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除了不可避免地要遇上些糾紛和矛盾,其他方麵因為有了資金保障,總的來說紫黎公路的工程進展得還比較順利,一個月後就全線拉開了。同時還帶動了沿線的開發,特別是公路兩旁二十多個小城鎮的開發,市委市政府喊了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太大的起色,這一下全部動了起來。


    要說受益最大的還是市本級,過去的政府工作報告年年說要加大紫江沿岸新城的開發,土地都規劃好了,優惠政策出台了一個又一個,卻總是進展緩慢,收效甚微。這一下隨著汽車西站的改造和擴建,周圍的商品房基地,糧油市場,百貨五金市場,餐飲娛樂休閑中心都動了起來,地皮往上翻了三四番,市財政光國土資源稅土地出讓金就增加了一個億。


    為此畢雲天特意請高誌強到江西新城轉了一天,建議常委盡快拍板,由政府把土地市場壟斷起來,在外圍征幾千畝土地,等價格上揚後再出讓出去。高誌強覺得畢雲天這個主意不錯,對他還有在場的國土城建等部門的頭頭說:“一定要把思路打開,不能坐在家裏等著人家上門繳稅。特別是國土部門要有超前意識,在不違反土地政策的前提下,學會積聚土地,待價而沽,以地生財,不要老是跟著開發商的屁股跑,隻知道給人家辦手續,跑項目,看著現成的票子河水一樣流進人家腰包,而我們政府卻窮得沒褲穿。”


    “有高書記的支持,我們就有底氣了。”畢雲天說,“回頭我們再根據高書記的指示,定調子,弄方案,然後放手去幹,多為政府創效益。”高誌強說:“當然做事情除了要有政策依據之外,還要學會保護自己。近兩年各地,在土地使用方麵出的問題可不少,倒了不少幹部。怎麽保護自己呢?那就是不能違背的政策,堅決不要違背,不能進私人腰包的錢,堅決不要進,不然到頭來害人又害已,那就太劃不來了。”


    江西的事有了規模,高誌強覺得江東也該動手了,這可是牛副書記的秘書宋曉波親自跑到臨紫交給他的任務。這段時間文書記的學習已經結束,被安排在省政法委任副書記兼省公安廳長,那麽臨紫市委書記的位置鹿死誰手,也該見出分曉了。高誌強有了緊迫感,集中時間和精力,分別到計委、規劃局和城建局三個單位進行現場辦公,聽取他們改建江東大道和紫街的前期準備情況,明確指出,必須盡快出台全方位引進資金的具體方案,爭取年前破土動工。


    三家擬出初步方案後,高誌強又主持召開了常委擴大會議,讓常委們針對方案各抒幾見,提建議,出主意。大家象征性地說了幾條不癢不痛的所謂建議,高誌強便表態說:“大家沒有別的意見,這個方案就這樣通過了。”又回頭對列席常委會的三個單位的領導說:“為這個方案的製定,三家都辛苦了,我代表常委和臨紫人民感謝各位!你們回去後,把常委的意見吸收進方案裏,使方案盡可能少些紕漏,然後再送人大常委會通過,接下去就是正式實施階段了。”


    方案隻要在常委定下來,就等於說江東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已經有了雛形,因為人大那邊隻是走走過場,常委定了的事他們不可能不通過。高誌強情緒高昂,拿起電話撥了省城的區號。開始他想直接給牛副書記打一個電話,把情況向他匯報匯報。號碼撥到一半又壓下了叉簧。他突然想起,牛副書記本人從來沒在他麵前提過改建江東大道和紫街的事,打這樣的電話豈不要惹他不快麽?


    高誌強於是把電話打到了牛副書記的秘書宋曉波的手機上,告訴他江東大道和紫街的初步方案已經出台。宋曉波顯然很興奮,說“高書記你真有能耐,辦什麽事都這麽利索。牛副書記沒看錯你啊!”高誌強說:“我有什麽能耐,還不是宋兄弟你的抬舉。”宋曉波說:“哪裏哪裏,是你自己有造化嘛。”


    說到這裏,宋曉波換了種聲調說:“由於我省反腐工作力度大成效顯著,據說最近全國反腐敗工作經驗交流現場會將放在我省召開,各地市的主要負責人都要參加,到時我和老錢請你的客,讓你開心開心,怎麽樣?”


    宋曉波說的沒假,召開全國反腐敗工作經驗交流會的通知很快就到了市裏,高誌強又趕忙把一些當緊的事情提前做了安排,準備上路。可要出辦公室時,卻覺得還有什麽事沒做,就在桌旁徘徊了一會兒。


    後來才想起,好久沒開電腦了,也不知戴看蘭發了郵件過來沒有。自從熊書記找過他後,高誌強便強迫自己沒和戴看蘭直接聯係,隻偶爾發發電子郵件。是呀,一份二十多年的深情是說了就了得了的麽?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這麽感歎著的時候,電子郵箱已經打開,高誌強才發現戴看蘭已給他發了好幾份郵件過來了。


    其中有一封郵件,戴看蘭告訴高誌強,她已經離了婚,對方的理由是他們感情已經破裂,但事實是他早就好上了一個大四女學生,那女學生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她當然不會去管他們的事,她對那份名存實亡的婚姻已經厭倦,很平靜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讀到這裏,高誌強不安起來,不知戴看蘭的遭遇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癡想了好一陣,高誌強才關掉這封郵件,打開了另一件。戴看蘭告訴他,她已經去了省人事廳,在那裏做工會主席,升了半級,算是組織上給了她一個麵子。高誌強非常清楚,工會主席有職無權,這是明擺著的明升暗降,哪裏能跟在組織部當管幹部的處長比?高誌強給戴看蘭回了信,安慰她說,沒有權有沒有權的好處,因為沒有權肯定就有閑,有閑讀點書,或重操舊業畫點畫,閑世人之所忙,忙世人之所閑,絕對不是什麽壞事。


    關上電腦後,高誌強捧著腦袋,在辦公桌前坐了幾分鍾,才走出辦公室,上車離開了市委大院。這次是出公差,高誌強沒有親自駕車,把方向盤交給了小羅。


    半個小時後,快出臨紫地界了,小車忽然往左一拐,上了一條機耕道。行駛不到一公裏,小車就停了下來,高誌強下車進了路旁的一戶人家。一隻高大的黃狗狂吠著從屋裏衝出來,但立即黃狗就刹住了步子,也停止了狂吠,對高誌強搖起了尾巴。


    屋裏的主人聞聲而出,原來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女人,見是高誌強,眯眼笑道:“是高同誌,好久沒見您了。”高誌強一邊用手撫著黃狗的頭,一邊說:“是呀,田大媽您還好吧?”田大媽說:“好好,搭您的洪福。”高誌強說:“還做豬血粑吧?”田大媽說:“做做做,怎麽不做?現在大家生活好了,大魚大肉吃厭了,都來買我的豬血粑,我不做行嗎?”高誌強說:“誰叫您做得這麽好,吃了一次想二次。”田大媽說:“您又是來要豬血粑的吧?”高誌強說:“是呀,給二十個。”


    進屋沒多久,田大媽就回來了,手上提了一隻小藤籃。高誌強一邊接過籃子,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張票子,塞給田大媽,說聲謝謝,轉身要走。田大媽說:“別走,還要找您錢呐。”高誌強已經走到車旁,掉過頭去說:“別找了田大媽,留著給您小孫子買書吧。”


    到得省城,已是下午6點,小羅問高誌強是往省委招待所開,還是先送他回家。小羅說:“高書記好久沒跟寧姐在一起了吧?”秘書小馬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你不見高書記買了豬血粑?”小馬的意思是高書記晚上還要去送豬血粑,這下當然不會回家。小羅於是把方向盤一打,往省委招待所開去。


    這時高誌強的手機開始頻繁地響起來,都是省城裏的電話,有的要請他吃晚飯,有的要給他安排晚上的活動,都被他一一拒絕了。後來一個姓裴的老板也打來了電話。臨紫市最大的紫江大橋,就是通過高誌強的介紹,由這個裴老板承包修建的,裴老板一直在尋找機會報答高誌強。


