躲到了門外。宋曉波趁機把門掩上,回頭對高誌強說:“紫街樹大根深,要動他的根基不容易吧?”高誌強說:“這是一棵記憶樹,你一斧砍下去,剛把斧頭扯開,那砍去的地方又生了攏來。”宋曉波說:“而且他們還出了一個常務副市長。”高誌強笑道:“宋大秘書對臨紫市的情況這麽清楚,臨紫市委書記應該由你來做。”宋曉波說:“我曾經跟老爺子要求到高書記轄區內來做個縣委書記,老爺子總說我還嫩了點,你這個大書記的位置我敢妄想嗎?”高誌強說:“你可別忘了我還是個副書記。”


    “可你是主持常委工作的副書記,是臨紫市實際上的第一人。”宋曉波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文書記下個星期學習結束,先任政法委副書記兼公安廳長,政法委書記退休後再接他的班進常委。另外就是原來的黨群副書記要到外省去做省長,黨群和人事方麵的事,這一段老爺子過問得稍微多一點,他已經跟童書記說了兩回,等省委常委的班子穩定之後,再將你扶正做書記。”


    聞言,高誌強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如果自己稍稍猶豫,沒答應把江東大道和紫街的改建交給宋曉波帶來的錢老板,自己這個主持常委工作的副書記不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高誌強就對宋曉波說:“還是全靠你宋老弟在牛副書記那裏多美言。”宋曉波說:“我美言有屁用?是老爺子欣賞你高書記的才華和能力嘛。不過——”說到此處,宋曉波眉頭皺了皺,放慢聲調道:“據說北京有讓省委組織部嚴部長做黨群副書記的意思,如果他做了這個黨群副書記,對你多少有點影響,你也知道他一直看好姓雷的。”


    這又讓高誌強一驚,說:“還有這樣的事?牛副書記已是多年的副書記了,這個黨群副書記的位置輪也該輪到他了嘛。”宋曉波搖搖頭說:“政治上的事誰都說不死,也有可能是老爺子這麽分析的。不過童書記既然讓老爺子插手黨群方麵的事情,老爺子來管黨群,應該沒有太大問題,這你盡管放心。”


    宋曉波和錢老板走後,高誌強還在辦公室呆坐了好一會兒。宋曉波剛才那番話一直在他耳邊縈繞著。高誌強不是不知道,領導秘書的話往往有誇大的成份,但宋曉波剛才所說卻是省委常委的實情,他也已略有所聞。不過高誌強分析來分析去,覺得目前省委常委裏麵牛副書記還占著上風,自己沒必要有太多顧慮。這麽一想,才覺得踏實了些。立馬給計委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要他牽頭,召集規劃國土城建等部門的人研究一下江東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工程,盡快拿出初步方案,上交常委討論決定。


    此時的高誌強是臨紫市第一人,當然是一言九鼎,計委主任敢不服從?他當即在電話裏表示一定去辦。高誌強對計委主任的態度還滿意,又說了兩句鼓勵的話,便放下了話筒。望著桌上的電話機又出了一會兒神,這才走出辦公室,來到樓下,上了自己的小車。


    車到省城,夕陽正好。在城邊高誌強就給戴看蘭通報了一聲,等他把車子開到省委大門一側的小巷裏時,戴看蘭已經等在那裏了。


    戴看蘭上車後,高誌強就伸手拿過車後一束蘭花遞到她的手上。那是一束有著紫藍粉白多種顏色的蘭花,可謂暗香浮動,媚態百生。戴看蘭的眉頭就跳了跳,把蘭花放到鼻子下聞了又聞。高誌強說:“你見了花就忘了我,下次不給你送花了。”戴看蘭說:“男人哪有花好?”高誌強說:“當然,女人才是花。”說著,將頭伸過去要吻她,戴看蘭頭一偏,躲過了,說:“這兩天讓你吻個夠。”高誌強說:“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然後方向盤一打,將車開出小巷子。


    來到橘頌公園後麵的別墅區,戴看蘭說:“這幾天哪裏也不去,我們就住在這裏了。”下了車,高誌強瞧瞧周圍幽靜的環境,讚歎道:“真是一個好地方呀,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流逝。”戴看蘭望著高誌強,說:“等一會兒,你還會見到比這裏更好的地方。”


    然後兩人牽著手,踏著樹葉間漏下的點點夕暉,拾級而上,來到半山腰的一個小院前。抬頭望見院門上翡翠居三個字,高誌強便說道:“這名字不俗啊。”戴看蘭笑笑,掏出鑰匙打開院門。將高誌強讓進後,戴看蘭回身關上院門,又過去開了小樓的木門。高誌強在院子裏東張西望了一會,見古木如蓋,聞雛鳥宛轉,心頭就有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已經走進木門的戴看蘭此時把頭從門裏伸出來,喊道:“發什麽癡,還不快進來?”高誌強就邊往樓裏走,邊說:“這不是世外桃園嗎?看蘭你是怎麽找到這麽個地方的?”說著,一腳邁進木門。戴看蘭出其不意地向高誌強撲將過來,差點把他撲翻在地。兩個人就鉚在一起,半天也沒法脫開了。高誌強的嘴更是不夠用,從戴看蘭的額頭一路吻下去,兩鬢,雙眉,鼻尖,腮邊,一處都不願放過。


    後來高誌強就把戴看蘭抱上了樓,進了那間大臥室。在門後兩人又擁吻了好一會兒,高誌強就無法自持起來,動手去解戴看蘭的衣服。戴看蘭忽然回過神,護住自己,軟聲說道:“還等等行嗎?”高誌強雖然有些急不可待,卻知道戴看蘭一定還有什麽好主意,也就極力控製住自己,在她耳邊說:“你說,我聽著。”戴看蘭輕輕咬了咬他的耳輪,說:“我不想一下子就把快樂享用完,我們應該將事情做得更從容,更完美些,你說呢?”


    高誌強聽話地點了點頭。戴看蘭泥鰍一樣從他懷抱裏溜出來,出了臥室。她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整座小樓一時變得金碧輝煌。還將樓上樓下每一間房子的窗簾和過道上的簾子都扯下來,這樣小樓就與外麵完全隔絕開了,樓裏成了一個全封閉的小世界。


    最後戴看蘭從壁櫃裏拿出江永年送的精品紫源,回到大臥室。高誌強笑道:“今天你是想廢了我的武功是吧?”戴看蘭說:“你緊張什麽?這是你們臨紫的精品紫源,低度的,怎麽廢得了你?”隨即在小桌上擺了兩隻小杯。要倒酒了,又想起什麽,便轉身來到床頭,扭開了音響。頓時,柴可夫斯基那舒緩而又略顯憂傷的曲子就占領了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高誌強心上漲滿春潮,走過去,坐到桌旁。


