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鶯半垂著頭,緩緩曲下身子。


    不等她問完安,顧長鈞就指著對麵的圓凳道:“你坐。”


    周鶯抿了抿唇,小心坐下了,半晌沒聽見顧長鈞開口,她掙紮著問道:“不知三叔喚我來,是有什麽吩咐。”


    顧長鈞“唔”了聲,起身繞過桌案,在旁邊的書架上取了一隻藥包,“這是林太醫配的方子,你帶回去煎服,說是一日服兩回,詳細的,等下回林太醫來,你可詢他。”


    顧長鈞難得說這些話,將藥推向她。


    周鶯臉色微微泛了紅,道:“謝三叔。”又道,“又給三叔添煩了。”


    她取了藥包,起身:“那我就……”是要告辭了。


    顧長鈞蹙了蹙眉:“你留步,我有話說。”


    周鶯就立在那垂手聽著:“三叔請講。”


    溫柔的聲線帶了幾分疏離,她的心早飛到外頭去了吧?


    天際又一陣雷聲隆隆地壓過來,越發低近了。顧長鈞拇指在袖口輕輕摩挲了下,淡聲道:“有些事,不必思慮過多,若因此成疾,反惹人多心,你祖母是個精明人,你如此心重,她必要掛懷的,若問你,你如何答話?”


    周鶯緩緩抬頭,眼底不爭氣地結了一層水霧。


    他怎麽能,他怎麽能當著麵就把這難堪的事豁開了口子,就當不知道,就假裝當作忘了,就從此不要再照麵,不好嗎?


    周鶯咬著下唇,眉尖蹙起,“三叔,我沒事,我隻是風寒未愈……罷了,過些日子就好了。”


    她飛快地屈膝下去:“就不擾三叔了,我……”


    “周鶯。”顧長鈞聲音低沉,這樣當麵喊她的名字,是頭一回。醇厚的音調裏有壓抑的緊迫,他要她說,一定要她麵對。


    周鶯眼淚不受控製地漫下來,心底那一直繃得緊緊的弦斷了。讓她一個人難受著就好,讓她自欺欺人的逃避就好,為什麽非要逼著她說?


    “我沒事,”周鶯抹了把眼睛,笑著道,“三叔不必為我傷懷,那日醉酒出了醜,怪我大意,三叔別生氣,我以後不會的了。”


    顧長鈞壓低了嗓音:“你若當真放得下,又豈會如此逃避?周鶯,非我想插手你的私事,隻是老太太實在憂心,我不能不替她提點你幾句。”


    周鶯垂頭,她想擠出個笑說聲“謝謝,我沒事”,或是輕鬆地說句“我已經忘了”,可她心底無盡的苦澀和委屈,就那樣卷了上來,鋪天蓋地,叫她再也無法承受。


    她回過頭來,用泛紅的眼睛盯住顧長鈞:“三叔到底想我說什麽?非要我當麵細述,自己是多麽不知羞恥的纏著三叔,多麽沒羞沒臊地做下醜事嗎?三叔不是什麽都知道嗎?為何還要喊我來,當麵這般羞辱我?三叔瞧我不起,我懂得,三叔您擔憂什麽,怕我在祖母麵前說漏嘴,毀了顧家的名聲嗎?”


    每每回憶一遍,羞恥感就要淹沒她一回。心疼的要命,呼吸都困難了。


    他為何非要逼著她回憶那些事?


    周鶯咬著唇,想到那天自己一次次撲向顧長鈞,想到自己哭著求他不要走,想到自己在他的帳子中醒過來,想到自己衣裳淩亂的樣子,想到林太醫說她子息艱難……


    雲端那悶雷,一道道地擊下來。


    “三叔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沒臉說。”


    顧長鈞眉頭蹙緊了,深邃的眸子緊緊盯著她。


    周鶯自暴自棄地道:“三叔若不放心,便送我去家廟吧。這輩子青燈古佛,我甘願了。”


    她抬起眼,倔強地想擠出一抹笑。


    眼淚一滴滴墜下,顧長鈞看著她這幅沉痛不堪的樣子,忽地心中一閃,明白她究竟在糾結什麽。


    顧長鈞嘴角幾不可見的抽了下。


    難不成,她以為自己和他……做了醜事?


    顧長鈞幾乎想拿把錘子,敲開她腦袋看看她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了。


    氣氛陡然就尷尬起來。


    原來她痛不欲生的緣由,不止因羞愧自己受那藥性出了醜,還腦補了這樣一出可笑的戲碼,以為她和他……


    顧長鈞惱得拍了下桌案。


    上頭甜白瓷茶盞顫了兩顫。


    “你把我顧長鈞,當成了什麽人?”


