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第二個學期快過去一半了,楊登科依然樂此不疲,早出晚歸接送著董少雲,直到有一天董誌良終於發現了此事。


    那是星期天早上,董少雲不用上學,楊登科在家裏睡懶覺,董誌良突然打來電話,說他要上省城去,囑楊登科去市委大門外接他。


    楊登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市委大門外的小巷口。


    董誌良上車後,楊登科就在後視鏡裏發現他的臉色不太生動,好像有些慍怒。楊登科不敢吱聲,也不敢多瞧後視鏡,隻管盯住前方,小心翼翼把著方向盤。這時董誌良開了口,說:“登科,你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沒說吧?”


    楊登科有些惶恐,想了一陣也沒想起什麽事瞞著領導。隻聽董誌良說道:“你怎麽能這麽做呢?而且一直瞞著我,不給我露一點點口風。”


    楊登科騰出一隻手,用力抓了一下腦袋,還是想不出瞞了些什麽,無言以對。董誌良又苦口婆心道:“我的同誌哥,你以為你這是對他好,其實你錯了,大大地錯了。你這不是對他好,這是在害他,這樣下去非毀了他不可的。”


    這一下楊登科終於聽出了董誌良話裏的意思,不禁一喜。


    董誌良青著的臉色慢慢緩和一些了,他無奈道:“市委那麽多孩子,有些孩子的父親還是市級領導,誰是坐著專車去上學的?這事若傳出去,那影響多不好?你已經是國家幹部了,連這一點政治敏感性都沒有?”楊登科申辯道:“現在的孩子,尤其是到了高中,學習也太苦了。我不忍心看著少雲那孩子學習上那麽苦,還要早出晚歸地疲於奔命,有空接送他一下,以為沒什麽大不了的。怪隻怪我頭腦太簡單,缺乏必要的政治敏感性。”


    董誌良的臉扭向窗外,眼睛望著街道兩旁的樓房,長歎一聲,說:“現在的教育,說穿了就是整孩子的教育,國家都無可奈何,我們做家長的有什麽辦法?要說登科你也是一片好心,我還不能完全怪你,要怪也隻能怪我失察,對孩子的事關心不夠。我已經讓少雲到學校寄宿去了,免得你再天天為他操心,來回奔忙。”


    為了不讓他接送董少雲,董誌良竟然讓董少雲讀了寄宿,楊登科心裏不禁對他暗暗敬佩起來。是呀,換了別人,有人願意這麽接送自己的孩子上下學,做家長的又省事又不用擔心孩子的安全,還巴不得呢,哪會因此把孩子弄到學校去寄宿?楊登科住在九中,知道寄宿生過的是什麽日子。董誌良肯定也是知道學校情況的,他能做到這一點,還真不容易啊。


    楊登科這麽想著,已經出了城,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處。隻見袁芬芳的車已等在那裏了,楊登科按按喇叭,算是跟對方打過招呼,尾隨其後上了高速公路。


    這一向董誌良和袁芬芳一連上省城跑了好幾趟了。


    原來芬芳山莊的建設已接近尾聲,但建設資金已經超過預算,柴老板還有其他投資項目,不可能把資金全部抽出來壓到芬芳山莊上,董誌良隻得和袁芬芳到省裏去,協助柴老板融通資金。找了好幾家銀行都沒談成,後來還是柴老板想起曾跟他多次成功合作的省基建信托投資公司,跟公司的薑總聯係了兩回,對方恰好也有到貴都市投資的意向,於是約袁芬芳和董誌良到省城去見麵,洽談有關合作事宜。


    趕到省城,先跟柴老板接上了頭。柴老板說:“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我已打通薑總的電話,他剛打發走一撥客人,正等著我們過去。”幾個人當即趕往基建信托投資公司。


    此前董誌良就在柴老板那裏得知,薑總是位女人。董誌良知道省基建信托投資公司是個副廳級架子,能做上這個級別的女老總,起碼也是半老徐娘了。見了麵才暗吃一驚,美輪美奐的薑總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而且還讓董誌良生出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幻覺。董誌良當時就意識到,這個女人一定來頭不小,所以其他金融機構不敢到貴都去投資,她卻敢去。


    由於此前柴老板跟薑總有過幾次很愉快的合作,事先兩個又就芬芳山莊的投資達成了初步意向,見麵後雙方就省去了許多迂回戰術,直接切入實質性的問題。這個實質性的問題就是投資雙方的分成比例。薑總提出的分成比例較高,柴老板和袁芬芳都覺得山莊前期工程都快完成,薑總隻是後期投入,她占的比例高了,柴老板和貴都方要吃些虧,可考慮到融通資金確實不易,山莊工程正處於關鍵時刻,如果資金到不了位,一旦停下來,那損失就無法估量,也就不怎麽討價還價,答應了薑總的要求。


    從薑總那裏出來後,柴老板笑問董誌良:“董局長對薑總的印象如何?”董誌良不知柴老板此話何意,開玩笑道:“薑總年輕漂亮,能言會道,一看便知是商場上的尤物。”柴老板說:“豈隻商場上的尤物?她還是政壇尤物呢。”董誌良說:“此話怎講?”柴老板說:“你不覺得薑總跟一個人很相像嗎?”


