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天,呂品邀陳東去她房裏坐一會兒,兩人便一同來到教學樓二樓走廊盡頭。那裏有一間陳東曾多次默默注視過的耳房。古馬中學因為有職工宿舍,教室旁的單人房平時都是用作老師休息室。陳東他們下來後,學校便騰出來,給他們一人安排了一間。呂品住的這間耳房因為在二樓,比陳東住的一樓安靜,更適合聊天。


    一進屋,呂品就從門後拿出一袋半青的橘子,說:“這是一位學生送的,他家裏種了不少橘子樹,這是頭批下樹的橘子,蠻好吃的。”說著就剝了一個遞給陳東。陳東伸出手去,不經意間碰到了呂品那溫馨細膩的手指,身上就陡地顫了一下,一種別樣的感覺在血液裏蠕動起來。呂品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那隻手停了停,趕忙鬆開橘子,轉過身去。好像要去找什麽東西,其實卻什麽也沒找著。


    陳東努力鎮定著自己,沒話找話說:“你跟學生的關係還真不錯。”呂品也恢複了常態,轉過身說:“我是女人嘛。”


    又說了些別的,忽然從教師宿舍樓那邊傳來大聲的吵鬧聲,好像還伴著砸碗摔臉盆的聲音。陳東說:“是誰家吵架,還是出了什麽事?”呂品說:“我們也去看看吧。”兩人於是出門,下樓往宿舍樓那邊走去。


    遠遠就見宿舍樓前的花壇旁圍了一群人,正紛紛議論著什麽。陳東和呂品擠進人群,見地上摔滿碗碟、熱水瓶的碎片,以及臉盆、板凳和各種橫七豎八的書籍,包括教課書和學生作業本。抬頭望上去,隻見二樓的窗戶大開,有女人的哭聲從裏麵傳出來。兩人一打聽,才知道是一位老教師家裏鬧了風波。


    原來這位老教師有一位兒子在縣城工作,娶了一位漂亮女孩準備結婚。女孩漂亮,身價便看漲,結婚規格和標準就高。兒子參加工作不久,積蓄少,朝老子伸手,老子這幾年又購房又集資的,家底已經掏空,實在拿不出多少錢來。兒子不相信,說:“你工作那麽多年,卻沒有一點存款?”


    老子隻得耐心解釋,說:“購房裝修後還剩下1萬元錢,本想留著給你結婚用,不想學校集資集了去,還有什麽?”兒子說:“不是說一年連本帶息還回來的嗎?你以為我不清楚?”老子說:“學校如果還了集資,我還不肯給你?不信你去問王校長好了。”兒子說:“我又不是王校長的兒子,我問他幹什麽!你領了幾十年工資,兒子結婚都不拿錢,你像做父親的嗎?”


    老子本來是要想辦法去借點錢給兒子的,不想被兒子這麽一說,心頭就冒了火,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起來,以致動起武來,家裏有什麽,就拿什麽往對方頭上扔,把窗戶也撞開了,不少東西都給扔了出來。嚇得一旁的母親束手無策,隻有哭泣的份兒。老子自然沒兒子靈便,躲閃不及,頭上被飛過來的菜碗砸了個口子,聞迅趕來的王校長他們舍命把兒子拉開,才扶著血流如注的老子去了學校醫務室。


    陳東和呂品隨著逐漸散去的人群離開教師宿舍樓。呂品說:“這些老教師也真的可憐,工作一輩子,到時要給兒子拿點錢辦婚事都拿不出。”陳東說:“你不知道,這是貧困地區,財政困難拿不出多少錢辦學,老百姓也拮據,交不起太多的學費,學校自然就窮囉,學校窮,教師還想富嗎?”呂品說:“你也看到了基層的困難,可上麵卻小車越坐越高級,公款吃喝玩樂日見奢侈,也不知你們這些財政大臣,是怎麽把老百姓的稅款安排出去的。”


