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購房和裝修房子時,方浩曾向兩位親友借過錢,如今再向他們開口,實在不好意思。方浩隻得挖空心思,在記憶裏搜尋別的有錢又有可能把錢借給自己的朋友和熟人的名字,結果發現同時具備這兩點的朋友和熟人實在太難找了。認識的有錢人有好幾個,但僅僅認識而已,要開口向他們借錢,那等於把句話丟進水裏,泡泡都不會起一個。


    後來方浩想起兩個人來,一個是易大順,一個是陳建軍,說不定他們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易大順是銀信酒家的老板,他和方浩是大學同學,畢業分配時兩人又一同進了印機廠,還算有些交情。易大順是方浩離開印機廠的第二年停薪留職出去開酒家的,生意由小至大,一直紅火,方浩心想朝他借一兩萬,也許不難。於是給銀信酒家打去電話,易大順不在。便問了易大順的手機號碼,然後再撥他的手機。結果易大順的手機總占線,方浩將電話機上的重撥鍵撳了好幾回才撳通。


    問清是方浩後,易大順那股親熱勁就別提啦,在那頭嚷道:“原來是老同學,好久沒你的消息了,是不是當了局長,要給我拉生意?我一定給你10%的回扣。”方浩說:“局長沒我的份兒,不過辦公室請人吃飯時,我會考慮到你那裏去,隻是你那裏太遠了,有點不方便。”易大順說:“遠點沒關係,打的就是,我出打的費。”


    兩人漫無邊際扯了一通,方浩不願老占著辦公室的電話,怕別人說閑話,就把話題轉換回來,說道:“你現在在哪裏,我想找你一下。”易大順說:“我正在包房裏陪客,你有什麽事嗎?”方浩心想,易大順也不可能把票子通過電話線路傳過來,就說道:“我馬上就去你那裏,你別出去。”然後掛了電話。


    當方浩爬上出租摩托,飆到銀信酒家,對易大順說要借錢時,易大順的口氣立刻變了樣。他苦著臉說:“方老兄,你也許不知道,我這個酒家辦得多麽艱難,我早就想把它轉讓出去了。算個細賬給你聽,我這裏一個月的房租、水電費就是10多萬元,租金和工商管理費占毛收入的30%,還要支付貸款利息以及廚師和服務小姐的工資,而且各部門在這裏吃飯掛的賬,有些幾年都收不回,我這酒家已經支撐不住了。”


    方浩不太相信易大順的話,說:“你的賬隻有你自己算得清,我可不是來聽你算賬的。”易大順急了,說:“你不相信,我也沒法,我如果說了半句假話,明天就在汽車輪子下麵碾死。”他又放低聲音說,“原來我戶頭上確有過幾萬餘錢,都被我拿去炒股,全部套牢在那裏,我隻差沒去跳樓了。”


    易大順那線希望斷掉之後,方浩便去找陳建軍。陳建軍按說還是方浩母親娘家的遠房親戚,在外麵當了幾年兵,三年前轉業到市政府行政科弄了個副科長。這家夥腦瓜特活絡,拿著公家的錢,通過廣東那邊的戰友,弄到外國進口走私車過來轉手,一台車就能賺好幾萬。上個月他還到財政局來辦走私車的控購手續,還是方浩把他送進控購辦主任的家門,說他是自己的親戚,控辦主任這才留下了陳建軍那個紅包。辦好控購再轉手的走私車自然又可多賺幾萬,所以事成後,陳建軍在方浩麵前把胸脯拍得山響,許諾說有啥事,盡管找他。方浩想起陳建軍當時那個豪爽勁,估計到他手裏借一兩萬沒有太大的問題。於是給陳建軍家裏打了幾個電話,白天他家沒人接,晚上的電話是他妻子接的,說陳建軍去了廣州,一個星期後才回來。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方浩下班後跑到陳建軍家,他妻子說回是回來了,但晚飯在外麵陪客,可能要晚點回家。方浩想,單位裏大部分的職工據說已入了股了,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就鐵了心在陳建軍家等。等到10點半,見陳建軍妻子連連打著哈欠,方浩不好意思了,隻得起身告辭。走到街口,才想起還沒吃晚飯,肚子咕嚕咕嚕叫得煩人,就到街邊的露天排檔上去吃蛋炒飯。


    剛吃完飯站起身,就見街口的的士上走下一個人來,方浩不禁一陣驚喜,趕忙朝的士走過去。那人一見是方浩,叫道:“表兄怎麽是你!”方浩說:“好你個陳建軍,你讓我等得好苦!”陳建軍說:“算我罪該萬死,我受罰請客,讓小姐給你按摩按摩,台費和小費全包。”說著,將方浩往街邊亮著霓虹燈的美容美發店推搡。


    方浩把身子穩住,說:“我才不稀罕你請這個卵客,我有重要事相求,你一定得幫個忙。”陳建軍見方浩的正經樣,有些警覺,說:“是啥事讓你等這麽久?”方浩就把借錢的事和原因跟陳建軍說了。陳建軍聞言,沉默著不吱聲。方浩的一雙眼睛盯住陳建軍的兩片嘴唇,覺得在這曖昧的街燈下,那兩片嘴唇青紫得有些怪誕。最後方浩不耐煩起來,說:“你到底是什麽想法?借與不借,你都得說句話呀。”


    陳建軍的兩片青紫的嘴唇這才動了動,說道:“這次上廣州弄了三部淩誌,結果在韶關被查出來,罰了整整10萬,把我的家底全賠了進去,現在車子還沒有轉手,你能否等我把它們轉手後,再借錢給你?”