    其時戴看蘭已將酒倒好。可高誌強正要端杯,她又搖手道:“不行,今天我們可要喝點名堂。”高誌強說:“喝什麽名堂?”戴看蘭說:“今天這麽好的心情,我們就喝幾杯花酒吧。”高誌強臉上就有些曖昧,望著戴看蘭說:“花酒?我在下麵常聽人說起花酒,現在有錢人,還有一些地方官員都喜歡喝花酒,隻是我還沒真正領教過。”戴看蘭說:“你說的是什麽花酒?”高誌強說:“那花樣可就多了,什麽邊三輪,穿心蓮,形象得很。”


    戴看蘭起了好奇心,說:“你說說,什麽是邊三輪,什麽是穿心蓮?”高誌強說:“邊三輪是女人坐到男的大腿上喝,穿心蓮是男的端著酒杯,穿過女人胸前的內衣,把酒送進自己嘴裏,並且要做到滴酒不漏。”戴看蘭睜大眼睛道:“真有這樣喝酒的?”高誌強說:“還有呢,女的先在嘴裏含了酒,再趴到男的身上,嘴對嘴喂給男人,這叫做可口可樂。”


    戴看蘭佯裝生氣,罵道:“原來你們在下麵還搞這些把戲!怪不得我一說花酒兩字,你的眼光就不對勁了。你老實交代,你喝了幾回這樣的花酒?”高誌強說:“我剛才說過,我也沒領教過。你想我堂堂市委主要領導,會去喝這樣的花酒嗎?”戴看蘭說:“我知道你也不是這種人,否則我不跟你好了。”高誌強說:“為了你,我會收身如玉的。”戴看蘭說:“我可從沒這麽高標準,嚴要求過你。”


    “那是我的自覺行動。”高誌強說,“你說的花酒,不會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吧?”戴看蘭說:“誰跟你喝那種花酒?”高誌強說:“那你是要喝什麽花酒?”戴看蘭說:“當然是有檔次的花酒。”高誌強說:“怎麽有檔次法?”戴看蘭說:“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帶有花字的古詩,比如你喝一杯酒,接著說一句帶花的古詩;我接著喝,也說句帶花的古詩。如果你喝了酒,卻說不出帶花的古詩,就由我代替你說詩,你代替我喝酒。”高誌強說:“這個主意好,那今天我們說五言七言,還是詩詞曲賦都可?”戴看蘭說:“隨便,就說七言吧。”高誌強說:“誰先喝?”戴看蘭說:“當然你先喝。”


    在纏綿的樂音中,兩人開始喝這種有別於社會上正流行的花酒。高誌強喝下一杯,說:“雲想衣裳花想容。”戴看蘭一聽,心裏動了動,柔柔的眼光望了望高誌強,喝下一杯,說:“楊花落盡子規啼。”接著高誌強喝酒,說:“梨花一枝春帶雨。”戴看蘭又喝,說:“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下高誌強沒肯端酒杯了,說:“我說梨花你也說梨花,不算。”戴看蘭說:“怎麽不算呢?你的梨花隻有一枝,我的梨花可是千枝萬枝。”高誌強說:“就你的理由充分。”喝下一杯,說:“霜葉紅於二月花。”戴看蘭喝酒,說:“隔江猶唱後庭花。”高誌強喝酒,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戴看蘭喝酒,說:“年年歲歲花相似。”高誌強想起下句的歲歲年年人不同,覺得這詩有些傷感,喝下一杯,故意說道:“玄都觀裏花千樹。”


    戴看蘭逮住了高誌強的破綻,高興得搖頭晃腦,指著他的鼻子說道:“出問題了吧?哪裏是花千樹,是桃千樹。給我喝酒!”高誌強就喝酒,由戴看蘭代他說。戴看蘭說:“既然說到了桃,我就說桃花吧。”吟道:“桃花潭水深千尺。”高誌強喝了酒,瞧著戴看蘭那因酒力而泛紅的臉色,說:“人麵桃花相映紅。”戴看蘭捂著自己燙燙的麵頰,喝了酒,說:“我說桃花,你也說桃花,那我再說桃花。”高誌強說:“行。”戴看蘭說:“桃花依舊笑東風。”


    兩人就這麽一路鬧下去,直到舌頭有些打卷,還舍不得停下來。柴可夫斯基的曲子一直在屋子裏蕩漾著,高誌強放下杯子,拉住戴看蘭那隻還端著杯子的手,久久地望著她,說:“看蘭,你知道你有多迷人嗎?”戴看蘭伸出另一隻手,把高誌強拉到身邊,兩人和著曲子悠悠旋轉起來。


    經典的樂曲,可愛的美人,潮水般的戀情,這一切都被高誌強所擁有,他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苛求的?高誌強也就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說,微合著雙眼,讓自己深深陷進這份奇妙的感覺裏。


    這天傍晚,兩個人就這麽緊擁著,從臥室裏旋到走廊上,從走廊上旋到書房裏,再從書房裏旋到樓下的大客廳,小樓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他倆瘋狂的影子。最後他們旋到了浴池門外,戴看蘭說:“你等等,我喊你的時候你再進去。”說完,戴看蘭鬆開了高誌強。她掰下浴室外麵的電熱水器的開關,又進去擰開浴池裏的龍頭,沒過多久,那騰著白霧的熱水就溢滿了浴池。


    高誌強在門外等了一陣子,就聽到了戴看蘭的呼喚。高誌強心潮翻湧,走進浴室。隻見戴看蘭已經躺進大浴池裏,整個水麵都浮著彩色的蘭花瓣,浴室裏芬芳四溢,浪漫無比。在彩色花瓣的簇擁下,戴看蘭那紅潤的臉蛋顯得更加美麗動人。


    高誌強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人早就癡了,立在池邊半天都動彈不得。直到戴看蘭叫道:“別愣著了,進來吧。”他才撥開水麵的蘭花,把自己輕輕放進去。還沒放穩,戴看蘭就蛇一樣擺動著將他纏住了,纏得很緊,纏得高誌強隻差沒窒息過去了。隻見戴看蘭輕抬下頜,微翕雙眼,夢幻般呼喚道:“誌強,誌強,誌強……”


    就這樣,高誌強那積蓄了半輩子的激情和生命,都耗在了戴看蘭的身上,幾番死去又幾番涅槃,任憑戴看蘭把他撕碎又捏合,捏合又撕碎,幾天時間仿佛就活過了好幾輩子。這樣的時刻,女人是最強大的,戴看蘭隻覺得身上有釋放不完的力量,恨不得將高誌強整個地融化成水,全部滲進自己體內。但她又擔心他吃不消,有意識地要避避他的鋒芒。尤其是早上和午後,戴看蘭不敢在床上久呆,高誌強還在酣睡,她就下了地,她怕他醒來後,又要糾纏不清。


    當然戴看蘭下床後並沒閑著,她要給高誌強準備好吃好喝的。這是她早兩天等待高誌強的時候就精心準備好了的,她知道隻要兩人在一起,高誌強就會付出很多,有付出就要有補充,否則他就會變得不中用。戴看蘭還把整座小樓都整理得井井有條,幹幹淨淨,她喜歡這麽忙碌著的感覺。那是一種家庭主婦式的感覺,潛意識裏,她最渴望的也許就是做高誌強的家庭主婦吧?