    電話裏裴老板執意要請高誌強去喝茶。高誌強知道這喝茶的含義是什麽,沒有答應裴老板。裴老板就開玩笑說:“您是兩個星期不見嫂子,迫不及待了吧?”高誌強說:“就你的想象豐富。我今晚還得去看一個人。”裴老板說:“還要看誰?是秘密朋友吧?”高誌強說:“哪像你們當老板的風流,我是去看老爺子,我給他準備了幾個豬血粑。”裴老板說:“真難得呀,晏副書記退了那麽久了,您還這麽記著他。”


    高誌強有些生氣的樣子,道:“你這是什麽話?晏副書記是我什麽人,你知道嗎?”裴老板就說:“這誰不知道,您的老領導。”高誌強說:“豈隻是老領導,是再生父母。”裴老板連聲說:“是呀是呀,高書記真是重情重義,怪不得好多人都說,晏副書記培養了您這樣的接班人,說明他有眼光,看得準呐。聽說省裏其他幾位老領導卻沒這樣的福氣,一退下去,先前那些被他們一手提起來的人卻難得上門了。”


    高誌強不想說人家的不是,說:“別東扯西扯,沒事我關機了。”裴老板說:“到了省城,卻不跟我見一麵,您就這麽狠嗎?”高誌強說:“別誤會,我有時間會給你打電話的。”


    小車很快進了省委招待所。說是招待所,其實是賓館,豪華著呢,省裏的重要會議都在這裏召開。下了車,報了到,找到了房間,聽說還有會議餐,三人就去了餐廳。聽完飯,看看表,已經7點多了,高誌強對小羅說:“你和小馬去休息吧,把車鑰匙給我。”


    高誌強把車開進了省委大院。


    大院樹蔭如蓋,高深莫測,外麵來的人常常走著走著就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但高誌強在這裏呆了好多年,自然輕車熟路。這半輩子,高誌強有幾步關鍵的棋是走對了的,不然他也不會做到如今的主持常委工作的市委副書記。首先是大學畢業進了這個大院,接著是被晏副書記看中,做了他的秘書,然後才是在臨紫市的進步,從縣委書記做到市委組織部長和市委副書記,現在又主持了半年多的市委常委工作。


    晏副書記是從省軍區司令員位置上轉到省裏做副書記的。他為人正直,極少城府。說起來,晏副書記選高誌強做秘書的理由,還有些難以讓人置信,那是因為高誌強走路的姿勢比較挺拔,有點軍人的風采。想想還是有道理的,在省委大院裏工作的人,有誰會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勢?總是想怎麽走就怎麽走,自然沒形沒狀的。軍人出身的晏副書記看不慣這些人走路,罵他們沒有脊梁骨。


    偏偏這個高誌強走起路來還像走路,腰不彎腿不軟,收腹挺胸,目不斜視,還有點姿態。原來高誌強從小在做軍人的叔叔身邊長大,受叔叔的教訓和影響,說話做事走路都沾了點軍人的氣息。也是高誌強時來運轉,省裏要給晏副書記配備個人秘書,征求他的意見,他二話不說就挑了高誌強。


    在晏副書記身邊做了幾年秘書,高誌強很得晏副書記的器重。越是器重,晏副書記就越是要為年輕人的前程考慮,於是趁自己還在台上掌著權,忍痛割愛安排高誌強到臨紫市下麵的南安縣做了縣委書記,後來又促成他一步步走上了市委副書記的高位。高誌強不忘晏副書記的再造之恩,離開他多年,每次回省城出差或開會,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看望他,順便給他帶一包豬血粑去。


    晏副書記雖然身居高位,但生活卻很簡樸,有粗茶淡飯就能滿足。唯一的嗜好是喜歡吃豬血粑。原來晏副書記出身貧寒,從小沒了父親,是她母親以賣豆腐維持生計把他帶大的。賣豆腐的生意時好時壞,有時豆腐賣不完,放著容易壞,自己又吃不了好多,母親就到隔壁屠戶那裏要點豬血,用豆腐和勻,放炕上烘幹,再拿出去賣,同時也要留幾個自家炒了吃。從那時起,晏副書記就覺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也就是母親做的豬血粑了。後來戎馬倥傯,官至將軍,再後來到地方上做了省委副書記,吃過的山珍海味也不知其數,可最令晏副書記難以釋懷的,還是小時候吃過的豬血粑。


    開始高誌強並不知道晏副書記這一嗜好,是某年八一節晏副書記幾個老戰友聚會,晏副書記一位老部下偶爾說出來的。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高誌強偷偷記住了晏副書記那位老部下的話,然後四處尋找豬血粑,終於在出差臨紫市時打聽到了田家的豬血粑,田家的豬血粑在臨紫早已久負盛名。高誌強當即買了幾個帶回省城,晏副書記一嚐,對味得很,高興得連吃了大半碗,如果不是老伴怕他撐著,在一旁止住,他會把一大碗都消滅掉的。吃過了,晏副書記還意猶未盡,點著頭讚道:“好好好,跟小時我娘做的一個味道。”


    讚過了,晏副書記忽然奇怪起來,問高誌強道:“呃,你是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豬血粑的?”高誌強說:“我也不知道您喜歡這豬血粑,是隨便買幾個回來給您嚐嚐的。”晏副書記不信有這麽巧,點著高誌強的鼻子說:“你這個鬼精靈,不曉得你在哪裏搞到的情報,要在戰爭年代,你一定是個做將軍的料。”


    之後高誌強隔幾個月就要設法到田家去弄幾個豬血粑送給晏副書記,一直到他下縣做了地方官,依然沒間斷過。


    小車左彎右拐,一會兒就到了二號常委宿舍樓前。這是些兩層高的蘇式宿舍樓,高誌強三兩步就上到晏副書記住的二樓。按過門鈴後,裏麵立即有了響應,晏副書記家的小保姆來開了門。小保姆是認得高誌強的,笑嘻嘻道:“高書記您回來了?”聽聽這口氣吧,高誌強來看晏副書記,小保姆都說是回來了。


    高誌強換了拖鞋,走進客廳,晏副書記正在專心看快要結束的晚間新聞。見是高誌強,就回過頭親切地說:“小高你回來啦。”高誌強說:“剛到,在招待所報了到就上這兒來了。”晏副書記說:“是來參加全國反腐工作經驗交流會議吧?”高誌強說:“是呀,您老也知道了?”晏副書記說:“才聽說的。”高誌強心裏想,這老爺子人退心不退呀,嘴裏說:“您老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哪。”


    說著把豬血粑放到桌上,然後坐到晏副書記身旁,微笑著說道:“我也沒什麽好孝敬您老人家的,就帶點豬血粑。”晏副書記說:“豬血粑好,我愛吃,總吃不厭,你要是送幾坨金子,我還吃不下呢。”高誌強說:“金子我是送不起囉。送得起,我也不敢送。如今不是正在大反特反腐敗麽?從胡長清到成克傑,再到廈門走私案和沈陽大案,中央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


    晏副書記搖著頭,說:“動真格是動真格,可這是杯水車薪,腐敗之風已成蔓延之勢,中國這麽多官員,貪官汙吏大有人在啊,抓幾個胡長清,無異於滄海之一粟。所以有人說,貪汙受賄敗露比飛機失事的概率低多了。”高誌強點點頭說:“那倒也是,但反比不反還是好嘛。”晏副書記歎道:“真是世風日下啊,想想我們那時,哪個有這麽大的膽子?”