    也搞不清陳建軍說的是真是假,但人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方浩又怎好逼他?方浩隻好說:“你轉手要多長的時間?”陳建軍說:“這個說不準,順手的話一兩個月,不順手三五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也很難說。”方浩心裏說,見你的鬼去吧,掉頭走開。


    大約已經超過11點,街上的行人逐漸稀少起來,隻有街兩旁的夜總會、音樂廳,還有數不勝數的美容店、按摩院以及掛著旗幡的當鋪,依然燈火閃亮,時有雄男靚女進出其間。方浩沒興趣關心別人的夜生活,隻顧低著頭無精打采走自己的路。想起學生時代,手頭沒錢,卻從沒被錢逼迫過,剛參加工作那些年,雖然廠裏福利不高,隻有些基本工資,也不用考慮自己是不是窮人。進財政局後,照理收入比原來多了幾倍,各方麵條件都好多了,竟然成了一個束手無策的窮光蛋。


    方浩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腳下的步子也多了幾分沉重。


    這麽一路走一路想著心事,不覺就到了人民醫院的大門外。忽然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心緒低沉的方浩聽出是喊自己的名字,於是掉轉頭去。隻見街邊的巷口飄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嫋嫋娜娜,幾分妖嬈。


    方浩一下子便認了出來,原來是曾紅。


    盡管曾紅已過了打綠傘、著粉紅超短裙的年齡,但她那飄逸的身姿依然讓方浩感到那麽熟悉和親切。方浩心頭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和曾紅曾有過的那段小小的舊事。那是方浩和夏雨的愛情因另一個男人的介入而出現危機的那段日子,剛師範畢業的曾紅分進印機廠的子弟校,並在那個大雨將息未息的傍晚,走進方浩那傷感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失意中的方浩立即振作了許多,兩人的關係很快密切起來。但夏雨的影子一直籠罩著方浩,所以當曾紅主動向方浩提出確定戀愛關係的時候,方浩一直猶豫不決。曾紅知道方浩難忘舊情,憤然與他斷交,而夏雨也因那個男人的變心覺醒回頭,跟方浩重修舊好。隻是曾紅以後好久都孤身一人,直到成了老姑娘,才勉強嫁給廠裏一位工人,兩年後又離了婚,至今沒有再嫁。


    這天深夜兩人邂逅街頭,自然雙方都有一絲意外和驚喜。方浩暫時忘掉剛才借錢未果的不快,問曾紅怎麽這個時候還在這裏。曾紅說她到表妹家打麻將打到這個時候,想起明天有課,不得不找人接替,自己才抽身出來。又說方浩,這麽晚還在街頭逗留,不怕回去當床頭櫃(跪)?


    方浩本不想說出實情,但不知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會做床頭櫃,還是為了得到曾紅的同情,他猶豫片刻,最後還是說了今晚的遭遇。


    曾紅就拿方浩開心,說:“你堂堂的財政大臣,天天不離一個財字,要用幾個錢,還得這麽深更半夜的在外麵求人?”方浩說:“我就知道你會開心。”曾紅說:“遇事開心才是福,你要我憂國憂民,我還沾不上邊呢。就是憂自己,也犯不著,隻要廠子沒停產,學校有點基本工資打發,我就會心安理得上幾節課,課餘再搓幾把,算是第二職業,牆內損失牆外補。”方浩說:“你永遠是個樂天派,怪不得你總是這麽年輕。”曾紅說:“真的嗎?你不是逗我開心的吧?”


    方浩借著燈光,望著曾紅那依然燦爛、姣美的麵容,心想,她說得也許沒錯,杞人憂天又有何用?大約就靠的這種樂天知命的哲學,曾紅才擺脫了愛情與婚姻的不幸,活得這麽灑脫。方浩說:“我沒逗你開心的義務,說的是真話。”曾紅樂了,說:“感謝你的恭維!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恭維女人是男人的美德,我願意為你的美德獎賞你。”方浩說:“獎賞我?”曾紅說:“沒錯,你現在就跟我走。”方浩說:“跟你走?走到哪裏去?”曾紅說:“是的,跟我走,到我家裏去。”


    方浩一時沒反應過來,說:“這麽晚了,還上你家去做什麽?”曾紅笑道:“你不是急需錢用嗎?我有一個1萬元的存折,你先拿去應了急再說。”


    聞言,方浩自然對曾紅感激不盡,但他覺得自己從前就欠了曾紅,如今再朝她要錢,這手怎麽伸得出去?於是立在那裏,遲疑著,拿不出邁動步子的勇氣。見方浩這個熊樣,曾紅暗覺好笑。她深知方浩是個死要麵子的家夥,說:“是不是向一個女人要錢,有失你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


    說著,曾紅趨前一步,把手臂往方浩的臂彎裏一伸,挽住方浩,朝印機廠方向走去。


    這天晚上,等方浩從曾紅家裏回來,走進自己的家門,已經淩晨1點了。他換了鞋,走進臥室,準備去拿換洗的衣服,再上衛生間洗個澡。就見大床上的被子還疊得好好的,竟沒有夏雨的影子。於是跑到兒子住的房間,兒子也沒在床上。


    方浩心裏不免忐忑一下,覺得情況有些不妙。他重新穿好那雙沾滿灰塵的鞋子,又匆匆出了門,來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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