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可能現在確實心情不太好。


    我也保持冷靜:“回家。”冷靜完隨機補充,“如果你有事可以放我下來我自己打車回家。”


    喻海橋沒說話,油門踩下去。


    車一路上開了大概二十分鍾,其中過了五個紅綠燈,兩個燈是綠燈過的,還兩個燈是黃燈過的,隻有一個等了大概一分鍾長的紅燈,車子開到小區底下停車場,喻海橋熄了燈坐在車裏問我:“施冉你什麽意思?”


    我手環胸坐在車後座:“什麽什麽意思?”


    喻海橋聲音從前座傳過來,沒帶什麽情緒:“從大半個月以前你就一直在挑我的刺,我問過你好多次你怎麽回事你什麽也不說,我當你脾氣怪算了想著過了段時間就好了,反正你從小到大就脾氣怪。”


    我冷嗤:“誰從小到大就脾氣怪?”


    喻海橋冷聲:“你脾氣還不怪?讀小學的時候剃個平頭,天天跟個小男生一樣在地裏打滾,結果一個降溫了的秋天學校都有人穿棉服的日子裏你穿個粉紅色的裙子來學校上課,當時我們班上那群男生都以為你是男生才跟你玩的,你把他們嚇了一跳都不敢跟你玩了。”


    我冷笑一聲:“你這是什麽性別歧視,女生就不能剃平頭在地裏打滾了?”


    喻海橋說:“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每次跟你說話就這樣強詞奪理,明明聽得懂你裝作聽不懂,裝聽不懂能讓你覺得自己很天真嗎?”


    我靠在車上,沒忍住抖了抖腳:“那你每天講話吊兒郎當的會讓你覺得自己特別幽默風趣?”


    喻海橋說:“你這輩子跟人服下軟你會死是不是?什麽都要爭輸贏,跟外人吵架要吵贏,跟我鬥嘴也要鬥贏,我但凡讓你生氣你不管怎麽樣都要氣回來,你心眼怎麽永遠都這麽小,你跟我爭什麽,是,你贏了你要怎麽樣給你頒獎杯好不好?!”


    “喻海橋我把這話原話還給你,你每天跟我嘴賤嘴開心了國家是會給你發獎杯還是能怎麽樣?”我說。


    “……”喻海橋沉默了片刻,“你永遠都得理不饒人,沒理也能找到些歪理。”


    我不說話,覺得沒勁透了,我跟喻海橋認識二十多年的時間,原來我在他的眼中一直都是一個脾氣性格古怪、強詞奪理、得理不饒人的模樣。


    好沒意思噢。


    他在我眼中至少還有長得帥跟身高高這倆優點呢。


    我長時間沒說話之後喻海橋又開口道:“高二暑假大家在學校補課,你說教室沒空調,電扇又扇不到你的位置,你覺得熱去理發店剃了個平頭,一中這麽多學生裏就你一個女生天天頂著個幾乎是光頭的腦袋去上課,最後還被你自己媽給罵得差點進不了家門,你怪不怪?”


    哦,我知道了,在喻海橋的眼中跟大眾不一樣的那一類人就叫做怪,難怪他能對初中非主流的楊雄偉記那麽清楚呢,因為在喻海橋喻學霸的眼中這種成績不好還喜歡在外形上作妖的人就是怪,這麽多年我應該真的是高看喻海橋了,指不定人家真當跟我結婚是給我扶貧呢,畢竟他連別人高考考四十幾分都能記得十分清楚並且能夠作為槽點一臉不屑地跟我吐槽。我數學高考也考得挺差的,估計在喻海橋眼中更算是扶貧了。


    喻海橋:“高中分班的時候我問你報哪裏大學,你說本地大學回家吃飯方便,你覺得你自己好不好笑?”


