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總管下意識便要將人往裏麵請,然想了想自家侯爺這段時日的情勢,喉結動了動,隻輕聲道,


    “大人,您改日再過來吧,侯爺這會兒……恐怕是誰也不見了。”


    “依他吧,”容長風淡淡道,“我也並不打算碰麵。”


    “什麽,”戚總管沒有聽清後半句,然而容長風已經轉身離去了,戚總管瞧了瞧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門口,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侯爺待在西苑閉門不出五日了,那是容小娘曾經住過的地方。


    戚總管著實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眼前的一切遠遠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


    一切要從侯爺出使交趾國說起。


    去年,侯爺奉旨出使,沒成想他前腳剛剛走了一個多月,後腳便傳來出城采貨的容小娘客死異鄉的消息,說是墜崖,屍骨無存。


    他雖一開始總看那痞賴小子不爽利,然而捫心自問,自打他來了之後,平陽侯府總算有了幾分人氣,侯府幾位爺也比往日多了笑容,他在侯府幾十載,哪裏有過這等光景,再多時日,他漸漸發現,這容小娘隻要不主動招惹他,他決計沒有閑工夫跟人過不去的,慢慢地,他也被蠱惑了似得,居然看那人愈發順眼起來。


    這樣的一個人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多多少少令人唏噓,鄭嬤嬤他們幾個更是大哭了一場,連帶著自己深夜也悄悄流了不少眼淚——雖然他不願意承認,這是因那小子而哭。


    可沒想到前些日子,京中傳來消息,那小子還活著!居然還被陛下封了廣安王,早在年前,京中便有皇子流落民間的小道消息此起彼伏,又有秘闈稱廣安王便是皇帝流落在民間的皇子,說是宋老侯爺悄悄尋回來的,為了避趙黨餘孽耳目,特特弄了別的身份悄悄藏著。


    總之,說什麽的都有,但總而言之,那人活過來了!


    他本滿心歡喜地重新捯飭了西苑,想著萬一那小子回來,也有幹淨的地方可睡,雖然他並不知道這人封了廣安王後,會否還回到他們府中。


    卻萬萬想不到,等來的卻是他冷冰冰的身體。


    戚總管仍對那日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他從未見過侯爺那般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從宮中回來,懷裏緊緊抱著那小子的屍首,那樣活潑跳脫的一個人,竟是那般毫無生氣地躺在侯爺的懷裏。


    府裏的下人們跪了一地,戚總管忍住心頭的悲戚遣人接手,可侯爺猶自死死地抱著他,不讓任何人接近他。親手為他潔身、為他更衣、親自將他放入玉棺內,寸步不離。


    然而當下人們將之前擺放著的容小娘的牌位拿下來之時,行屍走肉一般的侯爺終於有了反應,他怒不可遏,將那牌位摔得粉碎。


    眾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最終侯爺找了筆刀,在牌位上一點一點刻上“愛妻容玉”四個字,然後一筆一劃撫著,涕淚連連。


    那一晚,戚總管召集了所有的下人,冷著聲警誡著,其實戚總管自己心間亦也是無比震撼,可他隻能壓下所有的震驚,端著架子明裏暗裏敲打著,他不知侯爺與容玉之間發生了什麽,然而,他知道一切已經成為定局。


    三天三夜,侯爺在靈堂不眠不休,沒有人勸得住,到了第三天夜裏,竟是嘔了一口血出來。


    戚總管唬了好大一跳,府上一時亂了套了,最終還是三爺這小小年紀的有主意,他擦幹了眼淚,當夜入了宮。


    最後還是林老太傅不顧臉麵,徑直遣了府兵登門,趁著太醫給昏迷不醒的平陽侯診治,這才使得靈樞終於出了府,葬在了宋氏祖墳裏。


    秋風起,讓人冷到心裏。


    戚總管瞧了瞧門楣上的白彩,突然想起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隱約還如昨日,他挽著手在胸前,鬆散地靠著門柱,下巴一挑,


    “喂!”


    戚總管怔怔一瞧,可哪裏哪裏有什麽人影。


    風吹起,沙沙落葉翻滾著向前。


    無人識得舊人模樣。


    ***


    好像做了一場很久很久的夢,久到讓人懷疑醒不過來。


    夢裏是掙紮不出的苦海,等醒轉,心間浸透悲涼,窗欞上,夕陽的餘暉刺得雙目生疼。


    容玉無力地拿手背輕輕搭在眼皮上,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將手移開了。


    金燦燦的餘暉中,他好像蕩在一片寂靜的荒海裏,這個世界再也不會進來第二個人,孤獨得遍體生寒。


    他閉上了眼睛,陷入一種無悲無喜的狀態裏麵。


    容長風已經站在門口許久了,他手裏端著一碗稀稠的藥羹,眉目平靜,隻靜靜地看著他。


    二人隔著一片跳動的流光站著,可卻似乎隔了千山萬水,明明,他們曾是那般近。


    最終,容長風還是走了進去,他將碗放在容玉身邊,拂去了他臉上的一點不知哪裏來的飄絮,


    “總算是醒了。”


    容玉厭惡別人的肢體觸碰,容長風的動作讓他難受,可他動不了,隻能閉上眼睛,眉頭忍不住微微一簇,容長風捕捉到了這個小動作,他手上動作一滯,慢慢收了回來,隻裝作沒看清一般,將他扶了起來,墊了腰靠在他背後,做了這一切,他很快便將手移開了,


    “這藥好生烈性,竟讓你躺了大半個月不醒,若非林老帶了府兵上門,再遲上幾個時辰,恐怕便是大羅神仙也難以救你的命了。”