    退位的老幹部都這樣,喜歡今昔對比。高誌強不便多說什麽,叉開話題,聊起了家常。


    聊了一陣,高誌強準備告辭,晏副書記示意他再坐一下,說:“如今我無職無權,也幫不上你什麽了。”高誌強說:“您老說到哪裏去了,我的哪一點進步,不是您老教育扶持的結果?沒有您老,有我的今天麽?我是沒齒不忘啊。”晏副書記說:“別這麽說嘛,是你肯學習,有上進心。俗話說師傅領入門,修行在各人,還是靠你自己。”高誌強說:“我的行修得還不高,還得您老多多點撥。”


    晏副書記有些無奈的樣子,說:“世道變得快得很呐,我們這些老家夥跟不上形勢了。”停停,像是想起了什麽,說:“我知道你今晚會到我這裏來,特意給你準備了一個東西,你跟我到臥室裏去一下。”


    來到大臥室,晏副書記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交給高誌強,說:“這是我寫給北京一位老首長的。朝鮮戰場上,我們有過生死之交,後來我就一直跟著他,是他把我一步步扶到司令員的位置上的。他跟我不同,雖然已經離休多年,但中央有一位位顯權重的大領導是他過去的老部下,他們過從甚密,關係很不一般。你拿著我這封信,專程去一趟北京,把這根線給拉上吧。”


    接過信後,高誌強看了看晏副書記畢恭畢敬寫在信封上的關老首長親鑒幾個毛筆字,心頭感激頓生,心想晏副書記為了自己這個秘書,真是處心積慮啊。這時晏副書記又從櫃子裏拿出一隻瓦罐,告訴高誌強說:“這是九芝堂出的陳年米酒,老首長愛喝,你替我給他帶一罐過去。”


    捧著這隻瓦罐,高誌強隻覺得一股熱流湧遍全身,真想跪下給老爺子叩三個響頭。


    下樓後,高誌強又借著路燈,將信封上關老首長幾個毛筆字仔細看了一遍,然後才小心塞進自己貼胸的西服內袋裏。同時不免一番浮思,心想是那幾個豬血粑給了我神助啊,今晚如果不來送這幾個豬血粑,老爺子會把這封信給我嗎?


    接著高誌強又開車去了牛副書記家。


    牛副書記住在常委5號樓。5號樓是新修的宿舍樓,在省委大院的另一個方向。一進牛副書記家,牛副書記就說:“小高你來得好,我正要讓小宋去找你呢。”


    聽牛副書記這口氣,又瞧瞧他那略顯深沉的臉色,高誌強就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但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又不好吱聲。牛副書記望一眼高誌強,說:“你跟我到書房裏去一下。”高誌強乖乖跟著進了書房。牛副書記放低聲音說:“我最近一直在考慮你的職務問題。前一次省紀委派人到臨紫審查江永年那事,盡管已經擺平,但多少對你還是有些影響,不然常委早該研究你的事了。”


    頓了頓,牛副書記又深沉地說:“不過那事過去就過去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隻是現在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看來還有一步棋,恐怕得由你自己去走走了。”高誌強說:“有什麽。牛書記您盡管吩咐吧。”牛副書記說:“本來晏老書記出了麵,我也找過童書記兩次,你的事情已經基本敲定,不想最近一段中央進行人事調整,各省市區的主要領導變動了不少,這些你可能也看到了。我省呢,童書記已經另有安排,新任朱書記很快就要上任,嚴部長有可能會做分管黨群的副書記。如果是這樣,對你可就不利了。”


    高誌強吃驚不小,沒料到這個時候又出了枝節。他急切地說:“前一段您不是已經在管著黨群了嗎?”牛副書記歎口氣道:“這倒不假。隻是你有所不知,這位朱書記是嚴部長幾十年的老戰友和老上級了,兩人從當兵的第一天開始就在一個班上做戰士,後來兩人又一起考進軍校,一起到一個師部裏做軍官,又一起在一個師裏做正副師長,直到先後轉業到地方,從沒分開過,關係鐵杆得很。所以這次北京找朱書記談話時,他什麽要求都沒有,就提出讓嚴部長來做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果真這樣,那我就孤掌難鳴了。”


    高誌強一下子涼了半截。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出現這樣的局麵。


    隻聽牛副書記又無奈地說道:“我管不管黨群都無所謂,反正這個副書記,中央總會讓我繼續幹下去的。我是擔心姓嚴的一管黨群,朱書記跟他一唱一和,我胳膊扭不過大腿,你這個主持人恐怕就到此打止了。”


    真是世事難料啊!高誌強無聲地哀歎道。他一時也就不知說什麽好了,隻有心裏幹著急的份。牛副書記在地上徘徊了一會兒,手在頭發稀疏的腦袋上狠狠撓了撓,又說:“你已經去過晏副書記家裏了吧?”高誌強點點頭說:“去過了。”牛副書記說:“你的事情,我已跟晏副書記碰了頭。你就按照他的意思去一趟北京吧。”


    高誌強這才知道,原來晏副書記的安排,是他倆早商量好了的。高誌強心裏就生出一線希望來,心想車到山前必有路,事情總不可能就這樣了結吧?


    41、這次全國反腐工作經驗交流會議的主要內容有三項,一是貫徹落實中央全會關於加大反腐力度,全麵整頓黨紀黨風精神;二是東道主介紹反腐工作經驗;三是部署安排全國反腐倡廉工作。


    會議開了整整兩天。開會前,會議主持人宣布了會議製度,任何人都不得開手機和會客,會議氣氛空前嚴肅,接著中紀委領導花一上午時間,認真傳達了中央全會精神。下午由省紀委熊書記介紹全省反腐工作經驗,他先慷慨激昂,痛陳了當前的腐敗之風,然後通報了全省認真查處腐敗大案要案的情況,並總結了數條如何以胡長清成克傑為戒,把好權力金錢美女關,不折不扣搞好廉政建設工作的寶貴經驗。第二天上午各省市區代表發言,下午中紀委領導部署全國反腐工作,宣布了新出台的廉政建設製度,同時各省市區紀檢部門跟中紀委領導簽訂了廉政建設責任書,省裏也仿照中紀委的做法,讓各地市書記跟省紀委熊書記簽訂了廉政建設責任書。


    開會時不能會客,那些要來看高誌強的人,隻好中午或晚上到房間裏來拜訪了。牛副書記的秘書宋曉波也來了。一見麵他就說:“高書記呀,本來昨天晚上牛副書記就要我來拜望你的,知道你進城後先要去晏副書記那裏,就隻好今天中午來了。”高誌強說:“感謝牛副書記和宋老弟,我何德何能,敢享受你們如此深厚的恩遇?”宋曉波說:“高書記你別謙虛了,我知道你跟牛副書記的交情,你在牛副書記心目中是有位置的。”高誌強說:“還不是你老弟常在牛副書記那裏美言,今後還要靠你多加栽培喲。”


    晚上錢老板敲響了房門。高誌強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你就到了。”錢老板是個靈性人,一聽就聽出了高誌強話裏有話。錢老板在承包紫西工業品市場時,是狠賺了一把的,現在又準備接手江東大道和紫街的改建工程,他當然要多接近高誌強。曾多次上門重謝高誌強,無奈高誌強不肯接受,後來也一直沒有給他機會。現在聽高誌強要給他打電話,錢老板自然很高興,立即說:“高書記您有什麽,隻管吩咐。您就是要我到天上去摘星星月亮,我也會即刻就動身。”高誌強笑了,說:“摘星星月亮,下次再說吧,現在你給我去打一張明天下午飛北京的機票。”


    錢老板就泄氣了,說:“就這麽一件小事?”高誌強說:“您做大事做慣了,不屑做這樣的小事,我隻好另外托人了。”錢老板說:“哪裏哪裏,我是說高書記您什麽時候也給一件重大點的事,讓我去跑跑腿?這樣吧,這次我跟您一起去北京,也好服侍服侍您。”高誌強說:“免了吧,你業務太忙。”


    第二天下午,錢老板老早就把小車開進了省委招待所的大坪裏。一散會,高誌強就鑽進錢老板的車,直奔機場。錢老板一直將高誌強送到檢票口,告訴他,已經給北京打了電話,下飛機後有一個姓徐的男人會開車把他接走,在北京的一切開銷都由他負責。高誌強謝過錢老板,進站登機。


    飛機滑過跑道,徐徐升向空中。高誌強微合了雙眼,覺得這往上浮升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盡管未來的事情充滿了變數,但高誌強卻對此行很有信心。他望著窗外映染著晚霞的雲層,想想自己這次北京之行如果馬到成功,那麽很快就會告別代理主持人的身份,做上正式的臨紫市的一把手,心中就陡生幾分豪氣。


    這麽想著的時候,高誌強臉上就露出一份自得的微笑。剛好空姐從過道上經過,還以為高誌強是向她示意,就停下來問道:“先生需要什麽服務嗎?”高誌強說聲謝謝,搖了搖手。空姐也就對她笑笑,走了過去。高誌強就發現這空姐的微笑還有些生動,真想過去跟她說上幾句什麽。