    陳東苦笑笑,說:“你說的道理哪個不懂?海局長懂,市長、書記懂。可懂又有什麽用?”呂品說:“大勢所趨,你當然無能為力,可你至少可為古馬中學出點小力。”陳東點點頭說:“我盡我的菲薄之力吧。”


    這天晚上,陳東久久不能入睡,一會兒腦袋裏塞滿職工宿舍樓前那些狼藉的碗碟瓢盆,一會兒耳邊響起呂品說過的那些話,心裏隱隱地有些不安。他打算過兩天就回一趟市裏,到易科長那裏去催催,看能否早點兌現那個報告。


    陳東第二個星期回到市裏,連自己科裏都沒去,先去了行財科。易科長卻不在,科裏人說是到省裏開會去了,要到晚上才回來。晚上去找易科長時,陳東還猶豫了一下,生怕人家路途辛苦,需要休息,不好意思前去打擾。隻是想到古馬中學的處境,總感到不踏實,還是堅定了一下決心,去了建設銀行的宿舍樓。


    敲開易科長的家門,剛好他也回家不久,正在吃晚飯。陳東說:“打擾領導吃飯,多有得罪。”易科長說:“兄弟之間,得罪什麽?”他趕緊吃完飯,下了飯桌,坐過來。陳東正要說明來意,易科長先開了口,說:“你一來我就知道為的啥了,這件事我沒辦好,真的不好意思,隻是老弟你也不能完全怪我。”


    一聽此言,陳東就涼了半截,不知道王校長的報告是怎麽泡的湯。便問:“是今年省裏砍了指標?”易科長搖搖頭說:“不是。”陳東說:“那又是怎麽回事?”


    “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易科長交底說,“與往常一樣,今年省裏又下了一筆教育補助資金,我呢,就根據你的吩咐,給古馬中學戴了5萬元的帽。不想將資金安排表拿給海局長簽字時,其他的項目他瞟一眼就過去了,唯獨古馬中學這5萬元他不肯放過,硬要劃掉。我趕忙攔住他,說是陳科長送來的報告,你當局長的也掛了個支教的名,不給安排點怎麽行?你知道海局長是怎麽說的?他說古馬中學我們局裏不是搞了五個一捐贈活動了嗎?財政資金這麽緊張,就沒別的單位需要用錢了?也不容我再解釋,他大筆一揮,就把古馬中學的名單給劃掉了,然後添上市支教辦的名字,說年初給市支教辦安排的開辦費太少,市委分管支教工作的張副書記打了招呼,再給安排點,教育經費拿點給支教辦也名正言順。”


    說到這裏,易科長兩手一攤,又無可奈何地對陳東說:“古馬中學的5萬元就這樣到了支教辦的名下,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去辦公室拿海局長改過的資金安排表給你瞧。”陳東無奈,在心裏罵了兩句娘,出了易科長的家門。易科長送陳東到門邊,囑咐他,不要在海局長麵前說是他透的底。陳東答應著,不會出賣他的。


    陳東怎麽也弄不明白,海懷寶到底是安的什麽心。他既然那麽熱衷支教,還大張旗鼓地搞什麽五個一行動,不辭辛苦去搞什麽家訪,為什麽卻不肯將易科長已造了表的區區5萬元批給他掛的支教點呢?陳東真想去找海懷寶討個說法,又怕易科長不好做人,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陳東咬著牙根,不出聲地說:“支什麽鳥教,明天就跟他海懷寶辭了,讓他另選高明,這鳥教我是支不了了。”


    氣鼓鼓回到財政局宿舍樓前,萬萬沒想到卻碰上兩個人,竟然是古馬鎮的周鎮長和古馬中學的王校長。兩人的腳邊還放著些紙盒子和三個塑料桶,走近了,就見那紙盒子還在地上晃動著,原來每個紙盒子裏都裝著兩隻雞;而塑料桶似有隱隱的酒氣往外溢,是那天在李村長家裏喝過的那種穀酒的香味。