    董誌良恍然而悟,忽想起一個人來,原來自己剛才的幻覺並不僅僅是幻覺。他說:“這個薑總簡直跟電視劇裏的王熙鳳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柴老板說:“董局長也看出來了。”話題一轉,又說道:“你是官場中人,大概知道省委陶副書記的特殊愛好吧?”


    董誌良這個級別的官員跟省委的高官搭上界的機會並不多,但官員們的興奮點都在上級領導身上,至少上級領導的身世一般還是比較清楚的。董誌良自然也對陶副書記有所了解,說:“陶書記當年出道時曾是師大中文係副教授,據說對古典文學頗有研究。”柴老板說:“董局長真是提頭知尾。陶副書記確是研究古典文學的,而且是紅學專家,對王熙鳳這個人物情有獨鍾,曾寫有十數萬言的王熙鳳專論。薑總就是因為長得跟曹氏筆下和電視裏的王熙鳳一樣,才在陶副書記的關照下,當上了大權在握的基建信托投資公司老總的。”


    一個女人跟文學作品中的王熙鳳相像,就得到研究紅學出身的省委副書記的重用,這事聽上去就很有文學色彩。不過現實中的人事有文學色彩實在不是生活的錯誤,因為文學就是人學,就是反映生活的,相反生活中的事情沒有了文學色彩,那文學也就難得有文學色彩,難得有多少存在的價值了。這麽一想,董誌良也就覺得這事確是非常合符情理的。


    這是董誌良初次跟薑總打交道,後來為了具體辦理資金借貸手續,他又陪柴老板和袁芬芳去找過薑總幾回,一來二去的,彼此就成了朋友。薑總對董誌良印象不錯,見他是官場中人,還主動在陶副書記那裏推薦過他,後來又特意安排董誌良去拜訪過陶副書記。


    那次拜訪陶副書記,也是楊登科給董誌良開的車。從陶副書記那裏出來後,楊登科發現董誌良興奮得眼睛發綠,滿臉通紅,隻差點沒來鼻血了。


    不久董誌良就接到薑總的電話,告訴他陶副書記已發了話,說貴都市的常委班子會有異動,憑董誌良的政績年齡和資曆,補缺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


    董誌良是在車上接到這個電話的,當時楊登科就在一旁。放下電話後,董誌良目光呆滯地傻了半天,然後便癡癡地無聲地笑了。那笑有些怪異,跟流落街頭的神經病患者的癡笑有幾分相似。楊登科見狀,心想原來當領導的也沒法做到寵辱不驚,更大的領導一句話就足以讓他神魂顛倒,失去常態。


    董誌良知道按照慣例,他能提拔到市政府做個副市長已經很不錯了,他還不太敢冒出直接進常委的奢念,尤其是在鄭副書記去世之後,雖然鄭副書記虎死威猶在。官場中人都明白,一般副市長和市委常委完全是兩個概念,副市長是做事的,而常委卻是一地的權力核心,有些副市長辛辛苦苦幹上十年八年也不見得進得了常委,能平平穩穩過渡到人大或政協做屆副職,然後體麵地退下去,就算是功德圓滿了。不想薑總在陶副書記那裏一句話,董誌良就很有可能越過一般副市長的台階,一步到位進入市委常委,這對董誌良意味著什麽,便不言自明了。所以董誌良得到消息後變得又傻又癡,實在也是人之常情。


    董誌良進常委的事當然還得有個過程,並非陶副書記叫他進就馬上能進的。不曾想就在這節骨眼上,中間竟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插曲,險些讓董誌良前功盡棄,白樂了一場。


    這天楊登科閑著無事,在司機班裏跟胡國幹他們打牌。正在興頭上,董誌良打來電話,說要到芬芳山莊去看工程進度。上了藍鳥,董誌良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對楊登科說,薑總的資金真是及時雨,救了芬芳公司的急,確保了工程的順利推進,幾棟主樓均已建成完工,隻等內外裝修和附屬工程搞完,就可交付使用,等著出效益了。


    趕到芬芳山莊,還沒進門,袁芬芳也開著自己的車趕了過來。車停穩後,袁芬芳剛鑽出駕駛室,後座的門開了,柴老板從車上走了下來。董誌良一見,忙奔過去握住柴老板的手,說:“柴老板也到了,怎麽不先通知一聲,也好去接您?”柴老板說:“我也是臨時做的決定,說來就來了,沒來得及先報告董局長,真對不起了。”袁芬芳一旁也說:“柴老板才到,也顧不得休息,把司機扔在賓館裏,立馬就坐著我的車趕了過來。”董誌良說:“精神可佳,精神可佳。如果我們的國家工作人員都像柴老板這麽敬業,這麽能吃苦耐勞,我們早實


    現共產主義了。”柴老板笑道:“我可不是來實現共產主義的,是來實現資本主義的喲。”


    說得幾位哈哈大笑起來,相讓著進了山莊。


    裏裏外外上上下下轉了一圈,柴老板對工程質量和進度都還滿意,直誇董誌良和袁芬芳會辦事。董誌良說:“是柴老板融來資金,又拿著鞭子在後麵站著,我們才不敢有絲毫懈怠啊。”柴老板笑道:“董局長真把我看成是舊社會黑著心腸榨取工人剩餘價值的資本家了,我覺得我還沒這麽厲害吧?”袁芬芳說:“柴老板這樣的港澳同胞回來投資,內地叫愛國商人,資本家那樣的詞匯早過時了。”說得大家又笑。


    回到山莊門口,何場長和侯村長也趕到了。相互見過麵後,何場長在袁芬芳耳邊嘀咕了兩句,回頭對柴老板和董誌良說道:“最近侯村長組織村民,在村前的貴水裏開辟了一條五裏長的竹筏漂流線路,我們幾個也難得一聚,一起去漂一漂吧?”