    後來高誌強就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睡得很甜很美,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挑著一副擔子正往山頂上登,雖然有點吃力,最後還是順利地登了上去。就在他正站在山頂,揚著手向還在山腰裏沒上來的同夥揮手時,兀地醒了,這才發現飛機已徐徐降落在北京機場。高誌強饒有意味地溫習著夢中的情形,從從容容往外走去。


    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已舉著寫了高誌強三個字的牌子,站在出口處恭候著了。高誌強知道他就是錢老板說的姓徐的男人,走過去打招呼。那男人說:“我姓徐,您就是高書記吧?錢老板剛才還打電話,問您到了沒有哩。”


    高誌強便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說:“徐經理你好。”徐經理說:“經理可不敢當,您叫我小徐得啦。”高誌強說:“給你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徐經理說:“高書記您客氣什麽?您是錢老板的好朋友,我是錢老板的手下人,那您就是我的老板。”高誌強說:“豈敢豈敢。”徐經理說:“我說的可完全是實話喲,錢老板投資在北京辦了一家公司,我是他公司的全權代表。”


    兩個人這就算是認識了。徐經理又把一旁的一個漂亮女孩介紹給高誌強,說:“這是我公司裏的白秘書。這兩天,高書記您的生活全由她來安排。”白秘書大方地把手伸給高誌強,說:“您叫我小白好了。”


    高誌強覺得這個白秘書跟她的姓一樣白淨得可愛,就說:“你這個白,是不是《林海雪原》裏那個白茹的白?”白秘書忙點著頭說:“就是那個白。”高誌強說:“白茹可是離不開少劍波的,你的少劍波是不是這個徐經理?”白秘書瞥一眼徐經理,哼了一聲,說:“他還不夠格。”徐經理說:“如果我是少劍波,那我就豔福不淺了。”


    說著話,三人就到了候機樓外的大坪裏,然後鑽進一輛嶄新的黑色奧迪。高誌強問徐經理:“往哪裏去?”徐經理說:“錢老板吩咐了的,讓您住到沙家浜去。”高誌強不解,說:“沙家浜?”徐經理笑道:“沙家浜是錢老板投資修建的四星級賓館,開業沒幾天,設施和服務都是一流的。”


    這錢老板規模搞得蠻大的嘛,高誌強心想,說:“怎麽要叫沙家浜呢?”徐經理說:“這是錢老板自己取的名字,說他是看《沙家浜》聽《沙家浜》唱《沙家浜》長大的,對沙家浜三個字特別有感情,同時沙家浜這個名字好記,容易打出品牌。”高誌強說:“這錢老板還真有意思。”


    大約五十分鍾的樣子,小車緩緩開進一棟二十多層高的大樓前的坪裏。下了車,高誌強抬頭望了望大樓上沙家浜賓館幾個燙金大字,跟著徐經理和小白步上台階,走進前廳。


    在廳中央那裝潢考究的牆壁上,高誌強一眼望見一幅裝裱得十分別致的字,竟然就是自己在海叔家裏寫的那幅《琵琶行》。高誌強有些詫異,這幅字已被海叔送給了牛副書記,怎麽又到了這個地方?


    徐經理見高誌強站在字幅下不動,就走過來,得意地說:“好多到沙家浜來住過的客人都喜歡這幅字,一進賓館就要立在這裏看上一陣。”還說:“這也是錢老板的主意,說是辦企業要講究文化品位,大廳裏掛這麽一幅字,能增加賓館的文氣。”高誌強說:“這幅字哪來的?”徐經理說:“哪來的不太清楚,據說是錢老板花了八十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購來的,八個八,多吉利的數字!”


    高誌強回頭瞥一眼身旁的徐經理,不敢相信這話是真的。這樣一幅毫無名氣的字就值這麽多錢,全國人民還不都當書法家去了?不過高誌強也不傻,他知道,實際上不是這幅字值錢,而且出手這幅字的人手中的權力值錢。


    吃了晚餐,徐經理要安排高誌強去瀟灑,高誌強笑道:“我可不是來北京瀟灑的。”徐經理說:“這裏又不是你們臨紫,您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這裏是北京,皇城根兒,誰也不認得誰,高書記您大可不必瞻前顧後。”高誌強說:“你就別拉我下水了,我這人意誌堅定得很。”白秘書插話道:“跟劉胡蘭有一比吧?”高誌強說:“差不多。”徐經理說:“那怎麽行?錢老板是打了招呼的,我沒讓您住好玩好,錢老板要下我的崗。”


    正說著,徐經理的手機響了,正是錢老板打來的。徐經理跟錢老板說了幾句,對高誌強說:“我沒說服您,錢老板已經批評我了。”把手機遞給高誌強,要他說話。高誌強才將手機捂到耳邊,錢老板就在那頭說道:“高書記您到了北京,一切就聽小徐的安排,他稍有怠慢,我對他不客氣。”高誌強說:“徐經理已經夠周到了,你別操心了。”


    放下手機後,高誌強就趕徐經理和白秘書走。兩人又纏了一會兒,高誌強說:“我今晚還要出去。”徐經理說:“您去哪裏,我們都陪著,聽您使喚。”高誌強說:“那怎麽行?我這是秘密行動。”


    沒辦法,徐經理隻得說:“您要單獨行動,我們也不好幹預您。這樣吧,您會開車吧?我的車就留在您這裏,您辦事方便些。”高誌強說:“我又沒有駕駛執照,哪來那麽多的款給人罰?”徐經理說:“一般情況,交警是不會管的。就是罰款也沒事,我來出。”高誌強幹脆說:“我不會開車。”


    兩人走後,高誌強回到房裏洗了個熱水臉,就準備上關首長家去。連晏副書記的書信都揣在了懷裏,瓦罐也提到了手上,臨出門又改變了想法。高誌強想,好事不在忙中取,如果就這麽行色匆匆地趕去,恐怕難得給首長以上佳的第一印象。


    今天晚上唯一的任務就是休息和睡覺,把精神養足了,明天再上首長家不遲。高誌強不出聲地對自己說。


    主意已定,高誌強就從容不迫了。他將電視打開,看了一陣新聞。新聞結束,正要脫衣服去洗澡,忽然門鈴響了。高誌強以為是服務員有什麽事,就大聲道:“請進!”卻沒人進來,隻是門鈴又響了起來。高誌強想,是誰呢?我來北京,除了錢老板,可是誰也沒告訴的。


    開了門,原來是白秘書。高誌強就有些奇怪,說:“小白你還沒走?”白秘書說:“沒走。”高誌強說:“徐經理呢?”白秘書說:“他沒事走了。”高誌強說:“你有事嗎?”白秘書沒說有沒有事,卻說:“高書記您看,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高誌強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堵在門口,趕忙將白秘書讓進屋裏,歉意地說:“對不起啦,隻顧跟你說話去了。”一邊拉過沙發,讓白秘書坐下,還熱情地給她倒了一杯茶。


    坐了一陣,高誌強也不知這個白秘書到底要找自己什麽事,又不便多問,隻得跟她東一句西一句聊著。兩人見麵沒兩個小時,彼此並不了解,很難有好多共同話題,聊著聊著就覺得沒什麽可聊了。為避免尷尬,高誌強就提了水壺,過去給白秘書的茶杯添水。白秘書其實一口水都沒喝,見高誌強這麽客氣,就端起杯子象征性地抿了半口,讓高誌強把水續上。過一會兒,高誌強又要去添水,白秘書搖了搖手,說:“高書記您沒找我有事?”


    高誌強真有些奇怪,你並沒找她,怎麽她卻反過來說你找她有事了?高誌強手上還提著那個水壺,他站在地上,莫名地望著白秘書,說:“我有事嗎?我好像沒有說過找你有事吧?”白秘書笑笑道:“你沒有事,那我就走了。”高誌強客氣地說:“還坐坐吧。”


    白秘書已把手上的包撂到背上,做出個要走的樣子。但她還是沒走,拿過桌上那寫著服務指南字樣的文件夾,打開,在裏麵的空白紙箋上寫下一串數字,然後遞給高誌強,說:“高書記,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您有事就打我的電話,我隨喊隨到。”高誌強便點了點頭,客氣地說:“有事我一定找你。”心裏卻說,我到底有什麽事要找她呢?