    碰見陳東,王校長顯得有些興奮,說話的速度也比平時快了許多:“我是在您走之後,才知道您是回來為學校弄錢的,特意跟周鎮長商量了一下,下午就趕了來。真是運氣好,在這裏碰上了您,如果到你家裏去找,恐怕一時還難得找到,你們城裏人不是那麽好找的。”周鎮長則指著地上的紙盒子和塑料桶,說:“這是給您和海局長還有易科長送的雞和酒,雞是正宗的鄉裏土雞,吃蟲子和草葉長大的,城裏買不著的;酒是鄉下人自己熬自己喝的穀酒,水好曲子好,外麵人喝不到。”


    聽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興高采烈,陳東心裏頭就生出一份苦澀,不出聲地說,你們那5萬元錢眼看都快到手了,又飛走了,你們還送什麽卵東西囉。而口上卻說:“這些東西我們是不會收的,你們自己拿著來,再自己拿著回去吧。”王校長說:“那怎麽行,你們為學校費了大勁,這點小意思算什麽?”


    “不行不行。”陳東扭頭就要走開。周鎮長說:“東西你硬是不收,我們拿回去也行,可我們老遠跑了來,總得讓我們去你家歇歇腳,喝口茶水吧。”


    周鎮長這麽一說,陳東倒不好說什麽了,隻好將兩人帶回家裏去。


    待兩人將紙盒子和酒桶放到門角後,陳東便給他們奉上煙茶,一邊要張惠去燒兩個菜。張惠平時對陳東的客人總是不冷不熱的,今天也許是見提了東西,顯得格外熱情,陳東話一出口,她就甜甜地答應著,準備往廚房裏鑽。王校長卻忙搖手說:“下車時肚子有點餓,已找店子解決了。”陳東說:“真的吃了,還是假的吃了?”兩人都說:“說假話餓自己肚子,我們肯幹嗎?”


    張惠於是趕忙去洗蘋果、弄瓜子什麽的。陳東在兩人麵前落了座,拿根煙叼到嘴上,一時卻不知如何給他們交代。把實情告訴他們?這是局裏內幕,而且又衝著海懷寶,總覺得不妥,盡管他對海懷寶的做法很憤怒。陳東隻得說:“易科長那裏就不必去了,今年全省旱情嚴重,按慣例要往下撥的教育經費都拿去救災了,不會撥下來了。”


    一聽這話,兩人很泄氣。尤其是王校長,那原本滿懷希冀的臉一下子就暗淡下去。陳東很不是滋味,隻得說:“學校的困難我是知道的,隻怪我無能,沒把事情辦好。”倒是周鎮長想得開,他反過來安慰陳東,說:“這次事沒辦成,還有下次嘛,來日方長,有什麽關係呢?”陳東說:“話雖這麽說,可如今財政越來越困難,這樣的錢要到了手才算得數的。”又望屋角一眼,說,“所以今天你們拿的東西,我堅決不能收,我問心有愧啊。”


    周鎮長急了,說:“陳科長您這話說得就不貼心了,你們不是早就給學校捐了錢物的嗎?這次我們帶點不值錢的土產,純粹是為了感謝你們對學校的支持,至於我們的報告弄不弄得到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同時轉過頭,對王校長說:“王校長你說是不是這個意思?”王校長也趕忙說:“是的是的,我們就是這個意思。”周鎮長又說道:“這樣吧,易科長那裏我們就不去了,但既然來了,你還是陪我們拿一份東西,去見見海局長。”陳東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周鎮長說:“陳科長您也要體諒我們走這一趟的辛苦。既然如此,海局長那裏我們也不去了,由您給我們代勞,行嗎?”說著兩人站起來,就要離去。


    陳東沒辦法,隻好說:“海局長那裏,我還是陪你們去走一趟吧,說不定他還會有什麽辦法可想。”心裏就想,海懷寶你那麽對待人家,人家把好雞、好酒送了來,看你慚不慚愧?


