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慶幸蘇家沒有推她去做那個惡人。她對蘇家也隻有感激。


    眼前一個相士的話卻叫她慌了神。


    那麽多的巧合,都給他言中了。是什麽樣的神通能從兩個穿戴平常的人身上瞧透了前世今生?


    抱著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她也不想再躲避掙紮了。


    他既不怕,她就陪著他吧,哪怕是厄運,也一起攜手走下去。


    從來不想用自己偉大的犧牲成全旁人。既有他在才安心, 那就在他身邊。


    兩個暗衛無聲地靠近,顧長鈞背對他們擺了擺手。


    待送了周鶯回去,黑暗的街巷多了兩個黑衣的影子。


    “侯爺,人扣住了。”


    顧長鈞牽了牽嘴角, 緩聲道:“留著他一對狗眼,叫他好生看著,今後……”


    他話沒說完, 暗衛已經會意,躬身行了禮,然後悄聲退開了。


    顧長鈞抬眼瞧瞧天色,烏雲遮了半片月,這個冬天,纏纏綿綿,總不肯快快過去。


    等到陽春三月,就接了周鶯進門,以免夜長夢多。


    沉溺於相思的日子,也過得太久了。熬不住,著實熬不住。


    **


    正月十五果然在路上,越往南邊路越難行,過了宿縣,天氣就沒再晴好過,鎮日是淅淅瀝瀝的雨。


    車馬難行,連官道也一派泥濘,顧長鈞現身,所幸光明正大地護送周家一行上路。


    這夜暴雨,周鶯等人行進不得,在農莊借宿。房間有限,周老夫人和周鶯宿在同一張炕上。


    聽著外頭劈啪不絕的雨聲,周老夫人心裏煩躁得很。


    “孩子,睡不著?”


    周鶯闔著眼,呼吸不勻,明顯是怕驚醒長輩強行壓抑著呼吸聲。


    她緩緩轉過臉來,透過床頭微弱的火光瞥著周老夫人。


    “你和他,路上見過了吧?”


    周老夫人說的不是個問句,是篤定。周鶯有時會消失一下午,或是夜裏出走一兩個時辰。她一直不說,隻是怕周鶯難堪。


    周鶯麵色紅了一瞬,又淡淡轉白,“外祖母,您怪我嗎?”


    如何怪她啊?這可憐的孩子。她才多大?怎麽抵得過官場上浸淫多年的成熟男人的挑逗和手段?


    她見過幾個男人,經過多少事?和顧家共同生活,她和他們早已產生別人替代不了的感情。


    周老夫人搖搖頭,抬手撫了撫周鶯的頭發:“外祖母怎麽會怪你呢?隻是心疼你,你們名分未定,總是女孩子吃虧得多些。”


    她歎了聲又道:“你們過去還有叔侄的關係,將來你少不得要為此受苦。你可當真想通了?”


    周鶯默了片刻,抿抿嘴唇,才抬起眼來:“可我又能嫁誰呢?”


    周老夫人剛要開口,聽周鶯苦澀笑道:“外祖母,我身子不好,和昌平侯府退婚,對外說是他們對不起我,其實是我的原因。我不能生養,哪個大戶人家,會娶我呢?”


    周老夫人表情僵住,眼睛很快泛了紅,她蒼老的麵容抖動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這個身份,皇上顧念舊情,可以留我一命,給我些許榮寵。可若他某天想到那兩人的背叛,突然替自己不值,又將如何待我呢?我身世這樣複雜,和顧家沒有親緣關係,又和三叔……他們會把我的過去想得多麽不堪,我猜得到。便是有人娶我,他又會不會不去介意外頭那些傳言?”周鶯說這話時很平靜,明顯她把自己前後事都考慮的很清楚。


    “外祖母,”她將頭貼在周老夫人肩上,輕輕蹭了蹭,“您疼我,自然寶貝我。但你知道,其實我的路很窄了。而且……”


    她抿動嘴唇,接下來的話,讓她難堪,也很難出口。


    “我想過離開他。我……沒做到。我自小渴望的人,就是他那樣,強大無敵,不管發生什麽,都能護著我……”周鶯聲音很弱很弱,嗚咽道,“我亦傾慕他。”


