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縣委縣政府召開的減輕農民負擔工作會議開到下午七點結束,龍溪鄉黨委書記周正泉和鄉長毛富發走出縣委禮堂就登上鄉裏的吉普,匆匆出了縣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發的意見,就用手機打通鄉裏的電話,讓鄉辦秘書小寧通知在家的黨委委員召開會議,研究部署減負方案。八點多回到鄉政府,在食堂裏吃了幾口師傅留在鍋裏的飯菜,八點二十就夾著公文包,進了會議室。


    毛富發先傳達了縣裏減負會議精神,申明誰違背減負原則收了不該收的錢糧,就一票否決誰。接著周正泉講話,他說,大家也看到和聽到了,最近新聞媒體報道了不少涉農事件,中央和省市一個一個的開會議,一個一個的批示和通報往下發,縣裏的減負會議更是把減負當做高壓線橫在鄉幹部麵前,誰觸電誰自取滅亡。因此我們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錯。特別是上個月把農業稅和統籌款任務落實到村組後,部分幹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盡快把減負精神貫徹下去,堅決按政策辦事,有依據該收的就收,沒有依據而不該收的一分錢也不收,否則出了亂子,吃不了兜著走。


    周正泉的話音還沒落,下麵已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平時的稅費就收不足,再減就一分錢也不要收了。有的說,鄉裏的底子薄,幹部的基本工資都發一個月沒一個月的,再減負我們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麵了。一說露屁股,有人就窮開心,嬉皮笑臉地說,女人屁股露在外麵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麵是流氓,我們不成了流氓?說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


    周正泉不笑,說,我也知道減負後的日子更加艱難,所以有幾項工作必須跟減負同時進行。一是財政所盡快算一下賬,看減負後財政收入會短收多少;二是教育辦要考慮教育附加費取消後,學校經費尤其是教師工資怎麽解決;三是稅務、農經等部門要挖潛力,找稅源,爭取減負不減收;四是企業辦摸摸鄉裏幾家停產多年的企業的情況,有潛力恢複生產的設法恢複生產,有可能承包出去的承包出去。


    最後周正泉宣布,明天上午開始行動,由黨委政府和人大幾位頭頭各帶一隊人馬,分三路開赴東南西三片,進村進組進學校,把減負內容一項項落實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帶著一隊人馬,去了東片的高橋村。一進村,農民們就把他們團團圍住了,說上麵一再強調要減輕農民負擔,電視都放了,報紙都登了,你們還到村裏來幹什麽?說對農業稅我們沒有太多的意見,皇糧國稅,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統籌款收得實在沒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五十元一畝了,隻能按三十元一畝交。說家裏沒魚塘養魚,沒土地種橘子藥材,每畝田也分了五元特產稅,這是不得交的。


    周正泉拿本子記下大家的意見,告訴他們,這次鄉裏就是下來落實減負的,大家有什麽問題都提出來。也許眾人習慣了鄉幹部一進村就要糧要錢的老一套,今天聽周正泉說專門來減輕農民負擔,相反不知說什麽好了。周正泉趁機跟他們作了解釋,要大家把農業稅、統籌款等合理負擔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不合理負擔區別開來,說,合理負擔懇請大家按時足額上交,不合理收費堅決拒絕,如果哪個找你們的麻煩,我周正泉為你們做主。關於每畝五十元統籌款的任務,周正泉解釋說,年初縣裏以為今年會有新的政策出台,有過隻收三十元一畝的設想,可後來左側算,右權衡,還是定了上年的標準。


    周正泉把這一層道理一說,大家也沒了意見。周正泉又對統籌款的用途作了說明,這是村幹工資、五保戶供養、民兵訓練、現役軍人補助等正當開支,目前鄉村財力有限,隻得從村民手裏統籌,以後鄉村經濟發展了,鄉裏和村裏拿得出錢,村民便可少交甚至免交。至於特產稅的事,周正泉說,縣裏給我們鄉分了三十萬元的任務,鄉裏實在分不下去,才不得已這麽做的,如果確有困難,鄉政府再想想辦法,能否從另外的途徑解決。


    討論正熱鬧的時候,鄉辦秘書小寧騎著單車匆匆趕了過來。小寧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周正泉說,你的手機沒信號,我隻有趕緊跑來了。周正泉說,什麽事把你急成這個樣子?小寧說,黃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頭皮就麻了一下,撇下眾人,爬上吉普車。要小寧也不騎單車了,一起擠進吉普車裏。