    白秘書走後,高誌強將手中的電話號碼瞧了瞧,也想不出這個白秘書到底要幹什麽,便把號碼塞入桌上的文件夾裏。腦袋裏忽然閃了一下,心想這個白秘書莫不是那種女人?否則她無緣無故跑到房間裏來幹什麽?徐經理不是明明說過白秘書是他公司裏的麽?要麽就是徐經理說慌,故意安排一個這樣的女人來給自己服務。


    這麽想著,高誌強就覺得身上有些躁熱了,徐經理吃飯時說過的那句話也在他耳朵裏響起來。是呀,這裏不是臨紫市,這裏可是北京,皇城根兒,沒有人認得你高誌強是誰,你大可不必瞻前顧後。高誌強甚至拿出白秘書的手機號子,差點要去撥號了。


    不過高誌強就是高誌強,他很快把自己從這種雜念裏拽了回來。他意識到自己使命在身,可不能因了一時的異念,而影響了自己的大事。高誌強將手上的號碼一團,扔進了垃圾桶。然後他到浴缸裏痛痛快快泡了幾十分鍾的熱水澡。然後舒舒服服歪在床上看了一會兒電視節目。然後熄燈高臥。


    誰知睡下後,卻不能入眠,大腦越來越清醒。他已經將白秘書的影子完全趕出了自己的大腦,這樣的一個女人還不至於讓他高誌強心馳神往到這個地步。


    那麽又是什麽讓自己無法平靜呢?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明天就是決定自己升降去留的關鍵時刻,能平靜嗎?隻是平時高誌強很少失眠,今晚看來確實是不同以往。高誌強不免有些擔心,晚上沒睡好,明天黑著兩個眼圈去見首長,沒給首長好印象,豈不要壞了大事?他就痛罵自己,高誌強啊高誌強,你也太沉不住氣了,就你這樣子,這輩子還想成就大事業?可罵也不管用,還是睡不著。


    轉輾了好久,高誌強想起人家跟他說過的數數入眠法,平時從沒試過,今晚大概隻有這個辦法了。同時又想起一個小笑話,說是一個人犯了嚴重的失眠症,每夜都無法成眠,搞得很痛苦,便去看醫生,醫生就告訴他數數的催眠法,要他睡下後從一開始數,數上一千,保證能夠入眠。晚上他真的按醫生說的數起數來,數到五百的時候已疲倦得不行,隻想睡過去了,卻想起醫生既然要你數到一千,總不能半途而廢,隻數五百就罷休吧?於是起床喝了一杯咖啡,提了提神躺回床上再繼續數,直到數完一千,這時他已經睡意全無了。


    高誌強想,自己如果數到五百的時候,大概不會起床去喝咖啡吧?要喝的話,食品櫃裏有的是。他開始從一數起。數到一百,沒有睡意。高誌強警告自己,別急,再往下數。數到兩百,依然無效。無效也得數,數一百兩百不行,數上七百八百,數上千,總可以了吧?高誌強不信今晚數不睡。就這麽耐著性子一路數下去,真的數到了一千,竟然還是沒有一點睡意。


    高誌強沒信心了,恨恨地罵了一句娘,不數了。


    不數數又做什麽呢?高誌強把燈打開,望起天花板來。天花板蒼白得如死人臉色,什麽也沒有。後來高誌強下了床,在房間裏踱起了方步。踱了幾個來回,忽然見桌上有一份當天的日報,心想,反正睡不著,看陣報紙吧。於是拿過報紙,重新躺回到床上,不緊不慢看起來。報紙上的新聞和文章甚是無趣,看著看著,高誌強就打起了哈欠,而後眼一合,歪著頭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下大白。


    開始高誌強以為還在臨紫,扭頭瞧瞧房間裏豪華的設施,驀然想起自己已經身處京城的沙家浜賓館。又發現手上還抓著一張日報,這才慢慢憶起昨晚翻來覆去睡不覺的情形。把報紙扔到一邊,高誌強起身下床,頓覺神清氣爽,鬥誌昂然。


    穿戴洗漱完畢,準備出門,回頭見扔在地毯上的報紙,又踱回來,把它撿到手上,小心撫平折好,裝進隨身帶著的小包裏。高誌強心裏說,真該好好感謝這份報紙,沒有它,哪有昨晚高質量的睡眠和今天良好的精神狀態?


    出了賓館,並沒直接上老首長家,而是打的先去了王府井的一家服裝大樓。高誌強看中的是一套筆挺的青灰色西裝,也不問價,要一旁的女售貨員拿過來試試。售貨員的笑容很燦爛,張著塗了口紅的性感的嘴唇說:“先生真有眼光,這是剛從意大利進的,穿在先生身上一定再合適不過。”


    高誌強不傻,知道售貨員是在提醒他,這種進口服裝價格不菲,如果沒足夠的票子試也是白試。心下暗忖,我一個堂堂市委常委負責人,屬下百姓七百萬之眾,可不能讓你一個小小售貨員小看了。於是誇口說:“我就是要意大利產的西服,過去穿過幾件,感覺頗佳。”


    售貨員聞言,又看了一眼高誌強,熱情地取下西服讓他去試。高誌強並不很高大,但胸挺肩闊,氣宇軒昂,西服一上身,就更加卓爾不群了,惹得一旁的售貨員睜大了眼睛,讚不絕口起來。高誌強去鏡前照照,非常滿意,便穿著衣服回來問價。售貨員說:“6666元,大大順。”高誌強說:“打多少折?”售貨員笑著指了指貨架上方的招牌說:“先生看見上麵的字沒有?”高誌強抬起頭來,隻見那裏寫著本店一律不打折的字樣。


    高誌強自然不在乎這折不折的,伸手去掏包。想起剛才售貨員用意大利來提醒自己的話,就想逗逗她。他拿包的手故意縮了回來,做著欲脫衣的樣子說:“這麽貴,我錢少了點,可不可以下回再來買?”


    售貨員臉上就有一絲不快。不過她很快就把這絲不快從臉上抹了去,不細心是發覺不出的。隻見售貨員笑容可掬地說:“沒買沒關係,下次來也一樣。”伸了玉手欲來幫忙脫衣。高誌強就把她擋開了,開心地說:“這麽優質的貨和這麽誠懇的服務,我能不買嗎?這樣吧,還麻煩你給選一條般配的領帶和皮鞋,選最好的,不在乎價格。”


    就這樣,高誌強扔下8888元現金,換回一個氣度非凡的全新的高誌強。他想起徐經理說的那幅《琵琶行》的買價,心想我也隨鄉入俗,大發一回吧。


    待高誌強從王府井百貨大樓走出來的時候,他的感覺已經達到絕佳的境界。


    現在高誌強乘坐的的士已經徐徐開進老首長的住地。然而提著瓦罐在首長家門外的電鈴按鈕上撳了半天,裏麵也沒什麽反應。高誌強想,不對呀,晏副書記說過,首長一般不會到哪裏去的,就是到哪裏去了,還有家人和保姆嘛。再撳,還是沒有動靜。


    此時旁邊一戶人家的門開了,出來一位頭發銀白的老太太,見高誌強撳著門鈴不鬆手,就問:“你找誰呀?”高誌強把手從門鈴上撤下來,笑著對老太太說:“我找關首長,他住這裏吧?”老太太偏著腦殼,將高誌強上下打量一番,最後目光停在他的瓦罐上,懷疑地問:“你是他的什麽人?”