    柴老板首先響應,說:“好哇!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青水碧,仁智兼備。我們這些久居鬧市的仁智之士,何不趁此良機,跟著何場長和侯村長水上一漂,沾些山水靈氣?”董誌良知道這是袁芬芳的主意,主要是為了讓柴老板高興高興,自然舉雙手讚成,說:“難得柴老板有這份雅興,我們幾位也偷閑半日,陪柴老板一樂吧。”


    幾個人於是相隨著往山下走去。


    到了河邊,一隻大竹筏已等在那裏了,上麵綁著三排共六把椅子,剛好坐得下同行六位客人。筏前立著一位年輕漂亮的村姑,看來是撐筏人了。按照村姑的吩咐,幾個人先穿上粉紅色救生衣,再依次上了筏子。柴老板是重要客人,何老板保護他坐在最前一排,第二排是董誌良和袁芬芳,楊登科和侯村長殿後。


    大家坐穩後,村姑這才竹篙一點,將竹筏撐往水心,悠悠向下遊漂去。


    自四十年前大煉鋼鐵之後,貴水兩岸一直是荒山禿嶺。近幾年竹木價格一路下跌,加上國家實行退耕還林政策,貴水兩岸才成了綠色一片。山青必然水秀,淺瘦混濁的貴水也像初長成人的十八女孩,一下子豐腴靚麗了。連陣陣山風也仿佛沾上了綠色,那麽清新宜人。幾個人自然心曠神怡,讚歎起這好山好水來。柴老板還提出,芬芳山莊建成開業後,他再投資給侯村長,要擴大水上旅遊休閑項目和規模。其他人都大聲附和,說旅遊事業是朝陽事業,前景看好,要跟著柴老板和侯村長一起幹。


    大家指點江山,暢想未來的時候,坐在前排的何場長站了起來,變戲法拿出相機,對準柴老板哢嚓哢嚓一連拍了兩張。


    不想就是何場長拍的膠卷,這天下午竟給楊登科確切地說是給董誌良帶來了不大不小的麻煩。這當然是後話了,稍後再敘。


    當時柴老板被何場長拍了一陣,便擺擺手要他暫停,說:“何場長,你別隻顧拍我這糟老頭子,多拍後麵的袁女士和董局長,他們年輕漂亮,到了鏡頭裏好看。”何場長說:“柴老板別謙虛嘛,您其實也是很上鏡的。”然後換了角度,眯眼去瞄袁芬芳和董誌良,同時嘴上說道:“柴老板說得不錯,兩位可真是男俊女俏,加上有這青山為媒,綠水為妁,真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袁芬芳罵道:“何場長油嘴滑舌什麽?”將手伸出筏子外,接了水向何場長狠狠撩去。


    何場長隻得別轉身子,護住鏡頭,說:“我這機子可是花了八百美金買的,弄壞了要你賠償。”袁芬芳說:“這理是倒了,沒經授權你就拍起來了,我還沒去法院告你侵犯老娘的肖像權呢。”董誌良說:“芬芳說得對,何場長你可不能隨便侵權喲。”柴老板則慫恿何場長道:“何場長你別怕,隻管拍,要打官司我出麵給你請律師。”


    何場長便重新對著袁芬芳和董誌良哢哢哢拍了好幾下。還說:“有柴老板在後麵給我撐腰,我怕誰了?”袁芬芳說:“大家知道小人得誌是什麽樣子嗎?就是何場長現在這個樣子。”說得眾人又嘻嘻笑開了。


    接下來何場長給楊登科和侯村長也拍了兩張。楊登科說:“相片洗出來後,何場長一定記得給我一張,下次再到這裏漂流時,我隻要拿出和侯村長的合影,看誰敢收我的乘筏費。”袁芬芳在前麵說:“這肯定沒得說的,侯村長的光輝形象就是侯家村的通行證,在侯村長的管轄範圍內,還不通吃?”侯村長說:“看你們把我都說成黑老大了。”何場長說:“侯村長你就別開脫了,誰都知道,像你這樣的地頭蛇,不黑的還不多。”董誌良說:“我看侯村長今天你是跳到水裏,也沒法洗幹淨了。”


    說笑著,竹筏漂下一段激灘,來到一處開闊水域。水邊鋪著白白淨淨的沙灘,岸上是迎風搖曳青翠欲滴的竹林,林間則有竹樓隱現。侯村長征求眾人意見,是否上岸休息片刻,喝口清茶解解渴。眾人都叫好,讓村姑把竹筏撐到了水邊。