    兩人於是臉上又浮起一線希望,說:“真是給陳科長添麻煩了。”陳東說:“你們還說這話,我更加不好意思了。”然後去屋角提東西。王校長說:“我來我來。”陳東提過一個紙盒子和一桶酒,交給周鎮長,自己又另提了一份。周鎮長說:“不是說好隻給海局長一份的嗎?”陳東說:“給海局長兩份吧,要辦事還是他說話算話。”兩人也就沒再堅持,隻說:“陳科長您真是好人,處處為我們著想。”


    碰巧海懷寶在家。陳東和周鎮長便把東西直接提到海懷寶家的儲藏室裏。海懷寶說了幾句客氣話,給周鎮長和王校長許願說:“古馬中學也是我的點,我理應想點辦法。”陳東聽著覺得好笑,人家易科長連表都填好了的資金,都被你一筆劃掉了,這下卻假惺惺說還要想辦法,不是虛偽是什麽?而周鎮長和王校長卻極高興,迫不及待地問道:“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得到確切消息?”海懷寶沉吟片刻,說:“這樣吧,今晚你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明天上午我跟陳科長先商量個意見,10點左右,你們再到我辦公室打一轉。”


    陳東心裏想,你海懷寶這不是吊人家的胃口嗎?綜合科的融通資金上麵明文規定不能再借,跟我商量有鳥用?但陳東不好吱聲,隻在一旁呆坐著。


    得了海懷寶的話,周鎮長和王校長就不再久坐,起身告辭。陳東也跟著站起來。海懷寶對陳東說:“明天早上8點到我辦公室去。”


    陳東倒要看看海懷寶葫蘆裏裝的是什麽藥,第二天一上班直接去了局長室。


    海懷寶已經等在那裏了,說:“陳科長,古馬中學的事你出個主意吧。”陳東心想,我還有什麽主意,我的主意早被你一筆勾銷了。嘴上就說:“主意在領導肚子裏。”海懷寶說:“從你那預算外融通資金裏融通點出來,怎麽樣?”


    陳東早預料到海懷寶會來這一手,說:“海局長您是清楚的,過去的融通資金放了近億出去,大部分收不回,不是爛賬就是呆賬。省監察廳和財政廳也已下達加強預算外資金監督管理的文件,兩個月前預算外資金就不能投放了,誰放出去追究誰的責任。”海懷寶說:“你說的道理我懂,那個文件也是我簽到你科裏的,但文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不曉得變通一下?”


    陳東沒直接回答海懷寶,而是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往下說道:“何況人家想要的是無償資金,這融通資金將來要歸還的,古馬中學那麽窮,以後肯定還不回來的。”海懷寶說:“古馬中學的困難是明擺著的,你有錢給他解燃眉之急,他還不要?還管有償無償?而且這融通資金比銀行貸款的利息低得多,不是誰想要就要得到的。”


    陳東還想說什麽,海懷寶手一擺,說:“等一會兒周鎮長他們就要來了,你讓他們回去寫個報告,日期推到省裏文件下發前的兩個月,你我在報告上簽字的日期和融資金借貸合同上的日期也相應提前。這樣不是屁事也沒有了嗎?”陳東不吭聲,心想這錢也不是我私人的,你當局長的肯在上麵簽字,我這個小小科長還怕什麽?而且能應付一下王校長他們,也不至於辱沒了那兩隻土雞和一桶酒。


    由於是海懷寶的點子,這次的事情辦得異常順利,其結果完全在海懷寶的策劃和掌控之中。陳東以王校長打來的報告為依據,根據過去融通資金借貸辦法,起草了合同,再拿著叫雙方法人代表簽好字,然後讓王校長高高興興從預算外資金戶頭上劃走了15萬元。


    不用說,報告和合同上的日期以及相關人士的簽字,都推前到了監察廳和財政廳聯合下文的兩個月前。事情辦了,又不違背上麵的文件精神,王校長也緩解了學校的窘迫,當然是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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