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聯絡員隻不過是掛個名,其實沒有什麽可聯絡的,陳東的日子過得自然清閑。他於是經常往學校閱覽室跑,一泡就是一上午。隻是閱覽室並不大,所訂購的為數不多的圖書也基本上是教學參考資料,專業性太強,綜合類圖書和可讀性強的文學作品都是舊貨,陳東原來幾乎都接觸過。


    圖書管理員當然知道陳東是市財政局下來的支教隊員,見拿不出新書給他,便半歉意半抱怨地說:“學校這幾年搞基建搞得山窮水盡,沒錢添置好讀的新書,不能滿足陳科長,真不好意思。”陳東忙說:“沒什麽,沒什麽,我隨便翻翻。”管理員說:“陳科長是財政要員,給下麵撥經費時,順便把咱們學校的名字也寫上,給撥個幾萬幾十萬的,我們這閱覽室還會沒好書嗎?”


    “是呀,寫個名字還不容易?”陳東笑著道,心裏卻感到滑稽,暗想我陳東雖然是財政局的幹部,但衣服口袋並不是用來裝支票和銅板的呀。


    如果不到閱覽室去,就在校園裏兜圈子,聞聞草木的幽香,聽聽樹上的蟲鳴。有時也到校園外的小河邊行行走走,站站坐坐,閑看行雲流水。黃昏時分,斜陽猶在,歸鳥盤旋,炊煙嫋嫋,好一派田園風光。


    陳東想起十多年前待過的中學,校門外也有一條這樣的小河,傍晚常愛去走一走。那個時候他剛大學畢業,純潔得有如未經汙染的河邊小草,一心要做全縣一流的語文教師,備課、講課認真得要命,深受老師和學生的青睞。丘比特神箭也伺機射中了他,班上一位漂亮女生在省報上讀了他幾篇作品,竟然悄悄愛上了他。


    這個女生就是陳東現在的妻子張惠。陳東非常留戀那段戀愛的時光和婚後甜蜜幸福的日子。那時的張惠多麽純良、聖潔,也不知後來她是怎麽變了的。陳東記得當時的小家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張惠很滿足,小日子過得十分溫馨。後來陳東離開學校,進了市財政局,住房、收入各方麵都優於先前了,張惠反而不滿足了,開始數落陳東,待遇不如人家好,級別不如人家高,家裏的氣氛常常變得不那麽和諧。陳東分析過張惠發生變化的原因,認為是社會風氣使然。後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完全是這麽回事,恐怕還是張惠的虛榮心在作怪。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吃香,大學生起價,張惠找了陳東這個半搭子文人,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時至20世紀90年代,銅臭熏天,大學生甚至碩士、博士都在貶值,陳東雖然單位有工資可發,卻既沒升官也沒發財,張惠便再也沉不住氣了。這不,前幾天張惠又在他麵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陳東一氣之下,幹脆報名支教來了,也好過幾天清靜日子。


    行行止止,陳東一路胡思亂想著,腦袋裏塞滿了今人往事。他發現已經好久沒這麽浮想聯翩了。在城裏除了吃喝玩樂,差不多不會思想了。看來環境是能改變人的。幸虧現在腦袋裏的思維又開始複蘇,陳東也就讓思路信馬由韁、馳騁跳躍下去,婚戀事業人生,想到哪兒是哪兒,讓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來個雙重放鬆。落霞,村樹,殘橋,淺水,也在黃昏的輝光裏變得神秘而又奇妙。陳東不由得做了幾個擴胸動作,仿佛要將這黃昏的佳景擁攬於懷。


    恰在此時,有人從水邊逶迤而來。


    這人不是別人,是呂品。陳東有些驚喜。心想莫非呂品也有自己一樣的心思?他竟然無端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呂品上來就問陳東:“他們幾個一扔飯碗,就東南西北地砌起了長城,你怎麽卻跑到河邊來了?”陳東說:“長城隨便哪裏都可以砌,可這樣的黃昏妙景卻並不多見。”呂品望一眼陳東,很有同感的樣子。


    陳東心上的異樣情愫被呂品的目光調動起來了,不知不覺就有了一種表達的欲望,而這樣的欲望對於陳東這已屆中年的男人來說,不是經常能夠被激發起來的。陳東告訴呂品,在大學裏他最喜歡的是唐宋詩詞,這些詩詞裏他又最喜歡關於傍晚的篇章。陳東於是隨口念了兩句:“‘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呂品也附和道:“‘為君持酒向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陳東說:“還是張舜民的《賣花聲》好——‘醉袖扶危欄,天淡雲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念畢,兩人不覺相視一笑。陳東告訴呂品,過去他就常常在這樣的山前水畔獨自漫步,尋尋覓覓,去赴古人的黃昏之約。呂品說:“你還真有一腔浪漫情懷,你這樣的角色,不應到行政部門去辦那些枯燥的公文。”陳東說:“是呀,我常常想,我應該到一個與外界絕緣的偏僻山野去,做一個與世無爭的鄉村教師。”呂品說:“我看支完教,你幹脆留下來得了。”


