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縣裏開過減負會議後,財政尤其是鄉級財政大幅度下降,各鄉鎮意見紛紛,縣委、縣政府也意識到光減負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過,便下發了大力開展稅法宣傳,切實搞好稅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門、各鄉鎮明確工作目標,通過開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稅法宣傳活動,使稅收法規政策家喻戶曉,深入人心,以及時足額完成各項財稅收入任務。


    看完通知後,周正泉皺皺眉頭,忽然就有了一個主意。


    跟這個通知一同到達鄉裏的,還有縣委書記和縣長寫給鄉黨委書記周正泉和鄉長毛富發的親筆信。從小寧手裏接過信件時,見信封下方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親筆署名,周正泉就感到有些奇怪,心想現在通訊這麽發達,縣裏有什麽要事、急事,上午發個文,下午就到了鄉裏,就是書記、縣長本人要給鄉裏下指示、打招呼,或托鄉裏處理個什麽私事,一個電話打過來,什麽都能交代個明明白白,完全犯不著勞心費力來寫信。


    等到周正泉把信拆開,一看內容,才知道裏麵不過是一套司空見慣的官話。信裏說,鄉級黨委和政府是黨聯係人民群眾的直接窗口,為了緩解幹群關係,維護黨的威信,黨委政府一把手要帶領幹部們深入基層,了解實情,和農民打成一片,決不能做損害人民群眾利益的事情,為此再次申明七個不準的要求,即不準隨意增加稅額,增加農民負擔;不準在路上設卡,收取各項稅費;不準麵向農民集資,搞各種名目的攤派;不準借任何名義拆農民房子,牽農民牲畜;不準三個以上幹部一起到農民家裏征糧收稅;不準動用警力警械;不準打罵、綁架、關押農民。最後要求盡快把精神貫徹到每位幹部、職工,今後誰違背了這七不準就拿誰是問,給予一票否決。


    看完信後,周正泉用鼻子哼了哼,心裏說,如今領導的工作方法和領導藝術也是越來越高明了,左一個文件,右一個通知,上午一個講話,下午一個批示,這還不夠,現在又玩起了親筆信。殊不知,把無數個文件裏說過的話換一個角度寫成書信,初看似乎還有點人情味什麽的,細細品味,卻覺出幾分滑稽。


    不過不管怎麽說,周正泉對此還是能夠理解的。最近電視裏又連續披露了好幾起涉農事件,好幾個地方的縣委書記、縣長都丟了烏紗帽。在縣裏能把官做到書記和縣長這一級,跟在市裏做到市委書記和市長,在省裏做到省委書記和省長一樣都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一不小心讓幾十年經營下的前程毀於一旦,豈不冤哉?也許縣委書記和縣長是兔死狐悲,怕自己的烏紗帽也丟了可惜,也許他們的確是體恤民情,心係百姓,因此盡管減負的會也開了,文件下了一個又一個,可心裏還是不踏實,才挖空心思想出這麽一招來。原以為隻有自己這個最基層的鄉裏的九品書記難做,現在看來上頭的領導也不那麽省心。周正泉把信交給毛富發,說:“毛鄉長你也看看,還有稅法宣傳的通知,晚上黨委先開會學習討論,研究具體的行動方案,明天再召開全體幹部、職工傳達貫徹。”


    晚上周正泉先宣讀了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親筆信,接著由毛富發貫徹宣傳稅法的通知精神。傳達貫徹完畢,周正泉讓大家談談認識,發表意見。大家紛紛議論起來,說上頭左一個目標右一個任務,都是娘死在那裏都逃不掉的硬家夥,而同時又這不準那不準,把鄉幹部的手腳都捆死,叫我們怎麽辦?


    討論來討論去,無非是一些牢騷話,周正泉覺得再討論也沒什麽實際意義,於是說:“當前各地涉農事件確實不少,縣裏領導也是苦心孤詣,我們必須牢記在心裏,不要一不小心觸了電就是。當務之急是如何宣傳好稅法,促進稅收征管。我看宣傳稅法和別的宣傳不同,別的這宣傳那宣傳都是務虛的多,稅法宣傳是直接為征收稅款服務的,這個宣傳做好了,對加大稅收征收力度可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的稅款再收不上來,幹部、職工沒工資可領,要辦什麽事情辦不了,鄉政府隻好關門了。這樣吧,給大家幾天時間做一下準備,近期以320國道為主線,把鄉裏100多號人馬和吉普車、摩托車都調動起來,搞一次有點規模的稅法宣傳行動,促進一下今年的稅收。”