    原來副鄉長龍躍進為完成農業稅征收任務,前天就去了黃金村。為調動幹部職工的積極性,這幾年鄉裏采取征收任務和工資獎金掛鉤的辦法,龍躍進收稅的積極性很高,每年的任務就他完成得最好。也怪不得,龍躍進老婆沒工作,父親前年為了給小兒子籌學費,上山砍竹子賣錢,摔在一個剛砍過的竹蔸上,把輸尿管戳破,在醫院裏動了兩次手術,搞得家裏負債累累。偏偏黃金村是龍溪鄉最偏遠最貧困,稅收征收難度最大的村,龍躍進在那裏收了兩天的農業稅,實物和人民幣兩項加在一起還不上千元。後來了解到黃金村有不少人在廣東打工的,常有錢寄回村裏,龍躍進跑到郵政代辦點查了查匯款單,把那些欠稅的農戶家裏的匯款單扣下來,等人家來取匯款時坐地征收。這一招還真行,龍躍進一下子就收了好幾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陳的老婆婆來取她孫女從廣東寄回來的4元匯款,龍躍進扣繳了她家欠交的農業稅和統籌款共計31元,陳婆婆不甘願,和龍躍進發生了爭執。實際上也隻爭了幾句,陳婆婆就走了。誰知沒到半個小時,村裏就有人來喊龍躍進,說陳婆婆跳井了。


    吉普放開到黃金村口,就見一戶人家門前擠滿了人,想必就是陳婆婆的家了。周正泉幾個一下車就往屋裏奔,見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製躺椅上,頭發披散,麵容蒼白,九死一生的樣子。龍躍進已先到了,還有鄉衛生院的醫生前後忙乎著。圍觀的人告訴周正泉,還是今年天旱,井裏水淺,陳婆婆跳下去後,井水才淹到腰身處,而且剛好有人路過井邊,聽到動靜就把陳婆婆救了起來。還說陳婆婆命苦,三十歲死了丈夫,把一兒一女拉扯大,女兒被人拐到了河北,兒子得了偏癱躺在床上,兒媳也跟人跑了,家裏就靠她一雙手操持。好在孫子孫女爭氣,孫子讀高中,成績排在班上前幾名,孫女為了讓弟弟把書讀下去,去廣東打工,把工錢都寄了回來。這次寄的4元錢,就是給弟弟交夥食費的,不想鄉裏逼著交了稅,陳婆婆無法向孫子交代,一時氣不過,跳了井。


    聽人這麽一說,周正泉心情有些沉重,蹲到陳婆婆身旁,向她賠禮道歉,然後把自己身上僅有的3元錢拿出來,放到陳婆婆手裏。周正泉帶了頭,其他鄉幹部不好無動於衷,隻得紛紛解囊,多少表示一點。這倒讓陳婆婆不好受了,大罵自己老糊塗了,做出這樣的蠢事,害得鄉上的領導擔驚受怕。


    回到鄉裏,周正泉給了龍躍進一個不輕不重的記過處分。龍躍進對處分沒意見,隻要求他在黃金村收的稅款指標仍算在他的頭上。龍躍進走後,小寧來問周正泉,龍躍進這事要不要報到縣裏去?周正泉皺了皺眉頭,心裏還是護著龍躍進的,隻說了句,以後再說吧。然後走到操坪裏,爬上等在那裏的吉普車,準備下村。可司機小林剛打響馬達,龍溪中學的校辦主任就匆匆從外麵跑進來,把車子攔住了。校辦主任哭喪著臉說,周書記你快跟我去看看,學校已經上課不成了。


    原來事情的根子是周正泉的前任,現已做了教育局長的原鄉黨委書記夏存誌埋下的。夏存誌到龍溪來之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長,因與人爭奪局長的位置失敗,才到龍溪來做了書記。上任不久,夏存誌就帶著龍溪中學的校長宋天來跑資金,搞集資,將一棟三層教學樓豎了起來,並且拆了校門,紮架重修,要徹底改變龍溪中學形象。夏存誌這麽做的目的十分明顯,那就是要給人瞧瞧,他不當教育局長,同樣可以辦教育。恰逢把他擠走做了教育局長的那位仁兄因經濟問題下台,夏存誌順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長。隻是夏存誌滿麵春風上調了,龍溪中學卻留下了不少後患。這幾年龍溪中學因修教學樓欠了一屁股債,根據他們的實際困難,以往教育局不但沒有按比例征收他們的教育附加費,還要從其他學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費裏擠出錢來,多少撥些給他們。這個學期縣裏開了減負會,教育附加費一分也不能收了,龍溪中學便少了一個主要的還債手段,債主們生怕自己的錢泡了湯,紛紛跑進學校,逼著宋天來拿錢,宋天來拿不出,他們就砸爛了教室玻璃,還要把在建的學校大門上的腳手架也拆下來。