    我高中時候隨嘴扯的事情多了去了,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了,高考之所以報本地的大學當然是因為分數不夠,本地的大學比較好上。


    他自己反倒是因為周末回家方便才那麽好的成績還在本市上大學,竟然能夠用哪個這個來譴責我。


    “大學的時候你跟我說你以後肯定丁克,那個時候我連丁克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回去用搜了一下才知道是什麽意思,施冉你就是要跟別人不一樣些你才比較開心?”喻海橋在沒什麽光照的車裏問我。


    我伸手握了握自己的包,想著隨時下車離開,我跟喻海橋認識這麽多年,感情上的事姑且不提,估計說也說不清楚,反正混亂的一批,說朋友肯定也不止這麽簡單,愛人嘛估計也沒什麽愛人是我倆這雞飛狗跳的樣子。但我至少以為這個人還挺懂我的嘛,現在想想“這個人懂我”這種感覺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荒謬的錯覺了,他此刻在向我表達我所有與別人不一樣的行為都是在嘩眾取寵,指不定今天在飯桌上跟舒琴還有陳榭隨嘴聊起開放式婚姻這回事的時候他也是坐在對麵覺得我又在嘩眾取寵了。我覺得有些可笑,可笑之下又隱隱藏匿著一些難以捉摸的失望,這種失望帶給我的挫敗感可能要超過於“喻海橋一直喜歡陳榭並且決定要跟陳榭在一起”這一可能,我覺得我跟喻海橋在這一刹那所有能維係關係的紐帶都斷了。


    我仗著我倆相熟的程度,仗著我認識二三十餘年的默契跟他過了三年一起生活的時光,是因為互相了解、互相理解,才能夠在雞飛狗跳的日常生活中維持出一個平衡點,現在喻海橋開始嘲諷起我的人生態度,嘲諷起我的行為方式,他其實從來就不滿意我這些地方,他覺得他跟我結婚是真的在扶貧。


    可能也確實是我不夠了解他,他當時跟我在民政局扯證的時候跟我說的那幾句話可能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可能內心真的是這麽想的——施冉,你二十七歲沒人要而我又暫時不想被婚姻束縛,所以我倆互相幫助一下。你還丁克,現在人誰結婚不生小孩?哪怕你跟你對象都不想生,但是你爸媽你對象的爸媽難道不想抱孫子嗎?


    我在黑暗的車子中坐了好一會兒,喻海橋說完上麵那句話後也很長時間沒說話,隔了會兒他語氣平靜地跟我開口說道:“我明天還要回去外地出差,大半個月應該不能回家了。”


    我坐在車後座“哦”了聲。


    喻海橋回了下頭,但我想車內燈光不好他應該什麽也看不見,他把腦袋轉回去,像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問我:“回家嗎,下午看電影去?”


    我沒搭腔,喻海橋就拔了他的車鑰匙,打開車門,停車場的燈特別暗,昏黃一片的打進了他坐著的駕駛座位上,喻海橋像是見了光就變成平時的那個他自己了一樣,他解了安全帶開車門,聲音輕鬆:“走唄,剛吃飽了麽,要不要回家再煮點什麽?”


    他打開車門腳踩出去,聲音仍舊十分輕鬆:“最近新上映一部電影剛剛聽楊偉說挺不錯的,我們下午看電影去吧。”


    我說:“喻海橋。”


    他還沒走出車內,聞言從鼻腔裏“嗯”出了一聲。


    “你這輩子隻會粉飾太平,發生的事情永遠可以在下一秒當做沒發生過的樣子?”


    喻海橋坐在駕駛座上,聞言轉過身回頭看我,光線不太好我也看不太清他現在臉上是個什麽表情,隻聽見他的聲音似乎很無辜:“我又讓你生氣了,這次怎麽才能好?”


    我坐在車後座抿了抿唇,現在醒悟過來了在他的語境中我是個十分無理取鬧的人,總是莫名其妙生氣,我以為這是我在我跟他生活中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是他覺得我是真實的在生氣,我以為我們長期處於同一個頻道裏,其實沒有。我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我說:“在你眼中我是個十分糟糕的人,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也沒什麽優點,從行為、性格到生活全方位各個角度都很糟糕。”


    喻海橋腦袋還是看向我的方向,他好一會兒試圖跟我打哈哈:“也沒有。”


    我哦了一聲:“你能說出來挺好的,不然我還總以為我在你眼中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來著。”


    喻海橋悶著嗓子笑了一聲:“你想多了。”


    我當然知道我想多了,不是很需要他的提醒,我問他:“你還幾年前記不記得咱倆去民政局打結婚證的時候,當時咱倆打完結婚證要各自回各自的公司繼續上班,你坐在這輛車裏跟我說的話?”