    水邊已經停了幾卦竹筏,已有遊人捷足先登。


    上了岸,才發覺沙灘上的砂子幹淨得有如凝脂,可以做女人的護膚霜了。女人畢竟女人,袁芬芳童心勃發,喜不自勝了,幾下踢飛高跟鞋,又扯去襪子,扔掉,光著腳丫在沙灘上扭腰擺臀走起貓步來。還別說,袁芬芳那誇張的步態確有幾分生動,那性感的肥臀,柔媚的細腰,讓男人最容易想起一個詞:風騷。


    連楊登科的目光都沒法從袁芬芳身上挪開了,心下暗想,董誌良作為血性男人,喜歡這個女人,其實並不是他的罪過。


    袁芬芳在砂地上繞了半圈,又踅了回來。她是回來撿拾剛才踢飛的鞋襪的。可她的鞋襪此時已經到了善解人意的董誌良手上。袁芬芳自然得意,卻故意自責道:“讓堂堂董大局長給小女子拽鞋提襪,叫我怎麽擔當得起?”


    其他人都樂了。柴老板說:“怎麽擔當不起?給女人獻殷勤是男人本色,我們也想獻殷勤,卻不如董局長眼明手快,搶了先機,才沒獻上,心裏懊喪得很呢。”侯村長說:“下次袁總再脫鞋時,先暗示大家一下,到時我也好跟董局長競爭競爭。”


    也許是受了眾人慫恿,董誌良更是豪情萬丈,袁芬芳要去他手上拿鞋襪時,他藏到了身後,然後向袁芬芳身後的石礅上擺擺手,示意她坐到上麵去。袁芬芳當即明白了董誌良的意思,姣美的臉上浮上一抹羞紅,聽話地往石礅上一坐,一隻腿架到了另一隻腿上,將白藕一樣的腳丫高高翹了起來。


    隻見董誌良一步邁到袁芬芳前麵,唰一聲單腿跪在砂地上,雙手捧住袁芬芳的腳,摟進自己懷抱。先仔細抹去沾在上麵的細砂,然後低下頭去,在那陶瓷般光潔的腳背上叭地一吻,再從從容容把襪子和鞋子給她穿上。


    董誌良的壯舉不僅打動了袁芬芳,也打動了在場的每一位男人,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都說:“董局長真有騎士風度。”


    何場長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時機,舉著相機,或蹲或趴,或左或右,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對著董誌良和袁芬芳,哢嚓哢嚓,拍下了好幾個難得的鏡頭。


    幾個接著上了岸邊的矮坎,來到青翠的竹林前。那裏並排豎著好幾座竹樓,樓裏已坐了客人,正在喝茶。在侯村長的引薦下,幾位紛紛往中間一座沒有客人的茶樓攀。還沒到樓上,侯村長就高聲叫起來:“阿慶嫂,來客人了!”


    茶樓背後的竹簾裏立即走出一位模樣周正的少婦,包菜頭,花圍裙,手上捏著一條小手絹,瞧著還真有些阿慶嫂的味道。侯村長走上前,說:“阿慶嫂,這些都是貴客,今天你可要拿出最好的茶和最好的曲子招待客人。”阿慶嫂說:“侯村長放心,一定讓你和客人滿意。”侯村長說:“那你快快把茶沏來。”阿慶嫂說:“得令!”捏著手絹的手指在腮邊的酒窩上一點,擺著肥臀,隱入竹簾後麵。


    沒多久,阿慶嫂就提了把銅壺上來了,給各人滿了一杯。茶湯清清亮亮,沒有半點雜質。茶未入口,已是馨香撲鼻。眾人歙動鼻翼,正要端碗,隻聽阿慶嫂說:“也不是什麽名茶,是自采自製的嫩茶,全在一個鮮字。煮茶的水是清晨從江心取來,用山上的竹枝燒開的,所以茶味純正,各位喝了就知道了。”


    座中都是些見過世麵的,名茶佳茗不是沒喝過。尤其是柴老板,每年光喝茶的錢就得數萬,可以想見他喝的是什麽茶了。可今天聞著茶香,又聽阿慶嫂如此一說,各位胃口不覺大增。端杯於唇,細細品來,覺得意味無窮,確是別處的茶無可比擬的。侯村長自豪地對各位說:“這不是什麽上等之茶,但還能喝吧?”


    柴老板咂巴著嘴唇,點頭道:“不錯不錯!品位怎麽高不好說,但阿慶嫂剛才說過的四個字:鮮,嫩,純,正,卻道出了真正的好茶的品質。能喝到這等好茶,真不虛此行啊。”


    柴老板說好,大家自然附和,興趣盎然喝了好幾杯。侯村長越發得意了,要阿慶嫂過來唱幾曲。阿慶嫂說:“光我一人唱有什麽意思?還來兩個呀。”侯村長說:“行,我和何場長上,跟阿慶嫂智鬥一回怎麽樣?”