    周老夫人沉默著,手掌機械地撫著周鶯的長發。


    許久許久,她才夢囈般歎了聲:“罷了……怪外祖母,認回你太遲了。你喜歡,外祖母就支持。你選擇的,外祖母都不會反對。你和你娘真像啊,怎麽都是……都是……”


    都是怎樣,她沒有說出口。


    雨聲陣陣,村外唯一的小道上,一個男人身穿蓑衣頭戴鬥笠,帶著幾個玄衣侍衛朝村頭走。


    村口站著汪先生,一身白袍濺了些許泥汙,身後跟著個十五六歲的侍從,打著竹節傘。


    雨下得很大,瀑布似的從傘頂潑下來。


    人影漸漸近了,鬥笠下是顧長鈞冷峻的麵容。


    汪先生上前一步,揖了手,“侯爺,可追到了,是什麽人?”


    顧長鈞輕嗤:“蟊賊罷了……”


    汪先生麵上憂色絲毫未減:“侯爺!”


    他聲音加重了,語氣急切。


    顧長鈞笑了笑:“你既知道,又何必問。”


    汪先生不自覺地攥了拳:“皇……皇上動了殺心?”


    顧長鈞抹了下腮邊的雨水:“也未必,猶豫著,沒打定主意。我死了固然好,留著也有留著的用處。”


    他恍若無事般朝前走,語氣輕鬆地道:“周姑娘不知我出去吧?周家有什麽事沒有?”


    汪先生搖頭歎了聲:“侯爺,這都什麽時候了?大夥兒都很擔心您?皇上動了殺心,若當真有心叫侯爺在途中斃命,自有無數史家為他粉飾太平,隻怕京城連個水花都不會濺起來。侯爺十餘年拚出來的前程,當真就此放了嗎?為了一個女人?侯爺若如此執迷不悟,屬下……屬下……”


    顧長鈞陡然轉過臉來:“你待如何?”


    汪先生抿唇,咬牙道::“為成全大局,汪某死又何惜?汪某會滅了那小女子,再自戕謝罪。”


    顧長鈞唇角勾了勾,不見他如何動作,一拳已打到汪先生腮邊。


    汪先生是個文人,如何躲得過這一拳?他弓著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再抬起臉,嘴角已噙了血色。


    汪先生臉白如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顧長鈞轉頭朝前走,抬手翻掉了遮住視線的鬥笠。


    他黑發給雨水浸透,水珠一串串落下來。


    走開幾步,他又轉回身來,行至汪先生身前,從衣中掏出一方雪白微濕的帕子遞給汪先生。


    “鶴齡,”顧長鈞沉聲道,“本侯有成算。還有,誰也不能動她,知道?”


    汪先生目視那帕子,抬起眼來與顧長鈞對視。


    旁邊服侍的少年在後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汪先生才垂下眼,歎道:“屬下遵命。”


    天邊劈下來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


    周鶯給風雨拍在窗欞上的聲音驚醒了。


    侍婢從外躡手躡腳地進來,走到窗邊關嚴實了窗。周鶯仰麵望著農舍低矮的房梁,一直沒再睡著。


    路途遙遠,可目的地還是到了。


    顧長鈞送周鶯回蘇州,會在蘇州城停留幾日,然後再上路前往江寧赴職。


    周家在蘇州是很古老的世家,周氏幾代人發於此長於此,過去的產業雖然敗了許多,但舊時的氣派還在,一些奢靡的生活風氣也還保留著。


    周家二爺周海遠至城外相迎,知道顧長鈞的身份,他很客氣,一路說著奉承的話,把老娘和兄長夫婦迎回大宅。


    周鶯從馬車上下來,見宅院門前站著許多人。


    一個含笑的婦人上前親熱地拉住她:“喲,這就是鶯娘吧?真好看!我是你二娘。”


    周鶯如今假托為周振之女,對外稱這位二夫人韓氏為二伯娘,實質是二舅母。


    周鶯忙行了禮。韓氏又笑著招了幾個姑娘上前:“都過來見見,這就是你們鶯娘姐姐。”


    “鶯娘,這是你六妹梅香,七妹茉香,九妹槐香。”


    那邊嚴氏也拉著幾個孩子的手道:“小八和你四弟都是咱們房頭的,日後有的是機會說話兒,咱不若先進去?叫侯爺久候可不好。”