    周正泉隻說到這裏為止,另外還有一層意思他沒說,就是要趁這次稅法宣傳機會,抓幾個蔣家三兄弟那樣的典型。對蔣家三兄弟的惡劣行徑周正泉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氣。


    在大家準備稅法宣傳行動的這幾天裏,縣減負辦羅主任幾個到了鄉裏。羅主任告訴周正泉,他們接到舉報,黃金村的陳婆婆被鄉幹部逼得跳了井,他們是特意下來落實這件事的。總不能讓上級領導空著肚子談工作,周正泉二話不說,喊上毛富發和鄉裏減負專幹,把羅主任他們請進鄉政府門口的悅來酒店。


    入鄉隨俗,先同飲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說:“羅主任真對不起,鄉裏工作沒做好,讓領導跑路了。”羅主任說:“哪裏哪裏,我們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說:“陳婆婆的事我們當時就做了處理,隻是減負任務重,騰不出時間向上麵匯報。”羅主任說:“周書記你也知道,上頭的減負抓得越來越緊了,這方麵出了問題是要一票否決的。”


    又是他媽的一票否決。周正泉心裏不滿,嘴上卻說:“羅主任啊,龍溪是出了名的貧困鄉,老百姓田少地少,想栽幾蔸烤煙,種幾棵西瓜都沒地方,山上倒是有幾棵樹木,可如今上麵的砍伐指標控製得很嚴,也變不了錢,因此每年為分配稅收任務,我們隻差沒給各村委主任下跪了。”周正泉舉杯起酒杯:“羅主任你如果能理解我,就請喝下這一杯。”羅主任說:“我當然理解,如今農村工作是越來越難做了。”


    周正泉把酒喝幹,又滿上一杯,舉到羅主任麵前,說:“難得你這麽理解我,我先飲為敬了。”就這麽一杯又一杯的,也不知喝了多少,周正泉似乎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就趁機半醉半醒地說道:“上頭也太不把我們這些鄉裏幹部當人看了,今天要完成這任務那任務,完不成就一票否決;明天呢又這不準那不準,誰頂風作案摘誰的烏紗帽。”


    見狀,毛富發就來拿周正泉的杯子,說:“周書記你這杯酒就由我代了。”周正泉不鬆手,又灌下一杯,說:“我可以開誠布公地說,我頭上這頂鳥帽子也不值幾個錢,我早就不想戴了,誰稀罕誰拿去就是!”毛富發扯扯周正泉衣角,小聲說:“周書記你看客人都不喝了,你也不要把自己喝醉了,你的胃病很厲害的。”周正泉撥開毛富發的手,抓過瓶子又倒一杯喝下去,然後搖頭晃腦地說:“坐在館子裏,泡在酒杯中,工作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酒一直喝到下午4點,周正泉是用手捂著胃區離開酒店的。羅主任覺得周正泉夠朋友,對毛富發說:“周書記真講義氣,胃痛成這樣,還跟我們喝了這麽多。”毛富發說:“都是主任您麵子大嘛,平時他可滴酒不沾的。”


    羅主任離開龍溪時,毛富發要表示點,周正泉說:“我們工資都發不出去,免了。”可過後周正泉又有些後悔,不該就這麽讓羅主任他們空手而歸,不管怎麽說,他們不追究黃金村的事就算是對鄉裏的最大支持了,更何況這也是一次與縣裏領導搞好關係的機會。不過周正泉又想,也顧不上那麽多了,要緊的是手頭的幾件事情,書記是自己當著,要推也是沒處可推的,於是忍著胃痛,把企業辦和財政所等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召到辦公室,向他們了解情況。


    企業辦主任彭明亮先來了,他告訴周正泉:“木材加工廠的承包和恢複生產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縣林業局的木材砍伐指標也已經下達,餘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購了。”


    周正泉點點頭,吩咐彭明亮幾句,掉過頭去問財政所所長彭漢雲。彭漢雲說:“最近把去年農民欠的稅款收了部分回來,欠發幹部、職工的工資基本可以應付了,這樣一來,收回職工部分欠款的計劃也有望得到實現。”


    這時瞿宏德也到了,周正泉問到舒建軍緩稅的事。瞿宏德說:“我們了解了一下,舒建軍確實是在擴建新窯,手頭資金緊缺。”周正泉說:“按政策能緩就緩一緩吧。另外,舒建軍要擴建新窯,必然需要大量木材,你和我一起去趟窯山,要舒建軍就地收購龍溪的木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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