    高誌強就愣了愣。是呀,我是關首長的什麽人呢?是他的部下?不是,關首長的部下大多是軍人,自己也太缺少軍人風範了。親戚?不是,關首長是北方人,自己一個典型的南方人,跟關首長怎麽搭得上界?故交?亦不是,關首長的故交至少也得晏副書記這樣的人,自己顯得太年輕了點。


    高誌強一時語塞,心想,我怎麽卻沒考慮過這個重要問題呢?最後隻好說:“我是他的戰友介紹來的。”


    也許老太太也看出來了,高誌強還不像壞人,就告訴他說:“他原來住在這裏。”高誌強心想,不好了,原來住在這裏,相當於現在已不住在這裏。便趕緊問道:“現在住哪去了?”老太太說:“現在?現在他在殯儀館。”


    高誌強一時好像沒明白過來,嘴巴張得寬寬地說:“殯儀館?”老太太說:“關首長昨天去世了,已經送到了殯儀館。”


    高誌強隻覺得腳杆子軟了一下。


    42、在北京的街頭,高誌強漫無目的地行走著。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冷竣的風肆虐地刮著,像一把無形的掃帚,似要盡快把他這個外地人掃出京城。那隻鮮豔的領帶被風托起,仿佛一隻幹冷的手,偶爾在他臉上猛抽一下,極具諷刺意味。高誌強悲涼地想,莫非這就是北京此行的結局?我是人算不如天算呀,本以為這次一定馬到成功,誰知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在街上彷徨了半天,最後高誌強回到了沙家浜賓館。賓館裏的暖氣很足,可高誌強依然那麽心灰意冷。他在床邊呆呆地坐著,沒有心思看電視,也不知道幹些別的什麽事情才好。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徐經理給他訂的是後天的飛機票,此時想走也走不了。何況就這麽回去,怎麽向晏副書記和牛副書記交代呢?他們對他此行可是抱了很高期望的。原打算拜訪了關首長之後,好好在北京玩一玩,高誌強有兩位在北京某部委做副司長的大學同學,如果打個電話,他們一定會開了車過來,接他去外麵兜上幾圈的。徐經理也說過,要讓白秘書陪他去看看他原來沒去過的慕田峪長城,那裏的長城比八達嶺長城原始,當又是另一番光景。可現在要他幹什麽或去哪裏都沒有了情緒。是呀,沒有了那位關首長,今後的一切都成了未知數,什麽同學,什麽長城,對高誌強來說還有什麽意義呢?


    這麽悲涼地胡思亂想著,高誌強就覺得被冷水潑過一樣,渾身都涼透了。他連坐著的力氣似乎都已失去,咚一聲倒在了床上,就像一棵被歲月掏空了根係,被冬天的寒風刮掉了枝葉的老樹,氣數已盡,再也直不起腰杆,一頭栽倒在地。栽倒後許久也沒動一下,仿佛成了一具僵屍。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反正對於高誌強來說,時間已經完全失去了它應有的含義。也不知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反正睡著也好,醒著也罷,高誌強的腦袋裏都一樣是空空蕩蕩的。


    弄不清又過去了好長時間,床頭櫃上的電話機突然響了。響了好一陣高誌強也沒明白到底是什麽在響。那電話機有些倔強,沒人理它,它還在起勁地震響著。最後高誌強的身子蠕動了一下,他抬頭在屋子四周瞧瞧,最後目光才落在身邊的電話機上。高誌強很不情願地拿起話筒,裏麵一個陌生的女聲甜甜地說道:“先生您好!”高誌強懶懶地說:“我不好。”話筒裏就笑了,說:“您不好?那要不要我去看看您?”高誌強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那女聲說:“相逢何必曾相識?不認識同樣可去看你嘛。”


    高誌強就有了一絲心動。當然不是為一個陌生女人,而是為白居易《琵琶行》裏的這一句詩。這句詩前麵還有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


    高誌強說:“你到底是什麽人?”女聲說:“我是什麽人?見麵就知道了。”高誌強說:“我不會跟陌生女人見麵的。”女聲就笑了,說:“先生您還不明白?我可以給您提供特殊服務呀。”高誌強說:“對不起,我不需要特殊服務。”


    不想掛掉電話後,那個女聲卻久久地留在耳邊,縈繞不去。特殊服務。特殊服務一下又有何不可呢?高誌強心想,我都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地步,還在乎什麽呢?他甚至朝床頭的電話機看了一眼,心想如果它再一次響起的話,就讓那個女人到房間裏來,享受一回特殊服務再說。高誌強心頭不禁暗暗生出一份渴望和欲念。是呀,這個時候身邊若有一位女人,那可能會讓自己好受一些吧?不由得就想起戴看蘭和叢林來,已好久沒見過她倆了,此時她們在哪裏?如果這兩人現在有一個在跟前的話,那一定會減輕一點心頭的失意和悲哀。可是世界上的女人並不是你需要的時候,她就會馬上來到你的身邊的。


    大概是想到了女人,高誌強萬念俱灰的心頭這才有了一絲絲暖意。女人真好啊!高誌強心裏說道。意念中的女人讓高誌強稍稍平靜了些,慢慢他就感到困倦了,不知不覺間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以至有人在他門上敲了好一陣,他也沒聽到。


    見裏麵沒動靜,這個人就在門上用了用力,門就開了。原來門是虛掩著的,高誌強從外麵回來時忘記把門哐死了。這個女人就是昨天那個白秘書。白秘書進來後,見高誌強睡著了,就輕輕給他扯扯被頭,還把他床外的手往裏塞了塞。然後白秘書便坐在一旁候著。候了好一陣,高誌強也沒醒來,白秘書就低了頭去瞧高誌強那熟睡著的臉。她發現這個南方漢子雖然不像北方男人方頭大耳,陽剛氣十足,卻也生得端莊耐看,那睡相也挺不錯的。


    就在白秘書看得正認真的時候,高誌強忽然醒了。一見床邊坐著一個女人,高誌強又驚又喜,揉揉雙眼,以為還在夢中。他兀地坐了起來,定睛一瞧,才看清楚是白秘書。高誌強說:“原來是小白。你是怎麽進來的?”白秘書笑著說:“我變作一隻蚊子,從門縫裏飛進來的。”


    高誌強就覺得這個白秘書還有幾分開心,說:“你來了,我卻在這裏呼呼大睡,真不好意思。”白秘書說:“您的事情辦好沒有?”高誌強苦笑笑,說:“辦好了。”白秘書說:“那就好,您可以專心專意玩玩了。北京可玩的地方很多,您打算上哪裏去?我是特意來陪您的。”高誌強說:“我哪裏也不去。”


    白秘書有些奇怪,說:“你不是辦完事了嗎?您要後天才走了,這兩天就呆在屋子裏不動?”高誌強說:“我過去多次到過北京,該去的地方都去過了。”白秘書就看看表,說:“中餐時間到了,我們先到樓下吃點什麽,然後再做定奪怎麽樣?”


    在樓下餐廳裏坐了一會兒,白秘書點的幾個菜就上了桌。白秘書說:“我姓白,今天就喝白酒吧?”高誌強對酒沒什麽講究,就讓白秘書要了白酒。端起酒杯抿下一口,不想滿嘴都是苦味。高誌強不禁皺了皺眉,心想人在失意的時候,連酒也喝不出了味道。


    高誌強臉上的表情其實非常微妙,可還是被白秘書覺察出來了。她望著高誌強,關切地問道:“這酒不合您的意?要不要換一種?”高誌強說:“不錯不錯,這酒不錯。”


    白秘書將桌上酒杯往一邊移移,輕聲道:“在男人眼中,這酒嘛,跟女人一樣,都是尤物,你心情好的時候,它妙不可言,你情緒不佳的時候,它索然無味。”高誌強就抬頭看白秘書一眼,說:“你對酒和女人很有研究嘛。”白秘書說:“當然。酒和女人讓男人傷肝傷身傷腦筋,但沒有了酒和女人,男人又傷懷傷情傷心,高書記您說是不是這麽回事?”高誌強首肯道:“看來你對男人更有研究。”


    “那當然。”白秘書得意起來,又舉起杯來,“來,為您的誇獎幹杯!”