    “我聽你的。”陳東說,“不過你得常來看我,我跟你把酒話桑麻。”呂品說:“如果真的將你留下來,你怕要哭鼻子了。”陳東笑著說:“總不至於吧,我原來不就在鄉村中學待過麽?”呂品說:“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此一時,彼一時。”陳東說:“這倒也是。中國的儒士骨子裏總有一種隱逸情結在作怪,實際真隱士並沒幾人。”呂品說:“大隱隱於市,支完教,你還是回你的財政局,去追你的名,逐你的利吧。”


    說到名和利,兩人的話題免不了又回到了俗世。呂品說:“你口口聲聲的,左一句古人,右一句隱逸,可我看你為人處世蠻有一套的,你下來支教,局長還用小車親自送你到點上。”陳東說:“我也覺得這次領導對我好像太器重了點,心裏一點底也沒有。”呂品說:“這是你在領導心目中有分量。”


    陳東搖搖頭,滿腹心事的樣子。而後陳東就把憋在心裏的一些想法,毫無保留地對呂品說了出來。


    原來海懷寶也有一些文人的底子,20世紀80年代初還在報刊上發表過一些短文章。但他這人很實際,意識到自己在文學上難得有太大的前途,便及時改弦易轍,研究起經濟來了,在經濟刊物上發了兩篇有些影響的論文,憑此成功地調進了市經研室,幾年下來,竟從科員到科長,再到副主任,不大不小成了處級領導。當了領導,也就不必爬格子了,一門心思走上層路線,最後將市財政局局長的寶座挪到了屁股底下。


    最讓陳東沒法忘懷的,還是海懷寶上任沒幾天的那件事情。當時海懷寶剛到局裏上班,因胃病不得不住進了醫院。這一下全局上下都忙碌起來,特別是科長、副科長們都紛紛前往醫院探望,好像比自家的老子住了院還著急。陳東那一陣正為月底的一個筆會趕稿子,沒把海懷寶住院這事往心上擱。等稿子寫就,海懷寶已經出院,陳東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著禮品上他家去了,完全放棄了一次討好領導的機會。這還不打緊,偏偏又在海懷寶麵前說了句不該說的話,為自己的前程栽下了一根惡刺。


    那是海懷寶出院後的第三天下午,陳東躲在資料室裏將筆會稿改定,情緒飽滿地走出辦公樓,準備下班回家。不知不覺就與海懷寶以及另外幾位科長碰到了一起。陳東的文學創作在這座城市裏小有名氣,海懷寶作為曾經的文人對此略有所聞,這天下午順便就問了陳東一句,現在還寫不寫作品?


    也許是半搭子文人那不值一文的猖狂,也許是對自己剛剛改定的作品太得意,陳東有些忘乎所以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流沙河的兩句話,隨意就說了出來。那兩句話是: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


    話一出口,陳東就後悔了。他深知作為財政局長的海懷寶,雖然還不是什麽大官,但在陳東這等小民而且又是他的部下的麵前,的確算得上大人了,陳東竟敢對大人無興趣,不是吃了豹子膽嗎?陳東斜眼望望海懷寶,盡管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陳東還是在他臉上瞥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殊異的表情。


    此後,一直到如今,陳東便在副科長的位置上待著不再有所長進。他也知道這不能完全怪這句不該說的話,比如舍不得時間陪領導釣魚打牌,卻獨自躲在家裏爬格子;比如老是記不得領導以及領導夫人、領導嶽父嶽母、領導幹媽幹爹的生日;比如領導每次搬家,每次傷風感冒在家休息,他都是事後多天才偶有所聞,等等,就是原因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但陳東可以肯定,這句話是幫了倒忙的。陳東於是對自己轉正的事,越來越不抱希望。他有自知之明。


    沒想到這次市委給財政局分配支教任務後,海懷寶竟跑到陳東家裏做動員,還在市支教辦掛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對陳東的重視。還親自用小車送陳東來到點上。還在陳東麵前透露了要給他轉正的意思,使陳東竟然悄悄地激動了一回。隻是陳東還是感到底氣不足,總覺得好事並不那麽容易降臨到自己頭上。海懷寶在官場上混跡了那麽多年,他們這種人某些方麵的智商可是陳東這種書呆子無法與之相比的。


    不過陳東還是心存僥幸,以為這麽多年過去,海懷寶早忘了他那句狂妄的屁話。“大人不計小人過嘛。”陳東不無自嘲地對呂品笑道。


    呂品把自己的目光從陳東身上移開去,望著天邊的半邊夕陽,說:“想不到你們機關裏的人和事還這麽微妙,真是難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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