    與別的女人一樣,戴看蘭也希望自己的感情有一個可靠的歸宿。她不是沒想過,要跟自己那個幾乎隻有名份而沒有實質的婚姻拜拜,再與高誌強組織一個家庭。但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如果真的這樣,兩個人都要為此付出太大的代價,甚至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在官場上呆了那麽久,戴看蘭聽得多也見得多,深知官場上的男人離開自己的舞台後就會變得平庸,身上那些能夠打動女人的東西就會消失殆盡。因此對自己擁有的和正在擁有的,戴看蘭已經感到非常滿足。她想一個女人能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在屋裏纏綿夠了,他們還會來到走廊上,去親近親近外麵的世界,聽聽耳畔的鬆鳴鳥語,看看樓下橘頌公園裏的畫棟回廊和青青湖水,他們究竟是肚有詩書的文化人,怡情山水是他們的愛好,他們的骨子裏裝著陶淵明和蘇東坡。有時甚至會步出那座全封閉的小樓,到山上和山下去走走。山上有蒼鬆古木,落霞孤騖,山下有潺潺流水,通幽曲徑。


    當此之時,高誌強就免不了要生出遠離塵囂,晦跡林壑的幽思,忍不住要跟戴看蘭說起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莊子,說起古人循跡江湖的舊事。高誌強說:“還是古人有風骨。東漢初年的嚴光與劉秀是舊時的老同學,劉秀即位後,嚴光避而不見,劉秀就派人畫了嚴光的像把他尋回京師,並親自去館舍拜訪嚴光,嚴光卻高臥不起。劉秀又把他請進宮中,深夜長談,共衾而眠,嚴光竟把腳架到劉秀的肚子上,急得太史急忙報告,說有客星犯禦座甚急。劉秀還要封嚴光做諫議大夫,嚴光不就,回富春江畔躬耕垂釣去了。”


    戴看蘭就笑道:“那你也扛把鋤頭,拿根釣杆,到這裏來耕地釣魚得了。”高誌強感歎道:“是呀,這樣的生活不比在那官場裏奔波和爭鬥自在得多?”戴看蘭說:“其實古人歸隱大多身在江湖,心存魏闕,真正的隱士並沒有幾個。”高誌強說:“沒有幾個,但並不是絕無僅有,如舉案齊眉的梁鴻,梅妻鶴子的林逋就是真穩士。”戴看蘭就笑了,說:“那你是做梁鴻還是做林逋?”高誌強說:“我還是做梁鴻,跟你舉案齊眉吧。”


    就這樣,這幾天兩人晚上在屋裏瘋,白天便將足跡踏遍了周圍的山山嶺嶺和溝溝穀穀,那日子真如神仙一般快樂和幸福。他們覺得這裏與世隔絕,任何人也不可能知道他們的行蹤,他們仿佛成了亞當和夏娃。


    31、高誌強和戴看蘭在橘頌公園和翡翠居裏呆了幾天,就好像進了世外桃園,真有點樂不思蜀,可他們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已經進入人家的視線。而且有一篇關於高誌強購買豪華別墅,供自己和情婦淫樂的材料擺到了省委領導的桌上。這篇材料不同於一般水平的告狀信,不僅邏輯縝密,敘述詳盡,而且文采斐然,不乏春秋筆法,一看就知道出自造詣頗深的文人之手。那麽這個文人是誰呢?


    這事還得從郭家衝石膏礦事件之後受到處理的那幾個人說起。當時紫東區的周書記和被郭寶田稱為孫麻子的孫區長,跟雷遠鳴一樣都停了職。但後來雷遠鳴因高誌強多次去省裏遊說而官複原職,周書記不是直接責任人,挨了個處分後調到一個偏遠縣做了副書記,隻有孫麻子由於與案子有直接關聯,雖然免去刑事責任,卻被實行雙開,即黨籍幹籍都被開除。孫麻子覺得委屈,心想當初的防範措施那麽嚴密,怎麽一下子便被省報的賓記者獲知,披露在媒體上?孫麻子四處暗訪,終於弄清起因就在高誌強以及郭寶田和郭三那裏。他找到雷遠鳴,把前因後果一說,雷遠鳴也氣得咬牙切齒,叫他采取必要的行動。後來孫麻子又了解到高誌強和戴看蘭的特殊關係,就跟雷遠鳴商量,要把這事整成材料,告到省委領導那裏去。兩人都不太通文墨,寫不出像樣的材料,又不好讓秘書或一般人代筆,怕走漏風聲,打草驚蛇。那麽找誰好呢?雷遠鳴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這個人便是現任文化局副局長佘祖斌。


    提起這個佘祖斌,雷遠鳴跟他還有一段非同一般的交往。那是幾年前了,當時雷遠鳴剛剛升任分管黨群的市委副書記,有一天市委組織部長跑來向他匯報說,省委組織部剛剛打來電話,嚴部長下周到臨紫市來檢查視察工作。雷遠鳴立即給文書記打電話,作了匯報。文書記當即做出指示,接待工作由組織部具體安排布置,但為了顯示臨紫市班子緊密團結和對省委領導的尊重,常委一班人特別是幾個書記都不能離開臨紫,一齊參與匯報,請雷遠鳴事先跟各位打招呼。


    要放電話時,文書記又說:“我自始至終會陪同嚴部長的,但你分管組織工作,接待工作雖然是組織部具體安排布置,但責任人是你,接待不周,或者嚴部長不滿意,我拿你是問。”雷遠鳴點著頭說:“文書記您放心吧,我一定負責接待好。”心裏說,你不說,我也是知道的,省委組織部長來了,我不負責接待好,我不是豬是什麽?


    接著雷遠鳴就和組織部幾個部長關起門來,就如何接待嚴部長的事,認認真真研究了一個上午,拿出了一個十分周到的切實可行的方案,從警車接送到匯報情況到檢查視察到吃喝拉撒到下棋打牌,都一一做了規劃和安排,並責任到領導到個人,隻等嚴部長一到就付諸實施了。在落實接待和等候嚴部長到來的那些日子裏,雷遠鳴什麽地方也沒去,隻在組織部和賓館之間來回跑,另外就是到下麵縣裏的一個社教點上看了看,囑咐他們把清潔衛生和文字材料弄好,如果有一處讓嚴部長不滿意了,就撤銷縣委書記的職。


    過去雷遠鳴雖然也跟嚴部長打過不少交道,但對他卻研究得並不太多,因此接待工作準備得差不多了,雷遠鳴就取下辦公室那些堆放在鐵皮櫃子上的報紙翻起來,看有沒有關於嚴部長的報道。很快雷遠鳴就找到幾條有關嚴部長檢查視察某某基層黨組織建設情況,調查研究某某地方幹部工作作風的報道,卻都是蜻蜓點水,淺嚐輒止,看不出嚴部長的什麽風格和好惡。


    雷遠鳴有些失望,把報紙扔一邊,跑去問組織部長。組織部長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知道嚴部長作風嚴謹,工作紮實,每到一處,不僅僅聽匯報看材料,還喜歡深入一線視察現場,尋根究底。雷遠鳴隻得又悻悻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望著窗外的一棵樟樹發愣。這時秘書送進來一把報紙,放到他桌上。雷遠鳴在報紙上瞥了瞥,心裏罵道,這臭報紙有什麽用?盡是些表麵文章,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