    聽完校辦主任的匯報,周正泉要小寧去喊鄉長毛富發和其他幹部。小寧轉了一圈,僅僅喊來企業辦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周正泉說,毛鄉長他們呢?小寧說,每個人的房門都敲到了,估計已經下了村。周正泉說,我上車前還見毛鄉長提著褲子剛從廁所裏出來。小寧說,要不再去找一次?


    周正泉擺擺手止住了小寧。他心裏明白,在處理龍溪中學的問題上,毛富發和其他幹部是不會合作的。當初夏存誌傾鄉裏所有財力建龍溪中學教學樓時,毛富發和鄉裏大部分幹部都反對,認為鄉裏底子薄,幹部工資都保證不了,搞這樣的大動作後患無窮,加上學校生源越來越少,新建教學大樓沒必要。當時身為副書記的周正泉對夏存誌的做法也是持反對意見的,隻是學校基建搞起來之後,夏存誌布置什麽任務,周正泉顧全大局,還得配合他。後來夏存誌調離龍溪,按常規,書記的位置不從外麵來人,就該由鄉長毛富發接任,沒想到竟讓周正泉這個副書記頂了上去。為此鄉裏幹部議論紛紛,說發財要亂來,當官要後台,組織部長是周正泉黨校時的同學;說生命在於運動,當官在於活動,周正泉給分管黨群的副書記李旭東送了兩萬元現金;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毛富發已經四十歲,過了提拔的年齡,周正泉運氣好,天上掉下個餡餅,人家沒撿到被他撿到了。周正泉對此無話可說。他知道夏存誌是把龍溪中學當做自己樹的旗幟來看待的,他不想在自己離開龍溪後,這麵旗幟跟著倒下,才相中了還算配合他的周正泉,因此當李旭東找他談話時,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書記,他堅決不離開龍溪鄉。


    離學校還有一段路,就見在建的校門的腳手架上攀著好幾個人,扔磚頭的扔磚頭,撬馬釘的撬馬釘,幹得很歡的樣子。派出所所長顧定山從車上跳下來,大聲吼道,周書記來了,你們看見沒有?周正泉也把腦殼從車窗裏伸出來喊道,你們要想解決問題,就下來跟我商量好了。


    拆腳手架的人這才開始往下爬。其他討債人和學校的師生也聞風而動,一下子把周正泉他們圍了個嚴實。宋天來忙向周正泉做檢討,學校還有9多萬基建款沒撥出去,他沒有什麽卵能耐,打發不了這些債主。周正泉一邊在心裏罵著夏存誌的娘,一邊死撐著麵子,對討債人說,我有話對你們說,你們信不信得過我?大夥就嚷嚷道,給錢就信得過,不給錢別說你鄉裏的書記,就是縣裏的書記省裏的書記,我們也信不過。


    周正泉大度地笑笑,說,我要是縣委書記或省委書記,還會站在這裏,跟你們磨嘴皮嗎?我把話說明了吧,今天要拿錢,你們把宋天來和我的皮剝了也沒用,不過你們如果能給點時間,我是一定會想法子的。大夥說,你的話我們不相信。周正泉說,我這個鳥書記三年兩載也走不掉,到時如果不給錢,你們到鄉政府擄我的被子還不行?