    在座的人都是熟悉《沙家濱》的,知道其中的精彩名段:《智鬥》,於是大聲鼓掌,請三人上場。侯村長和何場長也不客氣,起身站到了阿慶嫂身旁。何場長胖,飾胡傳魁,侯村長瘦,飾刁德一,沒有樂器,也不用樂器,清唱就是。


    先是何場長開唱。唱得還真是那麽回事:“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向,多虧了阿慶嫂,她叫我水缸裏麵把身藏,她那裏提壺續水,麵不改色無事一樣,騙走了東洋軍,我才躲過大難一場,似這樣救命之恩終生難忘,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


    何場長聲音才落,大家一齊鼓掌,說:“何場長這是專業水平了。”


    輪到侯村長了,他斜著眼睛,拖長聲調唱道:“這個女人哪不尋常。”陰陽怪氣得很到位,眾人又鼓掌。阿慶嫂指指侯村長,唱道:“刁德一有什麽鬼心腸。”同樣博得滿堂喝彩。


    接下來便進入正常程序。何場長唱:“這小刁,一點麵子也不講。”阿慶嫂唱:“這草包倒是一堵擋風的牆。”侯村長唱:“她態度不卑又不亢。”阿慶嫂唱:“他神情不陰又不陽。”何場長唱:“刁德一,搞的什麽鬼花樣。”阿慶嫂唱:“他們到底是姓蔣還是姓汪。”侯村長唱:“我待要,旁敲側擊將她訪。”阿慶嫂唱:“我必須,察言觀色把他防。”侯村長唱:“適才聽得司令講,阿慶嫂真是不尋常,我佩服你沉著機靈有膽量,竟敢在鬼子麵前耍花槍,若無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焉能夠舍己救人不慌張。”……


    唱畢,大家大聲鼓掌。侯村長和何場長兩位回到座位上,喝茶潤喉。阿慶嫂則提著銅壺,轉身要去續茶,袁芬芳上去扯住她,解下她的圍裙圍到自己腰上,又要過手絹,一邊甩著,一邊繞了半圈,問大家像不像阿慶嫂。大家說:“像像像,你也唱兩段吧。”袁芬芳說:“唱就唱。”開始運氣。可要開唱了,又搖搖頭,說:“不過獨唱沒多少意思。”眾人就要何場長和侯村長再上去唱一次。


    還是楊登科懂得袁芬芳的意思,按住兩位,說胡傳魁和刁德一就免了,也該郭建光上場了。大家覺得有道理,就慫恿董誌良上。董誌良推辭了一會,還是離了席。


    董誌良對郭建光的唱詞也是很熟悉的,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朗聲唱道:“穿過了山和水沉睡的村莊,支隊撒下包圍網,要消滅日寇漢奸匪幫。組成了突擊排兼程前往,飛兵奇襲沙家浜。將尖刀直插進敵人心髒,打他一個冷不防。管叫他全線潰亂迷方向,好一似湯澆蟻穴火燎蜂房!說什麽封鎖線安哨布崗,我看他隻不過紙壁蒿牆。眼見得沙家浜遙遙在望,此一去搗敵巢擒賊擒王!”


    袁芬芳學著阿慶嫂口氣,上前對董誌良說道:“翻過了這道牆,就是刁德一的後院!”然後唱起來:“敵兵部署無更變,送去的情報圖一目了然。主力都在東西麵,前門隻有一個班。民兵割斷電話線,兩翼不能來支援。院裏正在擺喜宴,他們猜拳行令鬧翻天。你們越牆直插到當院,定能夠將群醜一鼓聚殲!”


    樓前唱得正投入的時候,何場長免不了要舉了相機,又哢嚓哢嚓一番拍攝,用何場長自己的話說,又留下了永恒的瞬間。


    兩位唱畢,大家自然又是熱烈鼓掌,稱讚二位金聲玉調,唱得的確不錯。


    又熱鬧了一會,侯村長結了賬,大家盡興離座,跟阿慶嫂告別下樓,上了竹筏。順水漂了一段,又看了兩處自然景觀,就近進了一戶水邊人家,吃了頓農家飯菜。楊登科先吃完飯,租了路邊的出租摩托,飆到芬芳山莊,開了藍鳥來接人。


    回到山莊,幾位準備分手。柴老板仍坐袁芬芳的車回城,董誌良重新上了藍鳥。跟何場長握手道別時,董誌良說:“何場長把今天拍的膠卷拿出來吧,我帶回城裏去衝洗。”何場長說:“也行,我好省一筆衝洗費。”從包裏掏出那兩筒膠卷,要往董誌良手上遞。楊登科接過來,說:“這事就交給我吧。”


    說了再見,楊登科就發動藍鳥,朝已經上路的袁芬芳的小車追去。進了城,又一齊趕到柴老板下榻的賓館。董誌良和袁芬芳要陪柴老板商量芬芳山莊的事,楊登科準備去找洗相的地方。臨走董誌良吩咐他,賓館離市委隻幾步路,不用來接了。


    出得賓館,跑了幾百米,楊登科習慣性地望望後視鏡,見一部沒掛牌照的淩誌轎車跟了上來。楊登科也沒怎麽在意,想起市政府隔壁有一家照相館,不久前還陪聶小菊去那裏洗過照片,效果不錯,於是一打方向盤,往市政府方向開去。


    過了幾道街口,轉了兩道彎,快到市政府了,楊登科又下意識朝後視鏡瞧了兩眼,發現那部淩誌車還跟在後麵。貴都城裏的主要街道也就那麽幾條,後麵的車多跟一段距離,也沒什麽奇怪的。隻是那部淩誌車沒有牌照,顯得有些神秘,才讓楊登科產生了警覺。不過青天白日的,擔心一部沒牌照的小車,完全沒這個必要,楊登科心裏才坦然了一些。