    “……”喻海橋說,“我說了很多話。”


    我說:“你當時跟我說我沒資格管你的感情生活,找到真愛後就離婚。”


    “……”喻海橋沉默很久他聲音不帶任何情緒地問我,“你什麽意思?”


    今天他問過我很多次這樣的問題。


    然後我就繼續回他說:“字麵上的意思。”


    第21章


    (二十一)


    我說完拎著我的包打開車門下了車,喻海橋跟在我身後關了車門,走在我身邊百無聊賴地開口說:“無聊。”


    我哦了一聲:“是挺無聊的。”


    喻海橋又問我下午去電影看電影嗎?


    我說不去下午在家看劇,喻海橋就沒說話。


    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門開口後我跟喻海橋站了進去,幾秒安靜後喻海橋仍舊帶著他百無聊賴地語氣問我:“昨天晚上你跟你朋友看什麽電影去了?”


    我說:“就你剛說的那新上映的超級英雄電影。”


    喻海橋站在我後方的位置,我從電梯的金屬框上可以看見他懶懶散散地斜靠在電梯壁上,聞言從鼻腔裏沉沉地笑出了聲:“看過了啊?”


    我雙手拎著我的包麵對著電梯的兩扇門,提醒他:“也不是多好看,差點看睡著了。”


    金屬框上喻海橋耷拉著眼睛,臉上沒什麽表情。


    出電梯到家後我掏鑰匙打開家門,換好鞋後準備回房間躺床上抱著平板電腦刷劇,喻海橋從我身後走過去,在水吧給自己倒了杯水,問我:“喝水麽?”


    我往冰箱方向走去:“我喝酸奶。”


    喻海橋水吧凳子拉出來坐了上去,我拿著酸奶一邊把吸管往酸奶盒裏戳一邊繼續往臥室方向走,經過喻海橋的時候他出了聲:“等會兒。”


    我看他:“怎麽?”


    喻海橋用腳輕輕把椅子往外踢了踢:“坐著聊會兒。”


    我嘬了口酸奶:“聊什麽?”


    他的一隻胳膊搭在吧台上,手指無聊在吧台上點了點,他說:“隨便聊會兒。”


    我嘬了口酸奶,還以為喻海橋這種這輩子不管什麽情況都能做到粉飾太平,下一秒失憶的性格會直接把這件事情給揭過去,他能主動提出聊會兒我還挺稀奇,但為防他一時上頭又叭叭地能指出我一百二十條缺點,我盯著他看了片刻,嘲諷:“怎麽,又聊我從小到大脾氣怪,而你又是怎麽舍己為人割肉飼鷹的?超級英雄電影看多了,覺得自己在生活中也是個英雄了是吧?”


    喻海橋聽我嘲諷臉上表情帶了點無奈:“你自己說你有多記仇。”


    我盯著他看:“怎麽了,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說我奇怪的道理沒有我說你傻/逼的道理嗎?”


    “……”喻海橋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還帶著一絲好笑的成分在裏麵,他抬手朝我招了招,“行行你有道理,咱過來講下道理好嗎?”


    我嘬了下酸奶,擺正好自己的心情,又聽見喻海橋說:“我不跟你吵架,咱倆認識這麽多年沒吵過架,吵架沒意思。”


    我嗤笑:“是,你單方麵在那叭叭說我說個沒完,我懶得跟你回嘴你當然覺得沒意思了。”


    喻海橋沉默了會兒,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同樣沒什麽好氣地開口道:“你說話永遠要這麽尖酸刻薄嗎?”