    周正泉這一說,大家覺得現在就是拆了大門,搗掉教室,不見得錢就能到手,既然鄉裏的書記發了話,以後找鄉裏也行,口氣才軟了一點。


    二


    周正泉準備上一趟縣城。走之前,召集幾個頭頭湊了湊這次分頭下村下組開展減負工作的初步情況。還專門聽取了財政所長裴漢雲的匯報。裴漢雲根據黨委意見,就減負後的鄉財政算了一筆賬。減負後屠宰稅不能足額征收,特產稅沒有來源,加上其他一些稅費不敢收,今年全鄉至少短收6多萬。除此之外,鄉裏還有一個拖了多年沒有解決的問題,那就是擺在鄉財政賬上的5萬元借款。原來事出有因。前幾年縣委縣政府頭腦發熱,發文要各機關各鄉鎮投資辦廠辦經濟實體,或以不同方式到企業裏投資入股,以此活躍地方經濟和彌補機關經費不足。當時的書記夏存誌覺得鄉政府出麵辦企業和實體,既沒資金,又沒經驗,拿錢投給企業把握不大,最後才決定由幹部私人向財政所借周轉金,自己決定投資方向,這樣既響應了縣裏的號召,又把風險轉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財政所門口就擠滿了借周轉金的人,一百多名幹部借走5多萬。不想幾年下來,企業差不多都已倒閉,幹部們投的錢等於扔到了水裏,泡泡都沒一個。後來財政所挨家挨戶催收周轉金,催了幾年也沒誰拿得出錢來還。財政周轉金是上級財政借下來的,到時還得還回去,而上級財政不會找借錢的個人要錢,隻管從下達給下級財政的指標中抵扣。不減負的時候,鄉財政還有手段拆了東牆補西牆,拿別的資金臨時填補借款,現在財政短收那麽多,這手段也不靈了。


    聽完裴漢雲的匯報,大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卻沒別的好辦法,隻有讓裴漢雲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還錢。周正泉算了一筆賬,如果借款收得上,先還一部分給上級財政,再重新辦理一部分續借手續,把已停產兩年的木材加工廠恢複起來,一方麵可增加農業特產稅,另一方麵鄉裏還可收幾個管理費。


    碰頭會後,周正泉心裏有點不踏實,去了毛富發家。一進屋,毛富發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涼茶,遞給周正泉。伸手接茶時,周正泉無意間瞥了一眼曾冬玉那顫動著的豐碩的胸脯。許是好幾個星期沒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覺得那胸脯好洶湧,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


    曾冬玉是毛富發的第二個老婆,毛富發因第一個老婆生不出孩子,折騰了幾年還是離了,後來又娶了曾冬玉。曾冬玉是鄉衛生院的護士兼出納,比毛富發足足小了十歲。比毛富發小十歲不說,還有這麽一個大胸脯,你***毛富發豔福真不小。周正泉就想。


    周正泉還想,毛富發你沒當上書記也值得,你老婆這個大胸脯就抵得幾個鳥書記。


    也許是為了躲開那驚心動魄的胸脯的誘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滿滿的涼茶都灌了下去,興猶未了地說,整個鄉政府,也就你家裏有這麽好的涼茶。曾冬玉就接過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說:“我再給你倒一杯。”周正泉趕緊說,夠了夠了,我坐兩分鍾就走。曾冬玉這才拿著杯子轉身進了裏間。


    毛富發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對周正泉說,你嫂子每天起來,別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壺茶放到這裏,說我們當鄉幹部的下村入戶,老遠從外麵回來,口幹舌燥的,沒耐心喝熱茶,有涼茶可救急。周正泉說,你有曾醫生在身邊,福氣不小啊。毛富發說,還說福氣,我四十歲的人了,還官不官民不民的,待在這個破地方。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邊聒噪些啥,什麽張三與我一同參加工作,現在做上局長,住進了三室兩廳;李四盡管隻是個股長,卻掌握著實權,要什麽有什麽;最差的王五無職無權,兒子也進了全縣最好的重點學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發一半是發牢騷,一半也說的是實情。毛富發是龍溪本地人,做了三屆鄉長了,多少辦了些實事,比如這滿山滿嶺的樹林,就是毛富發一個村一個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鄉規民約嚴禁濫砍亂伐,實行封山育林的結果。可官場就是官場,書記換了一個又一個,他這個鄉長還在原地踏步,進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暗暗同情毛富發,這次上麵沒讓毛富發做書記,卻把自己給抬了出來,心裏就有些過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麽安慰毛富發,毛富發也意識到說得太多了,趕忙說,周書記一定有什麽事吧?周正泉說,我打算上一趟縣城,一是找找林業局,我們搞了幾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潛力大得很,看能否批點木材砍伐指標,把鄉裏的木材加工廠恢複起來,同時彌補一下農林特產稅的缺口;二是讓宋天來到幾個部門去燒燒香,看能不能化點緣回來。