    可到了照相館門口,楊登科見淩誌車依然跟著,便改變了主意,沒有停車,繼續往前開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淩誌是衝著自己來的,還是防著點為好。


    想不到過了兩處街口,淩誌還在後麵緊緊貼著。


    楊登科故意放慢了車速。別的車超了過去,偏偏淩誌仍跟屁蟲一樣咬著自己的車尾。楊登科心裏就收了一下。


    來到另一處街口,楊登科看看前方的綠燈顯示屏上的綠格快完了,突然加速,同時方向盤往左一打,上了橫在前麵的街道。再看看後視鏡,見那部沒牌照的淩誌剛越過斑馬線想跟上來,便被橫過去的車流堵住了。


    楊登科得意地吹起了口哨,仿佛取得了一個多麽偉大的勝利。


    隻是楊登科百思不得其解,車上沒啥值錢的東西,自己一個遵紀守法的良民,處處與人為善,從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每天又呆在單位裏,跟外界幾乎沒什麽交往,不可能跟誰結下冤仇,那部淩誌車跟著自己幹什麽呢。


    楊登科也沒心思再回市政府那邊去了,見前麵有一家照相館,就將藍鳥靠了邊,拿著那兩筒膠卷下了車。


    就在楊登科登上照相館前的台階,掀開簾子正要進門時,猛然瞥見那部沒牌照的淩誌又出現在了不遠處的巷口。楊登科心裏一沉,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冥冥中楊登科預感到這恐怕跟自己手上兩筒膠卷有些什麽聯係。為了證明自己的預感,楊登科不再進照相館的門,特意把兩隻膠卷從紙筒裏取出來,塞進內衣口袋,轉身走下台階,順手將空紙筒扔進了街旁的垃圾箱,然後回到了車上。


    開出一段,伸出頭往後一瞧,那部淩誌已停到剛才自己停車的地方,隻見兩位彪形大漢下了車,一個奔入照相館,另一個跑到街邊,在垃圾箱裏翻起來。


    他們的意圖再也明白不過。


    楊登科提心吊膽地將藍鳥開進一條小巷,七拐八拐,開回了農業局。他不敢開著車回九中,覺得還是多一個心眼好。


    將藍鳥入了庫,扯下卷閘門,落了鎖,楊登科這才出了農業局。正是夕陽西下之際,抬頭望望流光溢彩的城市的上空,楊登科眼前不覺花了花。


    長年累月坐在小車上,隻要時間充裕,楊登科一般是不會放棄走路的機會的,平時小車入庫後,總是步行回家。以安全為重,這天楊登科不敢走路回去了,打算邀部的士。偏偏局門口是條冷巷,的士一般不進來,楊登科隻得繞到大街上去打的。


    走上二十米,轉出一個牆角,前麵不遠就是大街了。


    不想一部小車從街口晃進來,橫在了楊登科前麵。又是那部無牌淩誌。車上很快走下一位黃臉大漢,順手操起地上一塊紅磚,一步步向楊登科移過來。楊登科心下一驚,瞧瞧左右,一邊是樓房後牆,一邊是高高的單位的鐵柵欄,看來隻有後撤了。誰知掉過頭去,後麵也已站著一位滿臉絡腮胡子的黑臉大漢,而且手上握著一把匕首,虎視眈眈盯住楊登科。


    楊登科就這樣被兩位大漢夾在了中間。


    他努力鎮定了一下自己,說:“你們是什麽人?到底要幹什麽?”


    這時拿紅磚的黃臉大漢猙獰地笑了一聲,說:“你又不是查戶口的,我們是什麽人,用不著你操心,你把身上的膠卷交給我們就沒你的事了。”


    他們果然是衝著這兩筒膠卷來的,也就是說是衝著董誌良來的。這兩筒膠卷裏起碼有二十多張董誌良和袁芬芳的合影。楊登科模模糊糊感覺到,可能有人要拿董誌良和袁芬芳的合影做什麽文章,所以買通兩位大漢來搶奪這兩筒膠卷。都是何場長惹的禍。


    這兩筒膠卷現在還在楊登科身上。將藍鳥鎖進車庫那一會,楊登科曾想過處理掉這兩筒膠卷,又怕董誌良和何場長那裏不好交代,稍稍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放棄了這個念頭。楊登科有些後悔,猛然想起董誌良批評自己政治敏感性不強的話,覺得關鍵時刻自己腦袋裏確實少了一根什麽弦。


    楊登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使命是什麽了。他必須保住董誌良的榮譽,或者說必須保住董誌良的位置,這樣自己才能保住自己的前程,才能使自己多年的努力不至於毀在這兩筒膠卷上麵。這個道理是誰都明白的。那麽怎樣保住董誌良呢?現在隻有一種選擇,將膠卷曝光,不讓董誌良的對手抓住董誌良的把柄,從而大做文章。


    楊登科腦袋裏飛快地閃著這麽一些意念時,那兩位大漢已經貓腰向他靠了過來。楊登科別無選擇,隻有跟他們一拚了。好在楊登科在部隊時學過一陣格鬥,還有些功底,又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也沒功夫發怵了。於是慢悠悠道:“你們不是要膠卷嗎?我拿著也沒用,你們想要就給你們。”說著將手伸進了衣服口袋。


    握著匕首的漢子的黑臉上鬆弛了一下。但提著磚頭的黃臉漢子警覺一些,以為楊登科要操什麽家夥,往旁邊閃了閃,厲聲喝道:“給我別動!”