    “是,你還有什麽要罵我的話最好一次性都罵清楚了,不要隔一會兒把我叫出來說一句,你那麽有空我還有事要做。”我用牙齒磨了磨嘴裏的吸管。


    喻海橋長出了一口氣:“你對我有什麽意見一次性說出來。”他又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水,隨後翻出個水杯再倒了杯水,“酸奶喝完沒,來喝口熱水。”


    我在此刻想得竟然是陳榭說喻海橋的性格差,喻海橋對待陌生人向來能稱得上一個溫文爾雅,而在我麵前除了嘴賤之外也實在能稱得上脾氣很好,我在想那個在陳榭麵前我所不知道的喻海橋,那應該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所不知道的喻海橋,這個命題聽起來似乎有飽含嫉妒的成分在裏麵。但是這顯然不能完整定義我跟喻海橋之間的關係,我跟喻海橋四舍五入認識三十年時間,如果沒有中途我倆結婚三年的插曲,我能夠十分真誠地說出喻海橋跟任何人戀愛結婚我都會給他我最真摯的祝福,還會隨一個很厚的份子錢,甚至如果他星期一有空跟我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轉頭給我發喜帖說要跟xx結婚,我也能夠真誠地給上一句祝福並隨上一份份子錢。


    喻海橋首先是我的朋友其次才是我結婚證上的伴侶,再再其次才是那些我到目前都無法去準確定義的、形態還十分模糊的愛人。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向來嘴臭,無法溝通,我青春叛逆期跟我爸媽在家吵架吵得雞飛狗跳,我媽就曾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強得像頭驢,還無法無天。


    我當時吵完怒氣衝衝衝出家門,喻海橋正蹲在他大門口吃烤串,抓著烤串的簽子,蹲在地上看了我一眼,我有氣沒處撒對著他大罵了一頓,他還笑嘻嘻地蹲在地上:“幹嘛有氣沒地兒撒朝我身上撒啊?”


    我叛逆期的時候脾氣確實不太好,但凡生起氣來方圓五百裏的活得生物我都要對它怒目而視,哪怕它根本就很無辜。


    我在想喻海橋到底壓了多少年的對於我的負麵情緒,他每天藏在一張嬉皮笑臉麵皮下的嘴臭到底有多少是真心實意想要給我表達出來的指責,就像他在今天一臉嚴肅的指責一樣。我還開始想我跟他做朋友可能都不是取決於“我覺得喻海橋不錯可以做朋友,他覺得我不錯可以當朋友”這種邏輯,而是單純的,他家住在我家對門,而我們年齡又相仿。


    喻海橋從來沒有哪一刻認同過我的想法跟生活方式。


    這才是在我這裏所有事情裏麵最重要的一點,我把吸幹淨了的酸奶瓶丟進垃圾桶裏,走到喻海橋身邊拉出凳子坐了上去,讓自己保持上班時候見到傻/逼來訪者的寬容之心麵對喻海橋:“行,聊會兒。”


    喻海橋看了我一眼,聲音十分平穩:“你最近心情不好,遇到什麽事了?”


    我十分陳懇地跟他溝通:“倒也沒有。”


    喻海橋撩起眼皮看我。


    我認真思考了片刻,誠實作答:“我不知道是我對於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定義出現了錯誤還是怎麽。”


    喻海橋眉頭微蹙,但是沒有打斷我的話。


    我從桌上重新拿了個水杯,往裏麵倒了半杯水,再把自己麵前水杯裏的水倒了進去:“我以為我們的關係是在法律層麵上的,受到國家保護的,是現行法律所規定的婚姻關係。”


    喻海橋的表情帶上了些許的疑惑,他好像不太理解我在說什麽。


    我自己細細回味了一下,也覺得自己這句話說的有些抽象。


    我一口喝完了剛剛自己倒進杯子裏的水,想著算了我不太適合用這種高深隱喻的不說人話的方式來跟喻海橋溝通,我往椅子後麵靠了靠,直接問了:“陳榭什麽時候從法國回來的?”


    喻海橋先是愣了下,有些茫然的回我:“幾個星期前吧不太記得了,跟她有什麽……”他說到這裏頓了下,看我一眼,然後又看了我一眼。


    “你在我所不知道的情況下跟她吃了很多頓飯。”我補充道。


    隨後就看見喻海橋的眉毛微微翹了翹,他臉上的表情甚至緩慢地舒展開了,在好幾秒鍾的時間內我能見到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隨後眼睛一彎,竟然直接笑出來了:“你吃醋啊?”


    第22章


    (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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