    末了周正泉又交代毛富發,我走了,家裏的減負工作,還有別的一些事情,特別是周轉金的回收清理,還得請你多操操心。


    從毛富發家裏出來,周正泉上了吉普車。吉普車在路上炸了一次胎,修了兩次離合器,加了三次水,不足五十公裏走了三個半小時,到城邊天已麻黑。周正泉讓小林把車停在一家路邊小店前,準備吃了晚飯再進城。立刻就有一位年輕姑娘走上前來,幫忙把車門打開了,一邊甜甜地叫道,先生辛苦了。三人走進店裏,另一位姑娘就獻上了熱茶。


    正要點菜,外麵又進來幾個人,原來是龍溪地界上近兩年暴發起來的煤窯主舒建軍幾個。舒建軍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過來,故作驚喜道,是老同學您呀,看來我今天吉星高照,得遇貴人。又回頭示意身後一位姿色不錯的年輕女人,讓她過來和周正泉見麵,說:“這是我公司的銷售部經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學您認識吧?


    好像在哪裏見過,周正泉點點頭說道。舒建軍說,在哪裏見過?是在夢裏見過吧?周正泉說,也許吧。客氣地把手伸給叫肖嫣然的女人。就覺得這女人的手柔柔軟軟的,像嶄新的綢子。周正泉不免心想,做個窯主比做這個鳥書記強遠了,出門還有漂亮女人陪著,而且這女人的手這麽柔軟。


    這時舒建軍已坐到周正泉旁邊,左一個老同學右一個老同學的。舒建軍跟周正泉是同學不假,兩人在一個班讀過三年高中。那時舒建軍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個,加上成績又臭,無論老師還是同學,沒誰把他當回事。偏偏又愛在女同學麵前出風頭,全班同學都把他視作狗糞。還異想天開地愛上了班上一個堪稱校花的女同學。可校花卻悄悄喜歡著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軍。舒建軍就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師那裏告狀,說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結果周正泉挨了學校通報批評,校花也沒麵子待下去,隻好轉學走了。周正泉為此恨得太陽穴上的青筋亂跳,要收拾舒建軍一番,隻是正在備戰高考,一直沒時間和機會。後來周正泉上了大學,舒建軍在家裏蕩了兩年,也參軍去了部隊。不過這兩年舒建軍沒在社會上白混,到部隊後,他比一般戰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討首長歡心的手段,幾年下來就提了司務長,轉業回來進縣委行政組做了副組長。本來在行政組舒建軍幹得如魚得水,跟領導的關係搞得火熱,不知怎麽突然離開機關下了海,四處籌措資金,在廣東抄起了地皮。廣東抄地皮的風刮一陣就刹住了,他便回到縣裏,率先在龍溪開起了全縣第一家私營煤礦,成了遠近聞名的私營企業家和省人大代表,風光一時,惹得縣裏的頭頭腦腦競相與他交好,有的還暗地裏到他礦上入股,做了他的隱形後台。周正泉不知是記著高中時的舊恨,還是看不慣如今這些官商勾結的風氣,跟舒建軍保持著一定距離,舒建軍幾次上門請他上窯山指導工作,他都不冷不熱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麽的,竟被他逮了個正著。


    這當兒,舒建軍已把菜譜拿了過去,豪爽地說,我來點,好久沒跟老同學喝酒了,這一頓我請客。周正泉不想與舒建軍攪和,卻不好跟他搶菜譜,隻得隨他去。


    不一會兒,菜就上了桌,什麽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雞,都是些平時少見的野味。酒是當地產的五星級開口笑,舒建軍一邊給周正泉倒酒,一邊說,喝本地酒放心,沒有假。周正泉對酒是無所謂的,隻是不想在舒建軍前麵顯得小家子氣,也把杯子捏在了手上。齊喝三杯後,舒建軍舉杯給周正泉敬酒,說:“老同學您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窯就在您的地皮上,凡事多請包涵。周正泉說,哪裏哪裏,今後鄉裏有困難,需要舒老板幫忙,可不要躲避喲。杯子一碰,脖子一仰,酒就到了嘴裏。


    酒下喉後,舒建軍給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時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舉著杯子來到周正泉身邊,瞟著周正泉說,我早就聽說過,老板這位老同學不僅是官場好手,同時也是酒中豪傑,今天相見恨晚,至少也得喝個十全十美。周正泉說,何謂十全十美?肖嫣然說,你的芳名有個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說我不醜,不醜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說,肖小姐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說,周書記是嫌這種喝酒方式呆板不是?那我們喝交杯酒吧。說著,伸手來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連忙躲開了,慌慌地說,不行不行,今晚還有要緊事,我甘拜下風。