    生了一會兒氣,一隻手又習慣性地向那堆報紙伸了過去。剛把打開報紙,有三個字就跳入他的眼簾,竟然是嚴部長的名字。隻不過這一回嚴部長名字的位置與以往有不同,不是用粗體字赫然寫在標題上,而是署在標題和正文之間的空檔處,這說明文章是嚴部長寫的,或至少是以他的名義發表的。雷遠鳴就開始讀那篇文章,不想那文章不談工作,也不談黨務,竟然是與組織工作毫不相幹的山呀水呀之類,文縐縐的。


    平時雷遠鳴最不喜歡這類山水閑文,覺得純粹是那些沒正經事兒幹的酸文人,吃飽了撐得難受,故弄玄虛,無病呻吟,塞給報紙占版麵的,打死他都不會瞧上一眼。但現在見嚴部長也寫這種文章,白紙黑字地登在省裏的黨報上,便再也不敢這麽認為了。雷遠鳴當即滿懷虔誠,讀起嚴部長的作品來,竟然還讀出了一點滋味。


    讀完掩卷而思,雷遠鳴心想這嚴部長真是不簡單啊,這麽大的領導,日理萬機,管著全省那麽多的黨政幹部,還能寫出這麽有文采的作品。他開始反省起自己來了。看看自己成天就是開會呀,作報告呀,談話呀,晚上回到家裏,這一撥人走了,那一撥人又接踵而至,把精力都花在了應酬上,成天不知做了些什麽。


    反省了一陣,雷遠鳴便給組織部長去了一個電話,問他讀到嚴部長的作品沒有。部長說:“今天忙,沒空拜讀,不過平時是常讀嚴部長的文章的。”雷遠鳴說:“我是說嚴部長的散文,你讀過嗎?”部長不無得意地笑道:“我抽屜裏就有一本嚴部長的集子呢,是他老人家親筆簽名送給我的。”雷遠鳴喜出望外道:“真的?借給我看看。”部長說:“好好好,我現在給你送過去。”


    部長很快就把書送來了,雷遠鳴如獲至寶般接過書,看看封麵上的遠山近水和《春葉集》幾個字,說:“文章一定很棒吧?”部長說:“嚴部長的文章還有說的?人家可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哩。”雷遠鳴敲敲自己的腦袋說:“我真是孤陋寡聞,嚴部長還是中國作協會員,你看這麽重要的信息,我都不知道。”部長說:“嚴部長年輕時在部隊當過通訊員,他就是憑一枝生花妙筆轉幹提幹,一步步苦幹上去的。”雷遠鳴一臉的欽佩,說:“嚴部長這樣德才兼備的領導,真值得我們好好學習啊。”


    部長平時也沒見雷遠鳴對文章感興趣過,覺得今天他有些反常,就說:“您總是那麽忙,今天怎麽忽然想起文章的事來了?”雷遠鳴嘿嘿笑道:“嚴部長不是要到臨紫市來嗎?讀點他的書,也是加深對領導的了解,和領導高度保持一致嘛。”


    晚上雷遠鳴跟老婆說好,什麽人來訪或打電話,都說他不在家,然後一頭躲進書房,認真讀起嚴部長的書來。兩個晚上的工夫,雷遠鳴就把嚴部長那部十多萬字的集子通讀了一遍。嚴部長的文章寫景時高低遠近,各有角度;敘事時起承轉合,一張一馳;議論時深入淺出,有理有據。細細讀來,感覺如沫春風,倍受啟迪。怪不得常聽人說起,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雖然經國之大業說得有些過,但不朽之盛事那是一點也不假的。


    雷遠鳴的腦殼也就開了竅。是呀,哪朝哪代的為官者,不都寫得一手好文章?遠的如什麽唐宋八大家,都是位及人臣,既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同時又寫得一手好文章。近的如毛主席他老人家,堂堂一國之君,不但要心係黎民,治國安邦,還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看來要想有所作為,不僅隻做事務性工作,還得寫點文章。


    這麽尋思著,慢慢的雷遠鳴就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也要以實際行動向嚴部長學習,寫幾篇這樣的文章。他當然並不是要當什麽作家,除了嚴部長這樣又能當大官又會寫文章的領導加作家,其他隻知道紙上談兵而沒有任何實際才幹的所謂作家,他是根本瞧不上的。他僅僅是想提高提高自己,至少嚴部長到臨紫來了,他手頭有兩篇文章,也好趁機做一回嚴部長的學生。


    那麽寫什麽好呢?就寫市委隔壁的雙紫公園吧,那個公園因有雙紫亭,有顏知府的字跡,有曆代長官栽下的樹木,每次上麵來了領導,都會到那上麵去走一走,瞧一瞧,領略一下那裏的風光和典故。雷遠鳴估計,嚴部長既然喜愛文章之道,來了臨紫,那是一定會上雙紫公園去的,說不定還會為此吟詩作文。


    不想這文章,並不是你想寫就寫得出來的。雷遠鳴熬了兩個通宵,桌下的簍子裏已經扔了半簍子紙團,也沒寫成一段滿意的文字。他想學嚴部長的風格,由遠至近,準備先寫寫公園遠處的紫江,可那紫江也就是紫江,除了江水還是江水,兩句話就寫得幹幹淨淨。想寫寫山包上的亭子,那亭子除了幾根柱子,也沒什麽稀奇的。不寫紫江,也不寫亭子,那就寫公園裏的樹木吧。那裏樹木可多呢,有鬆柏梧桐,有老樟古槐,還有數不清的桃李杏梨,雷遠鳴一口氣把它們都記錄了下來。


    可回頭一瞧,這哪裏是文章?純粹是一堆會計做出來的流水帳,一點文采也沒有。雷遠鳴沒轍了,大罵自己蠢豬。罵過了又深為自己悲哀,心想自己這個副書記看來要做到頭了。雷遠鳴是個硬性人,罵歸罵,但卻不甘心。於是他罵一陣,又停下來寫幾句,寫幾句,又罵一陣。這樣寫寫罵罵,罵罵寫寫,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上,終於還是枯腸搜盡不成篇。


    上班時間已到,雷遠鳴扔下紙筆,夾了公文包往市委辦公樓走去。來到辦公室門口,一位副書記見他臉色灰暗,眼睛裏都是血絲,就笑他,晚上是不是家庭作業做多了,影響了休息。機關裏說家庭作業是有特定意義的,是句玩笑話。雷遠鳴就不好意思地笑道:“這麽大年紀了,像你們年輕人勁頭足。我是晚上喝多了濃茶,失眠造成的。”


    走進辦公室,給組織部打了兩個電話,問了問接待嚴部長的一些準備工作的情況,又翻了一會兒報紙,覺得眼睛澀重,頭暈腦脹,就回家準備補一陣瞌睡,並跟家裏人說好,不要打擾他。


    一覺醒來,已是中午。下床來到桌前,瞥見桌下那個扔滿了紙團的簍子,想起昨晚一個通宵都沒寫出幾句話,雷遠鳴又對自己生起氣來。莫非這文章寫不出就寫不出,就這麽算了?雷遠鳴這大半輩子還沒被什麽事情難倒過,想不到這一回竟然被一篇狗屁文章逼得走投無路。自己跟自己生了一通氣,扒了幾口飯菜,正要出門,這時老婆拿過一本雜誌,遞到他前麵,說:“裏麵有一篇文章寫得還可以,作者叫做佘祖斌,也不知是不是你中學的同學佘祖斌?”