    “趁人之危,罔顧人倫?”


    他氣得笑了:“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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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周鶯回到青蘿苑,洗漱後睡下了,臉蛋還在發燙。


    顧長鈞說什麽都沒發生過,那藥物致幻,所有的不堪都隻是她自己想出來的……真是這樣嗎?


    那為什麽她的衣衫都濕透了。


    顧長鈞說,你醉酒失足,不小心跌入桶中。


    那林太醫所言總不是的假的?


    不過就是受涼罷了,好生將養,便可痊愈。


    每一個字,她都覺得不真實。


    可他的表情那樣淡然,語氣那樣篤定,且他反問,我有何情由瞞騙你?


    周鶯迷茫了。


    該信他,還是信自己並不完整的記憶?


    他一眼瞧出她的猶疑,不由下了猛藥:“還是你覺得,我顧長鈞,無聊到這種程度?”


    周鶯哽了下。


    顧長鈞有多忙她是知道的,一個月有五六天能在深夜前回來陪老夫人說會兒話都算是好的了,他向來惜字如金,何苦平白說這些話?他有什麽理由偏她、安慰她?是瞧她這幅鬼樣子不像話,怕惹老夫人憂心,才不得不提點兩句。


    他又有什麽必要寬慰她?身在他那個位置,若不是為了老夫人,何必?


    周鶯不知該說什麽。


    顧長鈞淡漠地敲打了兩句就放她去了。


    周鶯仰麵躺在帳子裏,輾轉片刻決定不再折磨自己了,他說是怎樣,就當是怎樣的吧?她雖然和三叔相處的時間很短,但對三叔的人品,她是信的。即便是她失控迷失了自己,三叔也不會的。


    柏影堂內室,顧長鈞處理完手頭的事,叫了熱水在房中沐浴。


    水汽蒸騰,他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隱約又聽見少女難耐的哼聲。


    他打量四周,自己立足在熏了沉水香的房裏,銅爐裏升起嫋嫋輕煙,舉步朝裏走去,空空蕩蕩的床帳,桌案,博古架,繡榻,炕桌,沒有人。可那聲音,分明近在耳畔。


    有溫熱的氣息,曖昧地噴薄在耳後,他轉過頭去,眼睛被一雙柔嫩的手遮住了。


    他能感受到,少女溫軟的身子,踮著腳,貼在他脊背上。


    織錦袍子滑涼的觸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那縈繞在鼻端的女人香,是溫熱的呼吸湊近頸。


    顧長鈞知道身後的人,是誰。


    轉瞬那溫滑的身子遠了,他視線重新能視物,膝下的墊子深陷下去,竟是置身帳中。


    她滿麵淚痕,秀臉燥熱得紅透了,頸間翠綠的綢帶襯在雪白的肌膚上,她兩手按在他衣襟上,仰頭用沙啞的嗓音哀求。


    “求你,別扔下我……”


    顧長鈞想掙,沒掙開,再回神,她小巧的唇瓣貼了上來。


    他心裏一驚,下意識地想推開她。


    這回成功了,她長發散亂地仰倒在枕上。


    顧長鈞轉身就走。


    身後低低的女聲,像蜿蜒纏住心髒的水蛇。


    “你就真的,那麽厭惡我嗎?”


    他腳步滯住,回頭,看她仰麵含淚地問:“你當真,那麽厭惡嗎?”


    當真嗎?


    她月白色中衣濕透了,緊緊的黏在身上,窈窕的身段,纖細的腰,他當真,那麽厭惡嗎?


    一股無名火在心裏,惱得就要噴薄。


    他目光沉沉地望著她,一息,兩息,四目交匯,心裏頭那洶湧的火苗,燒得他下意識地攥住了拳頭。


    “別走,求求你,不要走好嗎”


    “我一個人,會害怕。求你,別走行嗎?”


    “求你……”


    顧長鈞幾乎是發狂的,回身撲倒了那吵鬧不休的人。


    唇齒間的馨香,叫人流連得,不忍再放開。


    顧長鈞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他唇間似乎還留有那軟糯的香氣。


    旋即他從水中站起身來,風一吹,神台回過味來,他適才……到底是在想什麽?


    顧長鈞攤開手,看見掌心被自己掐出來的指印。他……


    隨手扯了件袍子,包裹了來到鏡前。


    眉濃目深,冷心薄情,這個素來禁製的人,好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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