    鬧嚷中把酒喝完,兩夥人各自鑽進自己的車,上了路。進城後,舒建軍他們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讓宋天來和小林住進縣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謂賓館,然後對宋天來說,來之前我和你分了工的,該燒香的地方,今晚就讓小林陪著你去,我就不好出麵了,隻負責跟夏存誌聯係。宋天來說,我辦事,你放心。周正泉點點頭,準備回家。他的家在老婆鄒立敏所在的醫藥公司宿舍區裏,離賓館有一段距離,小林要去送他。周正泉不讓,說:“你們還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沒事。


    回到家裏,鄒立敏還沒睡。也是久別勝新婚,這晚周正泉酣暢淋漓,江河直下,感覺十分到位。鄒立敏也很滿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嬌道,你真行。周正泉說,是你能幹嘛。聊了一陣,周正泉正要睡去,鄒立敏吊著他的脖子說,現在醫藥公司效益越來越差,工資都快發不出去了,據說財辦下麵要成立市場服務管理中心,要進三十多個人,你的同學黃紹平在財辦當主任,你跟他去說說吧。


    周正泉睡意矇矓,說,明天我辦了事,就去找一找黃紹平。


    三


    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也是他運氣好,一走進教育局辦公大樓,迎麵就碰上夏存誌挾著個包,準備出門。夏存誌說,我的大書記,是什麽風把你吹到這裏來了?你如果遲來一步,我就上市裏去了?周正泉說,您要出差?那我就在這裏跟您簡單匯報幾句。夏存誌搖搖手說,沒事沒事,到市裏去也就一百多公裏,小車快,兩個小時不要就到了,我們先到辦公室去聊聊。


    回到局長辦公室,賓主一落座,夏存誌就開了腔,說:”書記當得還得手吧?周正泉說:“別說了,縣裏的減負會一開,一係列連鎖問題就跟著出來了。尤其是龍溪中學,沒有教育附加費還欠款,債主們紛紛跑去圍攻學校,搞得我焦頭爛額。接著周正泉把龍溪中學這幾天發生的事給夏存誌說了說。


    夏存誌說,你來得很及時,這次我就是上市裏爭取扶貧幫教資金的,如果順利的話,我會重點給龍溪中學傾斜。周正泉說:“聽夏局長這麽說,我心裏就有底了。夏存誌說,我也知道我在龍溪中學留下了個尾巴,還得周書記你好好地給我捂著點喲。


    離開教育局,周正泉上了林業局。局長沒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縣政府呆過,跟股裏人熟悉,他們也還客氣。聽周正泉說要恢複木材加工廠,申請砍伐指標,他們說,如今上頭對環保強調得很厲害,砍伐指標控製得特別死。周正泉說,控製得再死,也總有些吧?幾個人就笑笑說,那要看你周書記的法水了。周正泉說,我有什麽法水,主要靠兄弟們幫忙。這樣吧,今天中午我請客,跟兄弟們搓一頓怎麽樣?


    開始幾個人還推辭,經不起周正泉一番勸說,才跟他出了林業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給每人打發了兩條精品白沙。大家都挺高興,一個個紅光滿麵的,像剛娶了媳婦。還打著飽嗝說,你周書記這麽夠朋友,你的事情我們就是犯錯誤也要給你辦。


    與林政股的人道別後,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四點。想起昨晚老婆的指示,忙趕往財辦。黃紹平剛從工商局回來,見了周正泉,嬉皮笑臉地說,多掙錢呀,你掙了多少錢了?