    雷遠鳴身上的某一根神經就動了動,趕忙拿過文章粗粗看了一下,一拍大腿道:“沒錯沒錯,就是那個佘祖斌。”雷遠鳴的老婆見他這個興奮樣,奇怪地說:“又不是你寫的文章發表了,你激動什麽?”雷遠鳴說:“你知道個屁!”


    這天晚上,雷遠鳴早早吃了晚飯就上了佘祖斌的家。臨出門時,還從雜屋房裏拿了兩瓶也不知是哪位馬屁精送來的五星級瀏陽河酒,藏到了皮夾克裏。他老婆深感意外,從雷遠鳴在縣裏做縣長書記開始,就隻有人家往他家送這送那的,還從沒見過他從家裏提了東西往外送,看來不是這個世道出了毛病,那就是雷遠鳴神經發生了錯亂。她用異樣的眼光望著他說:“你這是幹什麽?是去上你幹爹幹媽的門,還是去拜見你新認的嶽父嶽母?”


    雷遠鳴不理她,匆匆出門下樓,也不叫自己的小車,打個的士一溜煙就到了文化館。


    佘祖斌是文化館多年的館長了。他跟雷遠鳴是同鄉人,從初一開始就在同一個班上讀書,一直讀到高中畢業。佘祖斌家裏窮,他因而非常懂事,學習用功,真可謂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成績總是獨拔頭籌,最差時也是班上前三四名。至於學校搞什麽活動,他能躲掉的盡量躲掉,萬一躲不掉,也是虛與應付,身在曹營心在漢,根本不當回事。他的誌向是高中畢業考北大清華。不想高二時,文化革命開始了,學校停課鬧革命,佘祖斌隻得回家扛起了鋤頭。


    與佘祖斌不同,雷遠鳴對讀書曆來就沒有多大的興趣,成績老是排在後麵幾名。文化革命對他沒一點影響,相反如魚得水,多了不少拋頭露麵的機會。他社交能力強,班上要搞什麽集體活動,隻要他出麵組織,就搞得紅紅火火。恰逢部隊到學校來招兵,雷遠鳴第一個報名去了部隊。


    若幹年後,高考恢複,三十歲的佘祖斌邊勞動邊複習,以高分考取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學,四年後分回臨紫文化館做了文化專幹。這時雷遠鳴也從部隊轉業回到了臨紫,但他不是空手回來的,已是一位副團級幹部,而且口袋裏還背著一紙某軍校的大專文憑。雖然部隊轉地方後要降半級使用,他隻在機關裏謀得一個小小的科長職務,但其時中央下了紅頭文件,各級幹部要年輕化知識化,雷遠鳴兩者兼而有之,被組織部門選中,先做了一年多的機關裏的副局長,接著又下縣當了副書記,繼而縣長區長書記的一路幹下來,很快又水到渠成地做了市裏的領導。


    回過頭去看佘祖斌,他雖然把自己文化專幹的工作做得十分突出,同時在全國各地報刊雜誌發表了幾十上百萬字的作品,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館裏那些館長副館長們幹了多年,也寫了多年,卻一直沒幹出什麽名堂,寫出什麽名堂,見佘祖斌這麽卓爾不群,心裏很不是滋味,處處壓製他,市文化局要提佘祖斌做副館長,他們都屢屢從中作祟。直到這些館長副館長們都一個個退了休,才皇帝輪流做,輪到了佘祖斌的頭上。這時佘祖斌都快五十歲了,已經對什麽都看得很透很淡,工作上得過且過,隻偶爾寫點消遣文章,聊以自慰,同時也換點小稿費,囊中羞澀時以小補家用。


    對於世事,佘祖斌當然也不是全然不知,比如他中學時的同學雷遠鳴,什麽時候做了縣長書記,什麽時候做了市委領導,他從地方上的電視報紙裏也能略知一二。有幾回雷遠鳴還打電話通知他去吃頓飯,敘個舊什麽的,每次佘祖斌都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找借口推辭掉了。他不是不想續上這份同學舊誼,這對他絕對隻有好處,而沒有任何壞處。比如文化局就還空著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如果跟這位老同學多來往兩次,他就是不開口,雷遠鳴也會酌情考慮的。他一個分管黨群的副書記,這樣的事還不就是一句話?但不知怎麽的,佘祖斌就是邁不開這第一步,一直躲著這位風頭正健的舊時同學。


    這一回,佘祖斌可是想躲也躲不起了,雷遠鳴親自跑來敲開了他的家門。當佘祖斌把門打開,看到站在他麵前的,竟是舊時不讀書,現在卻做了堂堂市委副書記的雷遠鳴時,就別提有多驚訝了。他雙眉高聳,兩眼圓睜,嘴上囁嚅道:“是是是您?”隻見雷遠鳴麵帶春風,眼含微笑,朗朗道:“是我,老同學你還認得?”佘祖斌慌忙說:“認得認得,堂堂市委的大書記,誰不認得?”雷遠鳴說:“既然認得,那你總得讓我進你家裏看看吧?”


    佘祖斌這才發現自己堵在門口,竟忘了邀客人進屋。於是深深地躬了身子,把雷遠鳴請進來,一邊囑咐妻子端茶上煙拿水果。雷遠鳴也不客氣,拿起杯子喝下一口熱茶,順手掏出身上的兩瓶五星級瀏陽河,輕輕擱到桌上。佘祖斌見過這酒,不下兩百元一瓶,兩瓶酒是他半個月工資,或者說是他六七篇文章的稿酬。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慚愧地說:“雷書記,您光臨寒舍,我已經受寵若驚了,還帶這麽昂貴的酒,不是更讓我手足無措麽?”


    雷遠鳴笑笑,實話實說道:“你放心好了,這酒並不是我雷遠鳴自己買的,而是別人送的。我也喝不了那麽多,請你給我幫個忙。”佘祖斌心想,這姓雷的還坦率,隻是他跑到我這裏來,大概不僅僅是因為酒喝不了那麽多吧?