    他唇角一彎,麵上幾許苦澀,


    “他哪裏知道,他的不舍,其實是在害你。”


    又慶幸似的道,“幸好還來得及,隻是這恢複正常行走還得半個月了。”


    容玉將目光別開了去,虛浮地落在其他處,懨懨地,似乎對他的話並不感興趣。


    容長風猶自唱著獨角戲,“他防了所有人,卻獨獨沒有防你,阿玉,這世上隻有你才能算計他。”


    容玉頭很痛,他扯著粗噶的嗓音,艱難地吐露著,


    “我……頭疼……”


    容長風眼眸裏翻湧著痛楚,他悄自平息了,歎了口氣,


    “我明日再來看你。”


    站了起來,又道,“門後便有小廝守著,若有需要,喊一聲便可。”


    容玉閉上了眼睛,“……謝謝。”


    容長風站立片刻,便往外走去了。


    此後的數日,容長風每日都往這邊來,這是離楚州不遠的一個州地,容氏的舊宅在此處,容長風領了個外派半年的差事,誰也沒有告訴,悄自來了這兒。


    容玉漸漸的可以流利地說話了,等七八日過後,終於可以下地了,吃了藥羹,容玉緩慢行走著,鍛煉著自己快要萎縮的腿部肌肉,門口一陣腳步聲響,容玉不用抬頭便知道是容長風。


    容長風見他已不用扶著,便可獨自行走,心裏一寬,


    “看來好得差不多了。”


    容玉淡淡一笑,這笑容裏麵多多少少帶了幾分敷衍。


    容長風豈能不知,但還是溫聲道,


    “午後我帶你出去走走,在房裏待了快十日,該悶壞了吧。”


    “不了,昨夜沒怎麽睡好,想下午補個覺。”


    “是麽?”


    容玉嘴角一彎,與方才同樣幅度的笑容。


    容長風終於是耐不住,


    “阿玉,你可還在怪我,當初,是我思慮不周害了你,我……”


    容玉歎了口氣,“兄長,你如今說這些作甚麽,都過去了,對了,你何時回京?”


    “你……”容長風不讓他轉移話題,“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在怪我,我何曾不想救你,可當時我被軟禁,別無他法,直到半年後放出來才知你已經……”


    “我沒有怪你,”容玉耐著性子,勉強扯了下嘴角,“你確實無能為力,我理解。”


    “阿玉!”


    容玉捏了捏眉頭,終究耐不住反問,“好,所以呢,我怪你了,你怎麽做?”


    “我……隻需半年,半年我便可進京救你出來……可為何你……”


    當年自己的莽撞他並不是不知道,如今午夜夢回幾多遺憾,不可語人,容長風艱難地吞下喉頭的酸楚,


    “你明知道宋儼明是我……”


    容玉眼中一寒,冷冷地盯著他,容長風何曾見過他這般時候,心間激痛,強自忍耐了下來,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隻淒聲道,


    “阿玉,我欠你的,我會一一還你,你給我機會好不好,以前的我們都忘了,往後,我決計不讓你再受分毫苦痛。”


    容玉壓抑住心頭的怒火,冷笑一聲,譏諷道,


    “好,等著呢,你明日便帶我回容家,跟大太太說你要娶我,我可盼望許久了!”


    “你——”容長風激痛之下,往前走了幾步,“阿玉,當年便是宋儼明在我當時的立場,他也根本護不住你。”


    “嗬嗬,”容玉笑出了聲,愈發覺得樂不可支,笑到最後眼淚都出來了,“好,換位思考,宋儼明在你那時候的情況,確實也護不了我,”


    容玉輕輕擦去了眼角笑出來的淚花,一個字一個字道,


    “所以,如果他是你,他一開始根本便不會招惹那個自己名義上的弟弟!”


    容長風渾身一顫,最隱秘的地方被撕裂,痛苦至極,


    “阿玉,別這麽對我。”


    容玉嗤笑,他曉得容長風何嚐不知道這一切,他要的不過是一個虛幻的諒解,可容玉偏偏不給他。他明明知道自己毫無能力,卻偏偏去招惹一個養在深閨、毫無自保能力的溫室之花,也許這便是書中主角會有的衝破一切世俗阻礙的熱血,然而,正是他的熱血造就了別人一生的傷痛。


    他看著容長風,眼中譏諷之意愈發,簡直是赤·裸裸的鄙夷了。


    容長風心間最後一絲的希冀全然破滅,他身子搖晃了幾下,跌跌撞撞扶住了座椅。


    屋外的樹葉沙沙作響,依稀還有孩童玩鬧的聲音傳來,曾幾何時,他帶著他在這小宅院裏放風箏,教他習字,竹馬騎著半牆繞……一切終歸灰飛煙滅。


    “你究竟是誰?”


    容長風慢慢地抬起頭來,眼睛血紅,“你不是我的阿玉。”


    容玉咬著牙,猶自笑著,


    “對,我可不是你的阿玉。”


    容長風瘋魔一般上前了來,抓住了容玉的手臂,


    “你把阿玉怎麽了!”


    他失魂落魄地,死死地盯著容玉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他早有懷疑的,可那懷疑太過驚世駭俗,太過令人痛苦,他寧願給自己保留一點點的希冀,可對方連最後一點點殘溫都不給他。


    容長風淒然而笑,喃喃著,


    “道元三年,有一村婦突能語梵言,聲稱自己乃大食國人,所說地方風物詳實無比,村人好奇遣人尋之,竟是確鑿,肅康十六年……”


    他不忍繼續說下去,隻怔怔地看著容玉,


    “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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