    韓氏這才發現不遠處車前有個容色出眾的高挑男子正與周海說話。韓氏心下一凜:這顧侯爺,竟這樣玉樹臨風。


    又想到京城傳來的那些流言,說這顧侯爺豢養周鶯是為逞色*欲,還以為這位安平侯是個多不堪的半老頭子。怎想到會與周鶯郎才女貌如此登對。


    韓氏想到自己的兒女婚事,不免有些泛酸。周芙那個不檢點的小妖精和別人生了這見不得光的私生女,竟還撞了這麽好的姻緣,真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後頭一個稍寡言的溫和婦人是周四夫人王氏和她房頭的子女。


    周家這些年家業不旺,人丁倒是興盛。這麽多人在前站著,比安平侯府不知複雜幾倍。瞧適才嚴氏若有似無地想壓韓氏一頭,隻怕這家裏頭的事兒不少。


    周鶯自幼便慣會察言觀色,一時有些疲累,周老夫人叫人攙著她,先請她去收拾出來的院子裏歇息。


    周老太爺親自請了顧長鈞,幾個男人便去外院喝茶談事去。


    給周鶯撥出來的院子叫蓼淑閣。是座小樓,上頭裏側的兩間房給她住。一間做書房迎客,一間寢居梳妝。那幾個姊妹都隨她一道過來,聽命她們的母親說是“帶鶯娘姐姐熟悉熟悉”。


    那八妹櫻香不過十一二歲,嘟著嘴一臉不高興,周鶯拿出路上買的一些小玩意分給眾人,隻她站得遠遠地不肯近前。


    周鶯手裏握著把銀質胭脂盒,朝她揚揚手:“八妹過來?”


    落雲笑著扶住櫻香,“八姑娘,我們姑娘很和氣的,您別怕。”


    櫻香扁了扁嘴,上前,周鶯笑著將東西遞給她:“不值什麽,我路上瞧見此物,見是櫻花紋樣,正合八妹的名兒,所以才買了來。”


    櫻香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姐姐不也是櫻娘嗎?今後大夥兒喊起來,我都不敢應了。”


    九妹槐香更年小,奶聲奶氣道:“鶯娘姐姐,我八姐生氣呢。這間房原是她的,說要給鶯娘姐姐住,八姐哭了好幾場。”


    那七姑娘忙湊過去堵住槐香的嘴:“鶯姐姐,您別聽我妹妹瞎說。”等著槐香道:“你渾說什麽?又討打了?回頭跟娘告了你,娘撕了你的嘴!”


    周鶯忙叫落雲將七姑娘拉開,摟著槐香哄道:“九妹別哭,你姐姐嚇你的,給鶯姐姐一個麵兒,咱們不和娘說好不好?”


    見那櫻香還扁著嘴,周鶯也朝她笑著招了招手:“對不住八妹妹,我是外頭新來的,想是舅母客氣才把你的房先借給了我。你瞧我的行禮,就那麽一小包,哪裏用得著這麽大一間房?回頭我跟舅母說,還叫你搬回來好不好?”


    櫻香咬著嘴唇還在遲疑。周鶯朝落雲打個眼色,落雲就拿出兩盒路上買的酥糖,塞了一把給櫻香,笑著道:“八姑娘別氣啦,氣鼓鼓的可不好看,你快看看我們姑娘給你的這胭脂盒,打來來,裏麵還鑲著個小鏡子呢。”


    那六姑娘和周鶯相當的年齡,一直在旁沒怎麽說話,姐妹們爭鬧,她也沒有勸一句。見周鶯這麽快哄好了愛鬧脾氣驕縱不已的八小姐,她還有些意外。


    她牽著茉香槐香的手,很快告辭去了。


    周鶯沐浴過,換了衣裳,牽著小八的手一塊兒去了上房,正式拜見三位舅母和外祖母。


    這八姑娘櫻香很快就轉了性兒,和周鶯好得很,一口一個姐姐喊著,不知多親熱。嚴氏明顯有些意外,笑得合不攏嘴:“瞧瞧,這姊妹倆投緣,不怪是同一個血脈,這是天生親熱呢。”


    周鶯把小八抱在腿上,小姑娘十來歲,吃的白胖胖的,周老夫人瞧著周鶯吃力,笑道:“小八到祖母這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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