    兩人還隨便聊了幾句,雷遠鳴抬頭望望不大的客廳,一邊說:“這房子還夠用吧?”一邊起身,想參觀參觀家裏的布局。佘祖斌也就陪著雷遠鳴轉了轉,哪間是兒子的臥室,哪間是女兒的閨房,導遊一樣指點給雷遠鳴。見這兩間房子一塵不染,雷遠鳴就說:“兒女們不在臨紫市?”這一下佘祖斌的底氣稍足了些,不無驕傲地說:“兒子已在省城參加工作,女兒還在廣州讀大學。”雷遠鳴說:“你是教子有方啊,兒女們都有大出息。”


    佘祖斌趕緊謙虛了兩句,然後把雷遠鳴帶進一間由廚房改裝而成的小房子,說:“這是我的書房。”雷遠鳴抬了頭,在那一排高大的書架兩旁看到一副醒目的對聯,那對聯由典型的隸書寫成,曰,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


    雷遠鳴笑了,說:“看來今天我能得到佘館長的接見,也是小人了。”佘祖斌的臉上就紅了一塊,忙說:“這是一位朋友吃了飯沒事做,特意書了流沙河的兩句話送我的,若塞到箱底多有不敬,才掛到了這個人跡罕至的書房裏,今天可得罪雷書記了,我罪該萬死。”雷遠鳴說:“哪裏哪裏。做小人好啊,小人有小人的自在和安逸嘛。”


    在書房裏說了一會兒話,雷遠鳴見時機已經成熟,就說:“祖斌,你這個館長做了有好些年了吧?”


    管黨群的書記問起你的職務,你就是再木訥,也能明白是什麽意思。佘祖斌身上血液暗湧,又不想被對方窺破,便叉開拇指和食指,拖長聲調,故作幽默道:“八年啦,別提他!”這句話是他們這代人小時常看的京劇《智取威虎山》裏的台詞,那個年代全中國人民都時常掛在嘴邊的。雷遠鳴被逗樂了,說:“八年可不短啊,也該進點步了。”


    佘祖斌腦袋裏打火閃一樣又是一閃。


    轉而又想,雷遠鳴今天不請自來,還帶了那麽貴的好酒,不可能僅僅是來向你許願的吧?莫非我佘祖斌時來運轉,官運自己跑進了屋?隻聽雷遠鳴又說道:“祖斌平時在家裏都寫些什麽文章?”佘祖斌說:“也沒個定準,逮著什麽就寫什麽,春雲夏雨,秋月冬雪,山水風情,乃至吃喝拉撒,隻要有了感觸就寫寫。”


    雷遠鳴讚賞地點著頭,說:“好哇,文章千古事,愛寫文章,能寫文章,是件美事。拿點文章給我拜讀拜讀,怎麽樣?”佘祖斌說:“雷書記一方之政要,那麽多的政務要忙,還有閑心讀這些閑文?”雷遠鳴說:“不讀書不會有提高呀。”佘祖斌說:“老同學是要我出醜了。”起身打開書櫃,拿出一本兩年前拉讚助出的小冊子,在扉頁上提了“請遠鳴兄雅正”的字樣,弓身遞給雷遠鳴。


    雷遠鳴雙手接住,讚道:“好啊好啊,老同學的著作,我回去一定好好學習學習。”佘祖斌說:“這些上不了台麵的塗鴉之作,你拿回去壓箱底好了。我已經誤入歧途,被這些東西害了一輩子,再去浪費你這位大書記的寶貴時間,豈不是我天大的過錯?”


    隨手翻了翻目錄,雷遠鳴問道:“這裏有沒有關於雙紫公園的文章?”佘祖斌說:“這裏沒有,倒是最近沒事寫了一篇雙紫公園的小品,放在抽屜裏,也沒有興致往外寄,等日後發表了再請你指正。”


    雷遠鳴一聽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說:“現在就拿來看看,行麽?”


    佘祖斌怎麽也弄不明白,這個中學時一見白紙黑字就心慌意亂的雷遠鳴,今天是哪根筋搭錯了地方,竟然對這些東西感起興趣來了。他隻好打開抽屜,把那篇還沒定稿的名為《雙紫偶得》的文章拿出來遞給他。


    雷遠鳴如獲至寶,當即就饒有興致地一口氣讀完了這篇文章。他當然不太會欣賞,但憑直覺,認為這絕對是篇好文章,至少跟他這兩天讀過的嚴部長的文章相比也毫不遜色。雷遠鳴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拿走這篇《雙紫偶得》,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佘祖斌說道:“如果我用文化局副局長的位置換你這篇文章,你答應嗎?”


    聽雷遠鳴這一說,佘祖斌忍俊不禁,笑道:“雷書記您開什麽玩笑?如果一篇小文章能換個副局長,這類文章我寫了不下百篇了,加起來恐怕可以換個總理幹幹了。”


    雷遠鳴沒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正色道:“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的。我們既然是老同學了,我就實話告訴你吧,省委組織部嚴部長跟你一樣,也是出過書的,是個正兒八經的文人,他下個星期就要到臨紫市來,而且肯定會上雙紫公園去走走,也肯定會寫關於雙紫公園的文章。如果我手頭有你這篇文章,我就可以拿著它去向他討教,就和他有了共同語言,就能成為他的學生,得到他的器重。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佘祖斌臉上的笑就凝住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雷遠鳴今晚到他這兒來,會是這樣一個奇怪的目的,這在他簡直是不可理喻。今天算是大開了眼界,官場上竟然還有這等有趣的事。不過佘祖斌又有些感動,雷遠鳴這樣的官場老手,在他麵前能做到毫無保留,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說明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最鐵的同學和朋友,如果自己還忸忸怩怩的,豈不顯得太不夠哥們義氣了?何況這不過是一篇兩千字不到的小文,這樣的小文隨便抓過一張什麽小報就能見到好幾篇,如果拿出去換稿費,無非是一張100元鈔票,頂多也就是半瓶五星級瀏陽河。更何況,雷遠鳴還許了願,要用市文化局副局長的位置兌換。佘祖斌便說:“如果這篇小文確實對你有些什麽用處,你隻管拿走就是。”


    見佘祖斌這麽爽快,雷遠鳴高興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把文章塞進貼身的衣袋,起身準備告辭。快出門了,又回頭說道:“祖斌你心中有數就是了,我說過的話,我會兌現的,我不會白拿了你這篇文章。不過你要給我保點密,說到嚴部長耳朵邊,那就不好了。”佘祖斌說:“雷書記您放心吧,這世上連我您都信不過,那您還信得過誰?”