    高誌強的情緒就這樣不知不覺被調了起來,跟白秘書碰碰杯,深抿一口。酒還是剛才的酒,卻似乎少了一份苦澀。隻聽白秘書又說道:“當然,男人離不開酒和女人,同時也離不開金錢和權力,因為沒有金錢和權力,男人就是拔毛的鳳凰。拔毛的鳳凰不如雞啊,哪還會有酒和女人投懷送抱?”高誌強說:“如果沒有酒和女人呢?”白秘書說:“沒有酒與女人,男人就沒有動力去爭權奪利,這世界就會變得沉悶消極,一潭死水。”高誌強說:“所以才有酒色財勢一說。”白秘書說:“對,酒讓男人勇,色讓男人雄,財讓男人豪,勢讓男人威。”


    高誌強不敢輕看這白秘書了,說:“你這麽一說,看來這酒我不喝還不行了。”仰脖又喝下一杯。


    一杯又一杯,高誌強後來就醉意闌珊了。


    再後來白秘書買了單,把高誌強扶回房間。高誌強坐下後,白秘書給他倒了茶水,還跑進衛生間打開熱水,擰了熱毛巾讓高誌強抹了一把臉。但白秘書還是不走。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坐在高誌強對麵,不緊不慢和他聊起來。


    聊了一陣,白秘書上了一趟衛生間,回來說:“賓館裏的熱水就是熱,我可以在這裏洗個澡嗎?”這時候高誌強的意識還比較清醒,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說:“當然可以,反正我也想到外麵去走走了。”白秘書把高誌強按回到座位上,說:“外麵風大,您出去幹什麽?在這裏給我當當保鏢嘛。”


    高誌強想想也是呀,人家都那麽大大方方的,自己何必鬼鬼祟祟呢?也許人家才沒你那麽多邪念哩。於是說:“那好吧,就當一回護花使者吧。”白秘書說:“這就對了。”然後換了拖鞋,扭扭腰進了衛生間。


    聽著衛生間裏的水聲嘩嘩嘩響得歡,高誌強有些迷糊的腦袋裏就起了幻想。他想,這個白秘書,怎麽想起要到我房間裏來洗澡了?


    也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高誌強過去開了電視。電視裏正播著會議新聞,會議主席台上坐著一排要員,肥頭大耳,紅光滿有一個。這種會議鏡頭總是千篇一律,吸不住高誌強的目光。最後高誌強找來那張日報,斜躺在床上看起來。看了幾分鍾,卻不知所雲。


    這時衛生間的門就開了,白秘書一邊說著好舒服好舒服啊,一邊走了出來。高誌強身上就脹了一下。隻見白秘書身著薄如蟬翼的睡裙,連裏麵的小褲衩和低低的乳罩也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睡裙裏的白秘書,身子顯得格外的白,白得就像那透明的玻璃。無論是高誌強接觸過的戴看蘭還是叢林,都沒有這位白秘書白得這麽令人難以抵擋。高誌強都無法自持了,不知是酒力開始發作,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慌慌地說:“衣服呢?小白你的衣服呢?”白秘書笑道:“我身上的睡裙也是衣服嘛。”


    說著白秘書就蹲到高誌強身前,開始去剝他身上的衣服。高誌強望著眼前那半露的一對rx房,以及rx房之間深深的乳溝,感覺自己都快窒息了。他沒有力量去製止白秘書,但嘴上還是艱難地說道:“你要幹什麽?”


    白秘書手上在麻利地動作著,嘴裏說:“你是堂堂的市委書記,難道你的智商就低得連這個時候我要幹什麽,也不明白?”高誌強隻顧搖頭,好像他真如白秘書所說的智商偏低似的。白秘書哄小孩一樣對他說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也不用你付款,徐經理已經先替你付了。”


    沒幾下,白秘書就把高誌強的衣服剝開了,然後一頭偎進他的懷抱,嘴裏喃喃道:“高書記,我難道沒有一點可愛之處嗎?你喜歡我嗎?我可好喜歡好喜歡你喲。”


    高誌強腦袋裏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已經懸在半空中,不知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神思恍惚中,有一個聲音好像在高誌強耳邊呻吟道:高誌強啊高誌強,你不是有一個自己的小原則嗎?今天你的小原則到哪裏去了?高誌強的意念深處浮出洞口鎮上那個月夜,那個美麗的女人從水裏出來後,也是全裸著撲進了他的懷裏,而且那個女人是真正地愛著他的,但最後他還是抵擋住了她猛烈的進攻,守住了這個所謂的小原則。而今天這個女人是什麽人?你並不討厭她,她也許像她所說的有點喜歡你,但僅僅如此,你就可以這樣嗎?還有戴看蘭和寧靜,自己這樣對得起她們嗎?何況自己還是堂堂市委主持工作的副書記,這樣的行為與自己的身份相配嗎?


    可這些聲音馬上被高誌強自己體內那悄悄湧動著的欲望的呼嘯聲所淹沒,他無聲地悲哀地為自己解脫著:關首長都已撒手而去,你升任正式的市委書記的計劃就要落空,你還企圖獨善其身,還要假仁假義地堅持你那可憐的小原則,你這不是有點虛偽嗎?


    酒精在高誌強的血管裏奔騰著,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隻有心頭那拂之不去的失意和落泊,憂傷和悲哀,甚至絕望和仇恨,海潮般澎湃著,前起後伏,積聚消散,躍起跌落,如此數度輪回反複,慢慢湧起升騰,直竄至無上的頂端。高誌強仿佛看見自己飄了起來,像空中的一隻汽球,越飄越遠,越飄越高。慢慢這隻汽球便積聚起太多的空氣和張力,恨不得炸開來。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這隻汽球收住,紮緊,不想什麽東西在這隻汽球最薄弱的地方捅了一下,汽球猛地爆裂了,他把自己噴射出去,徹底地噴射出去。


    隨後世界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沉睡中的高誌強慢慢開始蘇醒。開始他腦袋裏是一片渾沌。後來這片渾沌像霧一樣化開了一絲絲,有意識緩緩滲入,他才一點點想起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的一些片斷。他有點無法麵對自己。他縮在被子裏,忽然想起白秘書說過的拔毛的鳳凰那句話來,覺得自己真像一隻拔去了毛的受傷的棄鳥。高誌強頹廢極了。他打一個激靈,完全清醒過來。


    你這是幹了些什麽?高誌強在心裏無聲地責問著自己。墮落,低級,卑劣,肮髒,無恥,這些刺耳的詞匯像毒蜂的尾針一樣紮向高誌強,讓他無從躲避。不由得想起別的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來。比如跟寧靜,那是婚姻,其基礎是愛情親情和傳宗接待的最傳統的需要,也是維護婚姻的最根本的手段,是一種奉獻和責任。比如跟戴看蘭,那是愛,是刻骨銘心的愛,雖然是非法的,但卻出自真情,是先有精神的傾慕和靈魂的相娛,才有肌膚的性的水乳交融,性其實是一種平等的給予和索取,是為愛景上添花。


    而跟白秘書呢?那又是什麽?


    又過去了許久,高誌強才悻悻地起了床,去清理自己的東西。他準備馬上離開這個房間,離開這個賓館,離開這個城市,否則說不定還會發生什麽荒唐事。


    他抬起步子往門口走去。這時他看到了桌上的那隻瓦罐。他想,這隻瓦罐可是晏副書記親手交給自己的,可不能就這麽扔到這個充滿了危機的房間裏。高誌強就把瓦罐提到了手上,垂頭喪氣地出了門。


    現在高誌強來到了街上。他感到哀傷頹唐和無助。白秘書的影子還在他的腦袋裏盤旋著。他不願意讓她再擾亂自己的心緒,努力不去想她。他去想他來北京的真正目的。為了爭取這個市委書記的位置,他上竄下跳,東奔西忙,結果遭人算計,差點栽了進去,後幸有貴人相助,終於逃脫一劫,才得以再生。眼看著就要大功告成了,不想又逢變故,本指望到了北京後,能傍上關首長這棵大樹,偏偏大樹已倒,自己再一次被逼上絕境。思前想後,高誌強絕望極了,真想一頭撲到車輪滾滾的街心,把自己結果掉,這樣也就一了百了,再無憂心。


    一時也不知要到哪裏去,無意識地往前踉蹌著。冬天的風吹散了他的頭發,也將他手中的瓦罐悄悄地蕩起來。高誌強把瓦罐提高一點,對它咕嚕道,今天我和你一樣,找不到自己的歸宿了。又想起晏副書記和牛副書記對自己的厚望,他倆熱切希望你通過這隻瓦罐跟關首長搭上線,日後好飛黃騰達,平步青雲,可你到哪裏去找關首長?


    關首長哪,你死得真不是時候啊!如果你沒死,我也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了。關首長你真是害人不淺啊!