    楊登科這時手上已經有了一筒膠卷。他將膠卷舉起來,對著如血的殘陽晃了晃,說:“這可是進口名牌膠卷,洗出來的照片一定非常精彩。”黃臉漢子說:“扔過來,快扔過來!”楊登科說:“要是我不扔過來呢?”黃臉漢子說:“那我們就動手了。”


    楊登科瞥一眼步步緊逼的兩位大漢,嘿嘿一笑,嘩啦一聲將膠卷撕開,往空中拋去。剛好掛到前麵的鐵柵欄上,那發開的長長的膠卷迎風抖動起來,仿佛舞台上飄逸的黑綢。


    兩位大漢想不到楊登科會來這一手,愣怔片刻,立即呼地一下撲了過來。黑臉漢先近身,手中的匕首已經頂住楊登科的後腰。接著黃臉漢的磚頭也揚到了楊登科的頭上。但黃臉漢沒將磚頭砸下來,說:“想不到你還會來這一手,你可要付出代價的。”後麵的黑臉漢則吼道:“把另外一筒交出來,如果再這樣,那就結果了你。”


    楊登科站著沒動,說:“行行行。”低了頭,做出要去身上拿膠卷的樣子。他眼角的餘光已經到了自己腳後黑臉漢的腳尖,於是突然發力,猛地一抖,在那隻腳尖上重重地蹬了一下。黑臉漢痛得一聲厲叫,身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楊登科趁機彈到一邊,以極迅的速度掏出身上另一筒膠卷,撕開,拋向空中。


    楊登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身上不覺鬆弛下來。


    兩位大漢氣急敗壞,抓過地上散開的膠卷瞧了瞧,見已曝光,成了廢品,便狠狠扔到地上,然後再次撲向楊登科。


    楊登科既然做了該自己做的事,又知道他們的目的無非是那兩筒膠卷,不會把自己怎麽著,也就不想硬拚,抱著頭等著他們進攻。兩人踢了楊登科幾腳,在他肩膀上砍了兩磚頭,又趁他躲閃不及,對著他的鼻梁砸了兩拳,才算出夠了惡氣。加上楊登科不怎麽反抗,兩人漸漸失去了攻擊的激情,便拋下楊登科,罵罵咧咧爬上淩誌走了。


    望著淩誌出了街口,楊登科掏出餐紙擦了擦臉上的鼻血,這才拾起地上木匠師傅刨出來的刨花一樣的膠卷,團好,塞進衣兜,跳上路過的出租摩托,回了九中。


    打開家門,正在做晚飯的聶小菊見楊登科鼻斜臉歪的,猛吃一驚,心疼地捧起他的臉瞧著,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楊登科說:“沒什麽,路上摔了一跤。”聶小菊轉身拿出家裏備用的棉簽碘酒,說:“別把我當小孩了,摔跤摔到臉上來了?是誰幹的?”楊登科說:“我也不知道那是誰。”簡單說了說剛才的經過。


    聶小菊在楊登科臉上簡單地做了點處理,又去掀他的衣服,想看看他背上的傷,竟痛得楊登科吸了一口冷氣,原來被磚頭砍裂的地方的血和衣服粘在了一起。聶小菊又在上麵塗了一些碘酒,說:“傷得這麽重,光塗點碘酒不管事,感染了就麻煩了。我陪你到學校醫務室去打針消炎針。”楊登科說:“別大驚小怪的,出點血算什麽?”


    聶小菊不容楊登科分說,拽了他就往門外拖。


    兩人下了樓,天邊還淌著最後一縷霞光。聶小菊說:“為了董局長,你舍生忘死,被打得遍體鱗傷,總該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吧。”楊登科說:“我打算明天上班時再向他匯報。”聶小菊有些生氣,說:“你都成了這個鬼樣子了,還明天匯報。如果你被人家打死了呢,明天看你怎麽匯報?”楊登科笑起來,說:“你別危言聳聽嘛。”


    笑過,楊登科便動起了心思,暗忖自己拚了老命才將兩筒膠卷曝了光,不給對手留下董誌良的把柄,其真實意圖不就是要讓董誌良明白自己對他的一片忠心,最終被他提拔和重用麽?那麽何不趁著自己血跡未幹,傷痕猶在,叫董誌良過來看看?他如果還是一個有心有肺的情感動物,定然會有所觸動,再也忘不了自己的。


    這麽一想,楊登科就拿出手機,給董誌良打了一個電話。不過他沒有說自己受了傷,而是以淡淡的口氣說:“老板對不起你了,我沒有完成你托付的事情。”


    董誌良一時也沒明白過來,說:“什麽事情?”楊登科說:“就是下午衝洗膠卷的事。”董誌良說:“街上不是到處都有照相館麽?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也完成不了?”楊登科這才兜了底,說:“有人要搶走那兩筒膠卷。”


    董誌良一下子警覺了,說:“你說什麽?誰要搶那兩筒膠卷?”楊登科說:“電話裏說不清楚,我一時也沒法趕到你那裏去,因為我正在衝洗傷口。”


    董誌良吃驚不小,急切道:“你受了傷?是怎麽受傷的?”楊登科帶著哭腔道:“我如果不是死裏逃生,差一點老板你再也聽不到我的聲音了。”董誌良急了,說:“你現在在哪裏?我這就去看你?”楊登科歙歙鼻孔,說:“沒事沒事,你要跟柴老板談工作,別過來了,反正暫時我還活著。”董誌良說:“別∴攏快告訴我,你在哪裏?