    雷遠鳴滿意地握握佘祖斌的手,這才出門而去。


    32、嚴部長到臨紫市後,雷遠鳴果然就憑佘祖斌這篇名曰《雙紫偶得》的文章,成了嚴部長最親密的部下。嚴部長非常欣賞這篇文章,覺得不乏魏晉風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聽到嚴部長的誇獎,雷遠鳴很不好意思地說:“這篇文章還寫得很不成熟,比起嚴部長的《春葉集》中的作品,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嚴部長望望雷遠鳴,說:“你也見過《春葉集》?”雷遠鳴說:“豈隻見過?我是學而時習之,每次讀都有新的體會啊。”


    有人提到自己的作品,嚴部長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嘴上卻說:“公務太繁忙了,也沒潛心琢磨文章之道,想到哪寫到哪,沒上檔次。”


    兩個人就這樣成了同道中人,嚴部長在臨紫市呆了幾天,也就讓雷遠鳴一步不離地陪了幾天,彼此多了一層一般上下級之間難得有的親切。忙完例行的公事,就要回省城了,嚴部長謝絕臨紫市其他黨政領導的陪同,特意由雷遠鳴陪著上了一趟雙紫公園,當晚就寫成一篇名曰《雙紫咀英》的千字文,說是步雷遠鳴那篇《雙紫偶得》的後塵,特讓他斧正的。雷遠鳴哪裏敢斧正?隻一個勁地稱善。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得到能寫《雙紫偶得》的雷遠鳴的讚揚,嚴部長自然眼睛眉毛都是笑。


    應該說到了這一步,雷遠鳴從佘祖斌那裏借來的這篇《雙紫偶得》,算是非常圓滿地完成了它應有的使命,因為雷遠鳴和嚴部長的關係得到了預計的升華。不想嚴部長透露給雷遠鳴一個意思,要把自己的《雙紫咀英》和他那篇《雙紫偶得》一起交給省裏的黨報,讓他們發表在同一期的文藝副刊上,也是對臨紫的一個宣傳。雷遠鳴感到很興奮,說:“能與嚴部長同上黨報,學生三生有幸啊。”


    可晚上回到家裏,仔細推敲嚴部長的話,雷遠鳴心裏不免犯了嘀咕,暗想,如果那篇《雙紫偶得》的文章署上自己的大名,發表在省裏的黨報上,知道你雷遠鳴底細的臨紫人見你平時文墨不通,忽然就發表了這樣有文采的文章,豈不要鬧出笑話?臨紫人笑話就笑話,反正我雷遠鳴的烏紗帽又不是臨紫人給的。隻是萬一傳到嚴部長那裏,他老人家覺得你這是欺上瞞下,那又如何是好?雷遠鳴越想越不對勁,急得抓耳撓腮的,一個晚上都睡不好。第二天大清早,雷遠鳴就翻身下床,匆匆往嚴部長住的賓館趕去。


    一路上,雷遠鳴盤算著如何才能說服嚴部長,不要在省裏黨報上發表那篇《雙紫偶得》,如果嚴部長不肯改變主意,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實話告訴他,當麵認個錯。雷遠鳴已經鐵了心了,此舉要麽就頭破血流,這半輩子的努力都付諸東流;要麽就是死而後生,讓嚴部長另眼相看,從此前程一片燦爛。


    趕到賓館,嚴部長還沒起床。雷遠鳴就垂著手,在房門口候著,那樣子有點像電影裏皇帝龍床外的太監。候了兩個小時,嚴部長才睡醒起來。走進嚴部長的房間後,雷遠鳴順手關了門,小心翼翼道:“嚴部長,我那篇《雙紫偶得》的文章太差勁了,我看就不拿去發表了吧?”嚴部長說:“這麽好的文章不發表,豈不可惜了?奇文共欣賞嘛,沒發表出去,讀者怎能讀得到?”雷遠鳴說:“您是領導,跟您的文章平起平坐一起發表,我敢嗎?”嚴部長笑道:“文章又不是官職,論官職我比你大,論文章我們可是平起平坐的文友嘛,你有什麽不敢的?”


    見沒法說服嚴部長,雷遠鳴不好再隱瞞了,隻得像小學生一樣,低了頭說:“嚴部長,我要向您承認錯誤,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


    嚴部長一時不知就裏,奇怪地瞥雷遠鳴一眼,問道:“你要認什麽錯?”雷遠鳴實話實說:“事情是這樣的,您到臨紫來之前,聽說您是一個正兒八經的文人,我特意找了您的集子讀了幾遍,還決心學您樣寫篇文章,到時好讓您指教,做您的學生。不想熬了兩個通宵,稿子劃爛了一大本,就是寫不出幾句像樣的文章。沒辦法,我隻好找了我一個寫文章的中學同學,從他那裏借了這篇《雙紫偶得》。”


    說到這裏,雷遠鳴悄悄抬了抬眼皮,看嚴部長是個什麽態度。隻見嚴部長麵無表情,望著電視上的足球賽,也不知他是在聽著,還是沒在聽。雷遠鳴於是又硬著頭皮說道:“嚴部長,我真的不是存心要欺騙您的,我是想您好不容易到臨紫市來一趟,工作這麽緊張辛苦,如果您身邊有一個跟您一樣懂點文墨的知音,跟您說說話,陪您四處走走,讓你這幾天能開心點,快活點,我這個部下也就心安了。”


    說實話,嚴部長聽了雷遠鳴的招供,開始確實有些生氣,覺得他是自欺欺人。但細思量,這雷遠鳴又有什麽錯呢?他不會寫文章而學寫文章,說明他有上進心。文章寫不出來,去借人家的文章,是因為他急於求成,至少他的動機是高尚的,可貴的。再說他不就是想讓你高興嗎?你是他的上級,他想讓你高興,不也是他做下級的工作職責嗎?不正好體現了下級對上級的一片耿耿忠心嗎?


    這麽一想,嚴部長忽然就笑了,對小學生般低了頭,畢恭畢敬站在前麵的雷遠鳴說道:“小雷呀,真是難為你了。你的職業是市委副書記,不是作家,不會寫文章,那有什麽?毛主席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嘛。我倒是非常欣賞你的誠實,宦海浮沉幾十年,我可是很少碰到過你這樣敢認錯,敢說真話的人。”


    嚴部長還由此生發開來,大發感慨道:“是呀,如果我們這些做領導的,我們的黨員幹部都像你這樣,能說真話,敢說真話,有了過失勇於承認,勇於檢討,我們的工作也就好做多了,我們的事業也就更加興旺發達了。”


    聽了嚴部長的話,雷遠鳴開始還有些發懵,不知他話裏的確切意思是什麽,後來見嚴部長說話的口氣那麽真誠實在,才意識到今天這件壞事,終於變成了好事。


    事情的結果是,雷遠鳴到底做成了嚴部長最親密的學生。不過雷遠鳴問心有愧,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學生還很不夠格,因為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沒法像嚴部長一樣,做一個妙筆生花的文人了,這是他自始至終感到最不安的。那麽如何彌補這個缺陷呢?雷遠鳴想,我寫不好文章,就為嚴部長的文章做點什麽吧?


