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鶯娘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氣。”


    老夫人“噯”了聲垂頭拿著湯匙攪了攪還冒著熱氣的粥,“你三叔這個人,瞧著對什麽都冷漠,若是認定了什麽,就熱烈得勸不住。鶯娘,你生得貌美,性情也討人喜歡,你三叔對你有想頭,我不吃驚。畢竟他也是個男人。”


    周鶯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像給人扇了個巴掌。


    “若沒有這層關係,他要娶你,我一百個同意。我這輩子見過那麽多人,像你這樣叫我窩心的沒幾個。若與你做婆媳,也是我有福氣。”


    眼底漫上一層水霧,周鶯強忍著。是她做錯事,她沒臉哭,惹得祖母這樣傷心,她不知道怎麽補償才好。


    “可你們是叔侄,你明知記在周家的名冊上,你爹那房頭下麵就你一個閨女,鶯娘,你雖沒流著我們顧家的血,可你和我們家的親閨女沒什麽區別。你若和長鈞他走在一起,世人會怎麽詆毀你們,你想過嗎?”


    老夫人頓了下,強自壓住心頭的惱怒,盡量讓自己平靜地說下去,“你在後宅,你可以逃避,你能躲,你可以選擇不聽。可長鈞呢,你要讓他為了你也被困在後院裏嗎?德行有虧,那些禦史台的老頑固們會怎麽評價?皇上會怎麽想?同僚們誰能瞧得起他?後世史書上記下這一筆,他的名聲能遺臭幾百年。鶯娘,你若真替他想,你怎麽忍心呢?”


    周鶯抿著唇,眼淚凝在眼底不敢落下。她曾經不敢想的。哪裏敢去想,將來他們會怎樣?


    三叔把她擁住,吻著她說要給她交代的時候,她隨口應了一聲,其實心底從來不敢抱有什麽期待。


    是這幾天,她才開始思考他們的未來。


    顧長鈞義無反顧的將和她的關係公開了,他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他是懷著怎樣的決心?


    他一生都在官場上與人算計,他是那種行事衝動不冷靜的人嗎?


    是他自願選擇了這個結果,選擇了這樣去走這條路。


    她可以退縮,可三叔有退路嗎?


    朝堂上,他許是已經站得筆直麵對這君王臣下,把要與她在一起的決定公開了。


    她消失掉,一切就算沒發生過嗎?


    她逃掉了,安逸了,改頭換麵,反正沒幾人識得她記得她,可顧長鈞呢?


    他剛打了一場勝仗,他這一生的璀璨,注定要在青史上留有姓名。


    他去哪裏躲?


    周鶯緩緩站起身,顫著睫毛跪下去。


    顧老夫人心裏一沉,眼底漫過失望和怨懟。


    “祖母,三叔為我豁出去了,我當然可以離開,可以不再影響他的將來。可一切已經天下皆知,旁人會如何看他?人人都知道他有這樣的過去,他們調侃他、奚落他、詆毀他,而他隻能一個人承受?祖母,原諒我做不到,他為我經風雨,我就該……我就該陪著他,一塊兒去麵對那些雨打風吹,我怎能用道貌岸然的借口,高高在上的說句我是為他好?用那不值一錢的所謂犧牲去成全我自己的心安理得?”


    她眼淚決了堤,伸出顫顫的指尖覆在老夫人膝頭,“祖母,是我辜負了您。是我辜負了爹娘,辜負了顧家。您信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讓您傷心難過。但如果您給我選,我要留在他身邊。不管外頭再多責難,我都要和他肩並肩的共同承受。”


    “啪!”


    顧老夫人一掌拍在炕桌上,震得碗碟跟著跳了兩跳。


    她氣得臉發白:“周鶯,我們顧家收養你,你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回報?我當初,就不該同意長琛帶你進門!你和你那個娘,一模一樣,狼心狗肺,寡廉鮮恥!你……你……”


    “母親。”


    簾櫳輕響。外頭,顧長鈞緩步邁入進來。


    他穿著朝服,還未來得及換下,瞥一眼周鶯,見她除了眼眶發紅再沒有旁的不妥。提起的心放下來,他走過去,俯身從地上拽起周鶯,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牽住她冰涼的指尖。


    顧老夫人被那雙相握的手刺痛了,她瞪著眼轉過頭來:“長鈞,你就非要……”


    “母親。”顧長鈞抿了抿唇,“瞧在兄長麵上,有些話,還是不說了吧?”


    他意有所指,顧老夫人為之頓了下。


    顧長鈞輕輕摩了下周鶯的手:“你先出去,回青蘿苑等我,待會兒我去瞧你。”


    他語調溫和得像在哄慰一個幼童。


    顧老夫人從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周鶯點點頭,照舊給顧老夫人行了禮方走出去。


    錦華堂又靜下來。顧長鈞瞥了眼桌上的碗碟,“母親,周鶯何辜?”


    顧老夫人咬牙道:“她難道無辜?我們顧家收養她,給她吃,給她喝,給她侯門小姐的身份,給她過好日子……”


    “母親!”


    聲線微揚,顧長鈞抬眸盯視住老夫人。


    “母親是不是謊話說久了,連自己也信以為真?”


    顧長鈞抿唇,一字一句地道:“她本就出身不凡,難道是她稀罕我們侯府的名頭?她外家尚在,要養育,何嚐輪得到我們?兄長為什麽抱她回來,為什麽瞞著外頭這麽多年?母親是都忘了,還是無論兄長做什麽,不論錯對您都覺著是理所應當?”