    這話讓楊登科好生感動。他很感動地顫聲告訴董誌良,自己就在九中醫務室裏。


    放下電話後,楊登科還感動了一陣,以至眉飛色舞了。聶小菊卻見不得他這個鳥樣,說:“董誌良要來看你,你就激動得撿了大便宜似的,你以為他是來看你的?”


    楊登科覺得聶小菊的話也太沒道理了,說:“他不是來看我的,又是來幹什麽的?”聶小菊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董誌良腳邊的一條狗,一條狗值得他如此重視麽?董誌良擔心的還不是那兩筒與他有關的膠卷?”


    楊登科一琢磨,還真是這麽回事。


    已經望得見醫務室了。學校因為有寄宿生上晚自習,校醫也得值班到晚自習結束,此時醫務室裏已亮了燈光。楊登科的腳步放慢了,落在了聶小菊身後。他想自己身上這點小傷小痛,也許還不足以震動董誌良。楊登科就恨那一陣兩位大漢下手輕了一點,如果還在自己身上多來幾拳,多留些痕跡就好了。當然最好是在明處,比如臉上脖子上,那才容易打動董誌良。楊登科就後悔當時不該一雙手死死護住頭臉,多留出些空當給那兩位大漢下手就好了。


    楊登科覺得還要想想別的辦法補救補救才行。


    由於分心,加上腳下的路有些不太平坦,楊登科一腳踏空,一個趔趄往前栽去。腰上的鑰匙串甩了甩,甩出一串金屬碰撞的細碎聲。楊登科下意識摸了摸腰上,鑰匙還在。正要鬆手,手指觸著了鑰匙串上的彈簧小刀。楊登科心頭動了一下,立住不動了。


    聶小菊已走到醫務室門口,並沒察覺楊登科還沒跟上來。


    這時楊登科已取下彈簧小刀,啪一聲彈開了。並沒怎麽猶豫,就咬咬牙,讓刀尖抵住臉頰,用力往下劃去。一陣慘痛直往心尖鑽去。楊登科不明白,臉皮竟然也跟心是連著的。不過楊登科就是楊登科,他馬上鎮定住了自己。他用想象緩解著心頭的慘痛,覺得這有點像是劃拉樹上的皮。好像還聽得見那吱的一聲鈍響。這聲鈍響仿佛是從劃開的皮膚下麵慢慢淌出來的,餘音繚繞。楊登科知道樹皮下麵是白色的樹肉,自己臉皮下麵也該是白色的脂肪。所不同的是樹肉不會流血,而脂肪是會有紅色的血液要滲出來的。


    這一刻聶小菊才意識到後麵沒了腳步聲,回過頭來找楊登科。卻見楊登科正拿了把小刀在臉上比劃著。聶小菊幾分不解,又幾分驚訝,走回來要探個究竟,這才發現楊登科臉上已是血糊糊的一片,手上的彈簧小刀也沾著血滴。


    聶小菊大睜了眼,說:“你這是怎麽了?”伸了手去捧他的臉,要看個究竟。楊登科躲過她,嘿嘿一笑,說:“沒什麽,好玩。”


    就在聶小菊還沒完全明白過來時,楊登科又在地上撿了半截磚頭,像功夫高深的氣功師一樣,狠狠心,砰一聲在自己額頭上敲了一下。半截磚頭便去了一個大角。這一磚比下午的黃臉漢敲得有水平,不僅分量很夠,還敲在了理想的地方。楊登科頓時眼冒金星,忽覺天旋地轉起來,仿佛這一磚不是敲在自己的額頭上,而是不小心敲著了地球的要害之處,這顆四平八穩的地球竟然失去平衡,一下子乾坤顛倒了。


    楊登科喝醉酒般在地上晃蕩著。已被嚇呆的聶小菊傻了片刻,上前扶住了他。楊登科手中還拿著那半塊沾滿血汙的磚頭,有些舍不得扔掉似的,是聶小菊一把奪過去,憤然摔到了地上。知夫莫如妻,望著楊登科臉上仍在下淌的血液和額上突起的腫包,聶小菊還是明白了他的用意,心疼得流下了淚水,說:“再怎麽的,登科你也用不著對自己如此殘忍啊!”


    殘忍!這兩個字讓楊登科猛然回過神來。他覺得聶小菊不愧是當老師的,對中國語言的理解還算透徹,隻殘忍二字就把什麽都說穿了。


    世道如此,你不對自己殘忍,生活就會用加倍的殘忍來對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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