    後來雷遠鳴聽說文人最大的心願是把自己的文章印成書,以便流芳千古,澤被子孫,便特意找到出版社,了解了一下出版行情,要給嚴部長出書。身為省委組織部長,主動提出給嚴部長出書的人還不多的是?他先前的《春葉集》就是人家掏錢給他出版的。但嚴部長覺得讓人拿錢買個書號,印上一兩千本,實在沒有好多意思,一直不同意再出書。也不是不可以多印,先印個十萬八萬冊,再讓部裏的處長給相關部門和全省各地市組織部打個招呼,要不了幾天工夫,還不銷個幹幹淨淨?可嚴部長不屑這麽做,他究竟是個文人,不想讓筆下的文章跟手上的權力發生過多聯係。


    因此雷遠鳴提出給他出書的時候,他還是這個態度,一口回絕了。雷遠鳴早就準備好了理由的,說:“嚴部長您別看我不通文理,但您的作品讀得多了,也懂得了它的價值。特別是您的文章不同於當下文壇一些無病呻吟之作,貼近現實,緊跟時代,既有文采,又有深度,深受讀者喜愛。我們臨紫市就有好多讀者,並不知道您是組織部長,卻跟我一樣非常喜歡您的文章。我看隻要你同意出版,印過十來萬冊沒問題。”


    雷遠鳴此言一出,嚴部長呆望著他,驚得半天也說不出話來。雷遠鳴被嚴部長望得有些不自在了,低著頭說:“嚴部長,您別以為我在說外行話,我已經做了詳細的書刊市場調查,我掌握的信息可是千真萬確的。”嚴部長說:“我知道我的底細,我又不是餘秋雨賈平凹,我這個名字不可能像您說的那麽值錢。”雷遠鳴急得什麽似的,說:“您不是名字那麽值錢,您是作品值錢。”


    嚴部長還是不同意他的意見。雷遠鳴懇求道:“嚴部長,就算是我的請求吧。您從百忙中抽點時間,整理一下書稿,我去聯係出版社。如果出版社覺得您的書有市場,願意跟您簽合同,並預付定金給您,您再把書稿交給人家,怎麽樣?”


    嚴部長的口氣終於鬆動了許多,說:“文章都是發表過的,隻要理一下先後秩序就行了。隻是我沒法相信您說的會是事實。”雷遠鳴說:“您相不相信我都無關緊要,您相信人家出版社得了,讓出版社來定奪吧。”


    接著雷遠鳴就到外省找了一家教育出版社,那家出版社的副總是雷遠鳴當兵時的戰友。雷遠鳴跟那戰友算了一筆帳,給嚴部長出一部10來個印張約300個頁碼的散文集子,按每本標價20元操作,印數10萬冊,總價200萬元,出版社按70%也就是140萬元回收書款,而付給作者10%計14萬元的版稅。雷遠鳴對那戰友說:“這當然是在我的書款到了你的帳戶上之後的事,你隻先把訂單印好給我就是。”


    那位戰友匡算了一下,140萬元的書款,除去印刷費和作者版稅兩項,出版社可淨賺50來萬元。不用前期投資,不擔任何風險,不費吹灰之力便有這麽大的賺頭,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便一口應承下來,並根據嚴部長第一部作品《春葉集》的書名,初定這本書為《秋水集》。


    回到臨紫後,雷遠鳴就帶上他的心腹市財政局長先跑省城後上北京,打通各個關節,通過財政這條線給臨紫要回200萬元的轉移支付款。與此同時,外省那家教育出版社也寄來了《秋水集》的征訂單。雷遠鳴於是和市財政局長把8縣兩區的縣區長叫到紫江賓館,開了一個小會,給他們安排了征訂《秋水集》的具體任務。這些縣區長幾乎都是通過雷遠鳴這個黨群副書記提拔上去的,雷遠鳴放個屁他們也會品味一番,現在要他們配合一下,自然不在話下。其實這事操作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市財政將轉移支付資金下撥到各縣區財政,縣區長們回去後,讓縣區財政局長把款子隨同征訂單,一起分解到各中小學,學校寄出填好的訂單時,把款子也如數匯到出版社。


    布置完畢,雷遠鳴補充說:“款子我都是多打給你們的,每個縣區都有數萬元可剩,你們可酌情處理,比如適當地給出了力的教育部門和學校一點意思,也是很有必要的,有利於工作的開展。”縣區長們見自己不但不掏一分錢,還可賺個小頭,同時又為市委黨群副書記和省委組織部長做了一件好事,又何樂而不為呢?當即就痛痛快快領了任務回去,具體落實到了學校。


    一個月後,總計140萬元的書款就陸續匯到了外省那家教育出版社,雷遠鳴的戰友立即跑到嚴部長家裏,跟他簽署了出版合同,給了定金。那10萬冊書籍也跟著印了出來,直接發送到臨紫各縣區教育部門。接下來,雷遠鳴的戰友又把全部稿費匯給嚴部長。這次出書的全過程也就圓滿結束,每一步都操作得合情合理又合法。


    還有同樣合情合理又合法的是,第二年雷遠鳴就過五關斬六將,做了臨紫的市長。據說嚴部長在省委常委會上力薦雷遠鳴時,他什麽理由也沒說,就說雷遠鳴這人一點假也沒有,是個敢於說真話,敢於負責任的人,這樣的人在當今社會裏太少見了,用這樣的人,組織上放得心。


    雷遠鳴的目的達到了,當然也沒忘了曾促成他做上嚴部長學生的佘祖斌,很快讓他做了市文化局副局長。


    因此現在雷遠鳴決定再找一回佘祖斌,相信他仍會配合自己的。雷遠鳴當即給佘祖斌打了電話,同時還通知了孫麻子。


    佘祖斌如約趕到雷遠鳴說的秘密場所時,孫麻子已經先到了。雷遠鳴不繞圈子,開門見山說了自己的意思,給兩位下達了硬任務。還對佘祖斌說道:“《雙紫偶得》那樣的美文你都寫得出,這種的材料你肯定更不在話下。”並直言道:“我已到組織部了解過了,文化局長的年齡已經不小,你要有點思想準備喲。”


    佘祖斌懂得雷遠鳴話裏的意思,隻是這回的文章多少讓他有些為難。不是文章難寫,而是讓他這支寫慣了麗山秀水的筆去寫狀告人家的材料,他覺得多少有點委屈了這支筆。但筆受點委屈,人卻能夠從此揚眉吐氣,佘祖斌也就不再猶豫,把筆拿到了手上。


    佘祖斌也是腦筋轉得快,知道雷遠鳴是不會欺騙他的。他想,既然頭次那篇《雙紫偶得》能給他換來副局長的位置,那這篇材料也一定能給自己帶來鴻運。是呀,文化局長也的確該退位了,他何德何能要幹到退休那一天?七不進,八不留,好多部門的頭頭五十八沒到,就讓出位置,乖乖做了調研員。


    這個材料很快到了省委領導的辦公桌上。這位領導就是嚴部長。他將材料仔細讀了一遍,對雷遠鳴說:“材料的文筆不錯嘛,寫材料的人至少具有省作協會員的水平。”雷遠鳴笑道:“這麽精彩的素材,沒一支好筆怎麽反映得出來?”嚴部長說:“這件事說得有頭有尾的,不知你是否有確鑿的證據?”雷遠鳴說:“有人看見,上個星期紫源酒廠的江永年去橘頌公園轉了一趟,幾天後高誌強和戴看蘭也去了那裏,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聯係。”


    嚴部長沉思片刻,說:“你這僅僅是猜測,還缺乏真憑實據。”雷遠鳴說:“我們可以安排人去查一下嘛。”嚴部長又想了想,說:“這件事我知道就行了。你還得去找一下熊書記,他剛扶正做一把手,又進了省委常委,正想抓兩個案子。”


    雷遠鳴點點頭,覺得嚴部長說的挺有道理。不過熊書記那裏他沒親自出麵,而是讓孫麻子拿著材料,敲開了他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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