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秦時月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打開教案備了兩堂課,正準備回家,傳達室送來了當天的報紙。秦時月心想,中飯有曾桂花負責,現在就回去,也沒什麽要緊事可做,不如翻一翻報紙,說不定能看到感興趣的新聞。


    剛翻開第一版,秦時月眼睛就睜大了。他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吳萬裏。


    吳萬裏是秦時月讀師專時一個班上的同學,兩人關係一直不錯。畢業後秦時月當了老師,吳萬裏做了報社記者,兩人偶爾還見見麵什麽的,可後來吳萬裏進了市委機關,天天忙著為領導服務,彼此交道就漸漸少了。特別是四年前吳萬裏到下麵做了縣委書記,也許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難得有自己的時間,基本上就沒跟秦時月往來了。


    不過畢竟是昔日的同學,秦時月對吳萬裏還是很關注的,就將吳萬裏的那條消息認真看了一遍。原來這是一則公告,是市人大常委會發布的,說吳萬裏已被市人大常委會任命為市政府副市長,不日即將赴任。


    這小子還真有一手!秦時月無聲地自語了一句,又將這條消息看了兩遍。


    原來這個副市長的人選未確定之前,市政府就傳出不少小道消息,說是市裏班子多年沒有變動了,突然空出一個副市長的位置,把那些有可能進步而一直沒有機會進步的要員的胃口都吊了起來。其中有十三人包括市政府龔秘書長、五個縣委書記、七個要害部門的一把手最有實力,他們紛紛出動,跑市委常委,跑省裏主要領導,甚至上北京活動,要把這個副市長的位置挪到自己屁股下麵。幾經角逐,最後龔秘書長和吳萬裏被定為考察對象。本來龔秘書長就是上一任市委常委領導內定的副市長人選,勝算較大,不想吳萬裏利用龔秘書長與一位主要常委的矛盾,鑽了個小空子,搶占先機,變劣勢為優勢,變優勢為勝勢,最後又將勝勢變成勝局,入主市政府。


    秦時月難免生出一番感慨來,心裏說,如果像自己一樣一直做著教書匠,吳萬裏大概也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級教師吧。人哪,都是命運主宰著,是做官的命就做官,是教書的命就教書,沒得說的。


    就在秦時月感歎著的時候,東方白走了進來。


    秦時月抬了頭,跟東方白打招呼。說了幾句閑話,東方白說:“你不是要報高級嗎?教育局隻給我校兩個指標,現在有資格申報高級的老師就有八九個,僧多粥少,你恐怕得有點超前意識。”秦時月說:“評不評得上,一是看你們領導,二是看市職改辦,我有沒有超前意識,恐怕關係不大吧?”東方白笑道:“那不見得。”說著從包裏拿出一份表格,交到秦時月手上。


    秦時月一瞧,是一份科研成果獎勵推薦表,製表部門是市人事局。秦時月說:“我又沒什麽科研成果,拿著這張表,不是禿子頭上放把梳,有什麽用場?”東方白說:“前不久你不是在《語文教研》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嗎?你把這篇論文的情況填上,弄個獎回來,對你晉升高級有好處。”


    秦時月早動了心,嘴上卻說:“我那篇文章又沒什麽分量,隻不過舉了幾個教學方麵的例子,怎麽好意思出手?”東方白說:“你別謙虛了,照我說的去做吧,下午我來拿表。”


    秦時月望著東方白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又將手上的表格瞄了瞄,然後按照表格要求,把論文標題、發表刊物、日期以及內容簡介都填了上去。一邊在心裏想,不就一張表格嗎,倒要看他東方白會弄出什麽花樣來。


    東方白沒有食言,下午3點多就進了秦時月辦公室。秦時月把表遞給他,說:“填是填了一下,不知要不要得。”東方白在表上瞧一眼,說:“你文章都寫出來了,填的表還有不要得的理?”說著小心地把表格收進包裏,往門口走去。


    可要出門的時候,東方白又轉過頭,說:“你跟我一起到人事局去走一趟吧。”秦時月說:“我還要備課呢!”東方白說:“課你晚上再備吧,我也是為你著想,你本人跟人事局的領導見見麵,對評獎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經過校辦時,東方白進去讓辦公室主任給表格蓋了章,這才和秦時月一前一後出了校門。跑到人事局,秦時月發現東方白跟這裏的局長、科長們都熟,哪怕碰上一隻痰盂都要點個頭、打聲招呼。秦時月卻沒一個認得的,隻有縮在東方白後麵,一邊看他施展外交才能,一邊心中暗想,怪不得大家都想謀個官做做,學校的副校長雖然算不上什麽官,但大小是個頭目,跟外界有些交往,認識的人多,不像自己一個教死書的,一年到頭,天天跟教案和粉筆灰打交道,竟至於“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而當今世界,不認識兩個人,沒有些人際關係,你是寸步難行啊!