    這麽哀歎著,高誌強就恨不得把手上的這隻瓦罐扔到地上,摔個稀巴爛。或者一甩手,把它扔得遠遠的,讓它現在就見關首長去。高誌強當然沒有這麽做,他站住了,將瓦罐瞄了半天,並且用手指在上麵敲了幾下,敲出脆脆的當當聲。他一邊對著瓦罐說,我真的想就這麽把你給結果啦,又怕回去不好跟晏副書記交代,但總不能又把你提回去退給老爺子吧?你不煩,我還煩呢。


    高誌強跟瓦罐說了一會兒話,最後做出一個決定,反正到了北京,幹脆把瓦罐送到姓關的靈前,一來算是晏副書記對關首長的吊唁,二來回去也好在晏副書記麵前有個說法,三來自己內心也好受一些,不然辛辛苦苦到北京跑一趟,什麽也沒幹成,也對自己不起。主意一定,高誌強就打聽清楚了關首長靈堂的方向,揚手叫了一部的士。


    很快找到了關首長的靈堂。靈堂外站著兩位哨兵,但靈堂裏卻冷冷清清的,除了四周花花綠綠的花圈外,沒什麽人。高誌強緩緩步入靈堂,先把瓦罐和書信擺到靈柩前,默默地望著水晶棺裏紅光滿麵的關首長,心裏說,關首長啊,我終於見到您了。然後高誌強跪下了。不管怎麽樣,既然來了,總得代表老爺子給他的老上級磕幾個響頭吧。


    磕第一個響頭的時候,高誌強心裏說,姓關的呀,你怎麽不多活幾天呢?你怎麽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選擇我到了京城這麽一個特殊的時候去死?你這個時候死掉,我白白耽誤了幾天工夫不說,還墮落了一回,到底是你死不逢時,還是我生無好運?


    磕第二個響頭的時候,高誌強心裏說,姓關的呀,你說說我容易嗎?我一個七百多萬人口的市委常委主要負責人,放下千頭萬緒的事情不管不顧,卻越長江過黃河,跑到北京來跟你這具無動於衷的死屍相會,我這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位置?


    磕第三個響頭的時候,高誌強心裏說,姓關的呀,你死了,這封晏老爺子和牛副書記絞盡腦汁炮製出來的信交給誰去?這個該死的抱緊了怕箍破抱鬆了怕掉到地上打碎的瓦罐交給誰去?你死了,功成名就,蓋棺論定,無憾無恨,可我的仕途才剛剛起了個頭,今後的前程該怎麽辦?這一回我不能扶正做上正式的市委書記,下一個輪回得等五年七年的,到時我年齡已大,後麵的新貴窮追猛趕,自己還有多少指望?


    這麽不出聲地訴說著,高誌強真是百感交集,不覺得悲從胸中來,恨從心頭生。他越往深處想越感悲涼,越覺哀傷,恨隻恨人生在世,變數無常,實在是沒甚意思,於是鼻頭一酸,喉頭一梗,兩行不爭氣的淚水竟悄悄流了下來。這淚水也怪,從此就止也止不住了,越流越歡,越流越起勁。緊接著喉嚨裏有悲聲禁不住倏然而出,開始還細如絲竹,接著就聲似流泉了。


    再後來,高誌強幹脆放開了喉嚨和淚腺,讓自己哭他個痛快,反正這京都皇城也沒誰認得自己,就是偷扒搶掠也沒有什麽麵子可失,痛哭失聲自然更不會失什麽麵子,不像在臨紫地麵上,一舉一動都要端著個架子,都要注意周圍的眼光,生怕影響了自己的光輝形象和領導風度。


    哭著哭著,高誌強便有些不滿了,覺得自己的哭聲多少有些單調,連自己都感動不了。高誌強聽一位當作家的朋友說,連自己都感動不了的作品不是好作品,那麽推而廣之,連自己都感動不了的哭聲也不是一流的哭聲。


    忽然想起小時見過的鄉下人請道士給死人做道場,那道士大放悲聲時,是伴有高低不同平仄有別的哭辭的,雖然那辭誰也聽不懂。高誌強於是對自己說,今天我既然已經哭開了,何不也哭點什麽辭句出來,把心中的鬱積和苦悶給徹底釋放出去?那麽什麽辭句最適合呢?高誌強有些茫然,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辭句。


    但很快高誌強就想起才在沙家浜賓館裏見過的自己書的那首《琵琶行》來,思量著何不就湯下麵,拿來將就一下?主意已定,高誌強就聲聲長聲聲短地哭起來: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高誌強的哭腔一開,剛才還冷冷清清的靈堂一下子就圍過來好些人。高誌強哭《琵琶行》用的是南方的方言,北京人自然聽不太明白,但有辭有調的哭唱,加上高誌強氣足韻長的嗓音,那是確有幾分生動和感人的,比他們聽慣了的京腔京韻的京劇亦毫不遜色。據說南方方言更接近古漢語,音韻婉轉,意味深長。


    開始圍觀的人們還以為高誌強是關家人的至親,可關首長屬於高壽,他的兒女們都沒欲望出來啼哭,親戚誰有這樣的雅興?那麽就是從什麽地方請來的哭喪專業戶了,隻是高誌強如此的投入和動情,又不太像是假情假義的哭喪專業戶所能做得到的。他們就感到大惑不解了,更覺新奇起來。但不管怎麽樣,他們算是大開了眼界,大飽了耳福,一時靈柩旁邊的人越來越多,用裏三層外三層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隨著哭聲和哭辭的步步推進,高誌強那本來就積聚得又厚又沉又深的失意和憂傷,酸澀和苦楚,悲憤和淒涼,哀愁和絕望,仇怨和罪惡,全都湧上了心頭,像浪潮一樣將他往前推搡著。加上人一多,氣氛變得更加濃烈,高誌強的勁頭就更足了,一聲比一聲亮麗,一聲比一聲悲愴,一聲比一聲悠長綿遠,哭得臉上的淚水不是淚水,鼻涕不是鼻涕,連胸前的領帶,連那昂貴的西服,也沾滿了光彩照人的淚水和鼻涕。


    《琵琶行》總共六百一十二言,高誌強就這麽滔滔不絕痛痛快快地哭將下去,既有江河日下排山倒海之勢,又有驚天地泣鬼神之功。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琵琶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高誌強哭畢,整個靈堂已變得鴉雀無聲,連灰塵掉到地上,都仿佛能聽得到聲音。


    此時,有人從身後給高誌強遞過一條嶄新的毛巾,同時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低聲勸道:“先生節哀吧,家父戎馬一生,功成名就,如今享盡天年,也沒什麽值得遺憾的,隻是先生您可別傷了玉體。”


    高誌強接過毛巾,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緩緩轉過頭來。就見一位漢子立在一旁,盡管身著孝服,麵有戚色,卻依然掩不住那一身的英氣。聞其言,觀其色,高誌強就知道這是誰了,但他還是淒然問道:“先生您是……?”


    “我就是不孝子關餘。”那人說:“先生到此多時,我這才知道,實在是失禮了。我倆一旁相敘吧?”


    高誌強心頭豁地一亮,他這才隱約意識到,他這一番歇斯底裏的悲嚎,其實並沒有白費氣力。原來這個自稱關餘的人是老首長的大兒子,四十多歲不到五十的樣子,他在父親當年的老部下現在的某大首長手裏做了多年文字秘書,從科級處級一直升至師級和副軍,現在已是那位大首長辦公室主任,是大首長的左右手和貼心人。


    關首長的兒子關餘把高誌強帶進靈堂一側的休息室後,兩人稍稍說了幾句相互安慰的話,高誌強便呈上信件和瓦罐,說:“這是晏副書記特意托我捎給老首長的,不想我來遲一步,沒有完成重托。”


    關餘是在軍營裏長大的,從小就認識晏副書記,聽說是他捎來的東西,趕忙雙手接住,同時關切地問道:“多年沒見過晏司令員了,他可好?”高誌強說:“好好,硬朗得很,比在位時身體和心情還要好些。”關餘說:“晏司令員向來就有大將風度,我家老爺子最欣賞他這一點。”


    又看了看信,對高誌強說:“這事就交給我吧。老爺子生前常跟我說,在部隊時,晏司令員處處衝鋒在前,幾十年跟著他出生入死,卻從來沒有對組織提過什麽要求,他這可是第一次求老爺子,而且還是工作上的事。老爺子雖然已經無能為力了,但還有我呢,我跟首長說說吧,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望著關餘那一開一合的嘴巴,高誌強就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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