    黃紹平是周正泉大學同學,特別喜歡開玩笑,從來沒正兒八經喊過老同學大名,總是將周正泉喊作多掙錢。周正泉說,我掙什麽錢?一個鄉巴佬,哪像你財辦主任,帶財。黃紹平說,帶財也沒你寨王老子神氣,老實交代,你有幾個壓寨夫人?周正泉說,去你媽的,我老遠跑了來,你總得跟我說句正經話吧?黃紹平說,你想要我跟你說正經話是麽?我這就跟你說句正經話,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覺。


    鬧了半天,黃紹平才煞住,說:“你金口未開,我就知道是誰叫你來的了。周正泉有些蒙,說:“誰?黃紹平說,鄒立敏。周正泉說,她找過你了?黃紹平說,沒有,可我知道準是她叫你來的。周正泉說,不,不是她,是毛富發讓我來的。


    黃紹平像不認識周正泉似的,瞪著他說,你別出傻氣了,這次市場管理中心從工商劃出來時,我好不容易多爭了幾個名額,才把鄒立敏考慮進去,你難道要把這個指標讓出去?周正泉說,毛富發在鄉裏工作了大半輩子,自己進不了城,老婆也窩在鄉裏,孩子進不了城裏的學校,你要人家怎麽安心工作?


    他毛富發與我有什麽關係?你要把指標給他,我這裏就通不過。黃紹平不滿地說,再說醫藥公司眼看就要倒閉了,不給鄒立敏一個安排,她不跟你離婚才怪呢。周正泉說,紹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不爭取毛富發的支持,我這個鳥書記是當不了幾天的。黃紹平吼道,***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


    還沒吼完,桌上的電話鈴響了。黃紹平拿起電話,聽了兩句,便把話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頓了一句,你的。周正泉拿過話筒,裏麵嗡嗡嗡叫著,聽不清是誰。周正泉就知道是龍溪打來的了,每次鄉裏的電話因線路有問題,都是這個鬼聲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誰?快說話!搞了半天才聽出是小寧,他焦急地說,鄉裏出事啦!周正泉說,什麽事?小寧說,差點出人命了!沒說完電話裏又一陣嗡嗡聲,最後什麽動靜也沒有了。周正泉隻得放下電話,回頭對黃紹平說,你也看見了,當鄉幹部沒兩分鍾能安寧的,我這就得趕回去。


    黃紹平好像還在生他的氣,沒吱聲。等周正泉邁出門,黃紹平便朝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就是一腳,踢了個底朝天。聽到身後的響聲,周正泉遲疑了一下,卻沒回頭,繼續往前趕。他知道黃紹平是這個卵脾氣,但他人是好人,是會考慮自己的意見的。


    來到街口,周正平打開手機,準備給家裏和宋天來打電話,一輛桑塔納開過來,停在他身邊。舒建軍從車裏伸出個腦殼,叫道,老同學你快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周正泉說,我馬上就要回鄉裏去。舒建軍說,急什麽囉,你離開兩天,保證鄉裏搞不了政變。新開業的華都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我們去那裏瀟灑瀟灑。周正泉說,你的情我領了,可我真的去不了。這時車裏的肖嫣然也把頭伸出來,笑眯眯道,肯定是書記夫人太厲害,周書記子彈不夠用,才急於逃走吧?周正泉說,哪有你們說的這麽開心,鄉裏要出人命啦!


    見周正泉不像開玩笑,舒建軍就說,真的?周正泉說,剛接到小寧的電話。舒建軍說,這樣吧,我的車況比你的好,你上車,我這就送你回去。周正泉想想也有道理,如果自己的爛吉普又像來時那樣,不是這裏出毛病,就是那裏出差錯,今天半夜也到不了鄉裏。於是不再猶豫,鑽進舒建軍的桑塔納。


    桑塔納開進鄉政府後,周正泉的一隻腳還隻落地,小寧就小跑著奔過來,打機關槍似的告訴周正泉,昨天他離開鄉政府後,財政所所長裴漢雲就發動所裏的人,加班加點把幹部們的借款條子清理出來,對了賬,然後逐筆謄到一張大白紙上,今天一早公布在鄉政府操場邊的牆壁上。牆下很快就圍滿了人,大家邊看榜,邊嘰嘰咕咕議論起來。說這錢又不是我們自己硬要借,都是鄉領導左號召右號召才借的,我們又按照領導的意圖一分不留地投給了企業,企業都不存在了,我們到哪裏收錢去。說企業不存在了,可肥了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這錢我們可不會還,要還財政所找企業老板和鄉領導還去。還說財政的錢是國家的,國家是爹是娘,我們是兒是女,拿了爹娘的錢也要還,哪有這樣的理?