    “您說周鶯做錯了什麽?成為我們家的養女,寄人籬下戰戰兢兢的活著,是她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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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因為彼此有共同的立場, 對某些事的看法和認知就自然而然的有了默契。


    這默契許是侯府的平安淩駕於旁的任何事上,這默契許是對周鶯的身世提都不能提。這默契許是兄弟反目的症結所在,這默契許是維持一個謊言令自己都相信那是真相。


    周鶯的出身, 從來沒人提。


    不是不知道, 是不能說, 不到萬不得已,這秘密需藏一輩子。


    顧老夫人臉上的表情從激動憤怒, 到慢慢平靜, 甚至虛弱起來。


    “長鈞, 你都知道啊?”


    顧長鈞麵上掛著抹冷嘲:“兄長過世後, 我想過放下。這些年我心中有愧, 甚至不敢去瞧周鶯。我在外麵躲了那麽些年,以為能眼不見為淨。”


    顧長鈞歎了聲:“母親, 周鶯何辜?”


    顧老夫人麵皮抖動,許久方道:“可是這些年,我們待她的好,也不是作假。我待丫頭, 難道不是真心?”


    顧長鈞笑了笑:“是,您是真心,當她不妨礙侯府的前程甚至能用婚事有所助益之時,您是真心疼她。可眼看她要對我們有所妨礙, 您這不是……親疏立見嗎?”


    “砰”!顧老夫人使勁捶了下炕桌:“我是為了誰?我不是為了你?長鈞,你是成心要為了個女人斷送前程?我知道,過去我和爹虧欠你, 你心裏有氣,你大哥行事你瞧不慣,你不願意回家。你說你的婚事不希望我們插手,好我都依著你,你大哥去了三四年了,你心裏有什麽不滿也該放下了,你卻偏偏要和你大哥的養女在一起,把他的事揚給全天下知道。長鈞,你們是親兄弟!你大哥不管做錯什麽,也是為了這個家,他收養周鶯確實有私心,可他到臨終也沒拿周鶯去換什麽前程,不過是留一張保命符罷了,有什麽錯?難道非要他死不瞑目你才安心?”


    顧長鈞淡淡凝望著老夫人。


    她年紀大了,臉上皺紋橫生,鬢發也都白了。她是從什麽時候蒼老成這樣的?


    記憶中的她,總是在對他說:“那是你大哥,你要聽你大哥的話,他不會害你,他都是為了咱們家。”


    為了這個家,把才十三歲的他丟去軍營裏自生自滅。


    為了這個家,和逆賊沆瀣一氣,轉頭發現沒了指望,就把無辜的女孩兒作為保命符強抱過來養在自己身邊。


    為了這個家,逼迫父親為證清白自戕於宮門前……


    付出了那麽多的代價,如今老夫人還能當著他的麵揚著頭說那人都是為了這個家。


    為了誰?


    是為了自己的貪欲罷了。


    老夫人那般精明,經過無數風浪,是她看不明白嗎?


    不是,隻是她成心護著那人,饒是那人死了,也不準人說半句他的不是。


    老夫人就是在那人過世後,才蒼老的這麽快。


    她明明還有一個兒子在世上,努力的奉養她孝順她,可她的心,已經跟著那人去了。


    她了無牽掛。


    顧長鈞輕輕扯了下嘴角,卻笑不出來。他垂下眼睛,聲音裏再沒任何情緒。


    “母親,兒子此生除周鶯外,再不會有任何人。您同意也好,不高興也罷,就當兒子不孝,當您沒生過長鈞這個兒子吧。”


    他說完就緩步朝外走。


    陳氏擔憂地立在階前瞧著他,想勸幾句:“侯爺,老太太她……”


    顧長鈞擺了擺手,沒有停步。


    他不會聽任何人的勸。


    有些事早年沒機會,也沒能力做。


    如今用自己不世之功,換全家一個安寧,也換她一個自由吧。


    沒打那場仗,他還不敢隨意揭開真相。沒什麽籌碼,如何與皇帝談條件呢?


    一步一步,他走得很穩。


    急不得。


    就是再喜歡,再想擁有,也急不得。


    北鳴遲疑跟上來,瞧他去的方向是要去青蘿苑瞧姑娘。不止外頭,連府裏的這些人也覺兩人未免太驚世駭俗。北鳴不敢跟著去,潛意識覺得,這種事當是偷偷摸摸的。叔叔和侄女兒,如何能不偷偷摸摸的呢?


    青蘿苑在府中西南角,有些偏僻,她在這裏住下,轉眼十年。


    前七八年,他在外頭的別苑住,不回這個家,也沒見過她,隻是偶爾從北鳴嘴裏聽說一些家中的事。


    前兩年,他搬回來了,顧老夫人身體每況愈下,他不能不在跟前盡孝,身上兼的職位也卸下不少,為著有更多的時候在家。


    他和周鶯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沒想過。


    他一直避免與她接觸,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以什麽名義去說。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青蘿苑外,守院的婆子臉皮顫了下,上前蹲身行禮:“侯爺。”


    守門是職責,可這裏是顧長鈞的家,他是家主,他想去哪裏都可以,婆子覺著自己沒立場說什麽,隻是乖乖讓開了路。


    周鶯在屋中坐著,聽到外頭的說話聲就站了起來。


    落雲過來掀了簾子,顧長鈞邁步走入。周鶯站了起來。


    他還是頭回走入她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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