    大家正在議論,副鄉長龍躍進走了過來。他一見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上陡地就騰起一股烈焰。隻聽他大聲嚷嚷道,裴漢雲你沒搞錯吧,我隻借了一萬,你怎麽寫著一萬五?裴漢雲把榜貼好後,還拿著盛漿糊的瓷碗站在牆下,想把榜上的數字檢查一遍,生怕哪個地方謄錯了。聽龍躍進這一嚷,他就瞄著龍躍進的名字說,你第一次借的一萬沒錯,可三天後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錯了藥,記不得了?也許這段時間龍躍進走背運,心情太壞,聽裴漢雲說他吃錯了藥,一股莫名的火氣就衝到了腦門上,跨前一步,點著裴漢雲的鼻子說,姓裴的你說說,我吃錯了什麽藥?裴漢雲平時跟龍躍進是開慣了玩笑的,一時沒反應過來,仍然說,沒吃錯藥,怎麽連借了多少錢都搞不清了?龍躍進的拳頭不覺就揚了起來,咬著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頭癢?


    一旁的人對裴漢雲要他們還錢也多有怨氣,見龍躍進出來當英雄,便有些亢奮,紛紛起哄道,龍躍進你有沒有條卵?有條卵你就硬一硬給大家看看!裴漢雲見勢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又是不服軟的性子,也吼道,龍躍進你是想打人怎麽的?裴漢雲的話還沒落音,龍躍進的拳頭就揮了過來,不偏不倚地落在裴漢雲的鼻梁上。裴漢雲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來。也是一時性起,順便揚起手上的瓷碗向龍躍進砸過去,正正當當砸在龍躍進的太陽穴上,龍躍進慘叫一聲,重重地栽倒在牆角邊。


    周正泉跟小寧趕到鄉衛生院,纏著紗布的龍躍進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過去。一旁給龍躍進換吊瓶的護士就是毛富發的老婆曾冬玉。她說,周書記你一出門,家裏就翻了天。周正泉擔心龍躍進的傷勢,便問,情況怎麽樣?曾冬玉說,也沒什麽,砸了個口子,出了些血,沒傷著正穴。周正泉這才鬆了一口氣。


    大概是聽見床邊有人說話,龍躍進扭扭身,醒了。一見是周正泉,眼裏就蓄滿了淚水,委屈地說,周書記您要給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來了氣,心想禍是你惹出來的,你還有臉要人給你做主。但看龍躍進正在養傷,也不好說他的不是,隻說,你安心把傷養好,別的以後再說吧。


    接著周正泉又到財政所去找了裴漢雲。周正泉說,裴漢雲呀裴漢雲,我要你張榜公布欠款,沒叫你用碗砸人,你這是耍的哪門子威風?裴漢雲說,我這是正當防衛,***龍躍進先動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來,起碼有兩大碗。周正泉說,你這也是正當防衛?哪有正當得人家又纏紗布,又吊鹽水的?裴漢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說得財政所的人都笑了。


    好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要搞文革了是不是?周正泉最後說,回收欠款的事,暫時緩一緩,等把你們兩人的事情處理清楚再說吧。


    說是要處理,周正泉卻不急。他知道這樣的事急不得,當事人正在氣頭上,不容易處理,弄不好又會把火點著。


    周正泉這裏不急,龍躍進那裏急。一是因為他心虛,事情是他鬧大的;二是他不想總在衛生院待著,處理決定沒下,他心裏就沒底,不知這藥費最後由誰出,如果讓他本人出,那就慘了。於是走出衛生院,回鄉政府找周正泉和毛富發。找到周正泉,龍躍進說,周書記你撤了我的副鄉長,甚至開除我的黨籍,我屁都不會放一個,但我的傷是裴漢雲砸的,醫藥費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說,你不見我正忙?計劃生育,征糧收稅,綜合治理,群眾上訪,現在又要減負,哪樣躲得了?


    找到毛富發,龍躍進又把跟周正泉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毛富發說,這事你還是找周書記,鄉裏的事書記說了算。龍躍進說,你是鄉長,我是副鄉長,我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毛富發說,好好好,我找找周書記,要他趕快研究。


    龍躍進才心安了些,掉頭回了衛生院。忽然覺得腳上不對勁,挪也挪不動了,請醫生一查,才發現腳杆子骨裂。原來那天被裴漢雲砸倒時,他的腳正好在水泥牆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當時隻注意血流如注的腦殼,後來在衛生院裏躺著,也沒在意,今天多走了幾步才痛起來。醫生說,腳上的骨裂雖然不太嚴重,但拖的時間多了幾天,治療起來就費事了。龍躍進一聽就傻了眼,不知這藥費又該加到哪個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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