    秦時月這麽想著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樓道西頭的獎懲科。科裏共有三個人,一個科長,一個副科長,再加一個科員。他們跟東方白都很熟。科長說:“前兩天我還在省展覽館看過東方校長的書法作品,幾時也賣件墨寶給我收藏收藏?”副科長說:“東方校長這麽有名氣,都說貴易妻,易了幾回了?”科員說:“易妻時請我們喝喜酒喲。”


    說笑了一陣,東方白才把秦時月介紹給他們。科裏人都說:“哦,這就是秦老師,東方校長早跟我們說過的,久仰久仰。”


    秦時月連忙點頭,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卻因激動而話不成句。心想自己一介老師,竟然能得到堂堂人事局領導的久仰,看來報紙、電視沒有白宣傳科教興國的偉大思想,要不人家也不可能這麽尊師重教。可轉而又想,哪裏的衙門不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人家不是跟東方白熟悉,有義務對你這麽客氣嗎?今天如果是你一個人站在這裏,想要他們正眼瞧你一眼,怕都是癡心妄想。也就暗怨自己自作多情,沒見過世麵。


    東方白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拿出三隻紅包,一人衣袋裏塞了一個,接著再將秦時月的表格呈上。


    三個人對衣袋裏的紅包無動於衷,一副君子輕利重義的模樣,卻對秦時月的表格表示出極大的興趣,科員看過呈給副科長,副科長看過呈給科長,科長看過,表態說:“我們研究研究吧。”又還給副科長,副科長還給科員,科員把表格夾進文件夾,放進抽屜,笑著對東方白和秦時月說:“你們放心吧,兩位科長交辦的事,我一定全力辦妥。”


    兩人離開人事局後,秦時月半信半疑道:“這就成了?”東方白說:“怎麽不成?人家紅包都收下了。”秦時月說:“那紅包多大一個?”東方白說:“500元一個。”


    秦時月站住不動了,嘴巴張著,半天合不攏。東方白覺得他那癡樣好笑,說:“你這是怎麽了?不是半身不遂吧?”秦時月搖搖頭,說:“還是把表格抽回來吧,我不評那個獎了。”東方白問:“為什麽?”秦時月說:“三個紅包就是1500元,我聽說那個什麽成果獎的獎金,也就是三五百的樣子。”東方白就來了氣,說:“你充什麽傻氣?紅包錢既不要你出,也不用我出。”秦時月說:“你不出,我也不出,誰出?”東方白說:“誰出,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隻知道評了獎,請我的客就是。”


    不久,市裏科研成果獎評獎結果就出來了,秦時月榮獲一等獎。頒獎大會上,秦時月上台領取證書和那500元獎金的時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東方白塞給獎懲科的三個紅包,覺得這生意做得實在有些虧,雖然那三個紅包的錢並不是他出的。


    本來頒獎會東方白是要代表學校參加的,無奈臨時有事沒去成。秦時月一回到學校就去了東方白的辦公室,把500元獎金放到他桌上,說:“東方校長,這份獎金放你這裏吧,什麽時候上館子,由領導你來定。”


    東方白把紅包塞回到秦時月手上,說:“不急不急,今後有你請客的機會。”


    離開東方白的辦公室後,秦時月心頭不免生出幾分感動。原來他一直懷疑東方白為他出這麽大的力氣,是要利用他,卻至今沒見他提過半句什麽,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太小人之心了?


    更讓秦時月既感動又不安的是,過後不久,東方白利用自己分管學校後勤的便利,讓學校食堂一名出了點小差錯的工人提前退了休,把曾桂花安排進了食堂,每月可拿到500多元的工資和獎金。


    要知道,儒林中學老師家屬子弟閑在家裏沒事做的多得很,誰不想在學校裏謀個事情做做?現在秦時月連句話都沒說過,老婆就得了個工作,這可是他做夢都沒夢到的。秦時月就在心裏把東方白當成了再生父母,恨不得立即找個機會,好好報答他一番。便天天盼望上麵來考察校領導,他好為東方白說幾句硬話。當然還不止自己給他說話,他還要把他信得過的老師動員起來,一起促成東方白做上校長。


    可秦時月還沒找到報答東方白的機會,東方白又兌現了他先前的許諾,給秦時月爭取到了高級職稱的申報指標,把他的檔案材料送到了市職改辦。


    本來,儒林中學另外八個符合晉升高級條件的教師中,比秦時月資曆老、教學成績突出的就有四五個,但往上報材料時,東方白堅持要報秦時月,理由僅僅是秦時月得了市裏科研成果一等獎,別的教師沒有這樣的殊榮。說實話,如今這個獎那個獎多如牛毛,誰沒有那麽三五個。這些獎說算數還算點數,說不算數屁都不是。但東方白卻認定了秦時月這個獎是正兒八經的政府獎,是別的這個獎那個獎沒法比的。其他領導沒有比東方白更過硬的理由,隻好由著東方白,把秦時月的材料報到了市職改辦。職改辦是人事局設立的,秦時月在人事局代表政府主持的科研成果獎裏得了個一等獎,現在要給他評職稱,職改辦還不全力支持?


    隻是就在市職改辦正要組織開評的時候,出了一個小插曲,秦時月的職稱差點泡了湯。


    原來另一位副校長薛征西見那幾個符合高級申報資格卻沒能申報的老師心有不甘,就在背後慫恿他們,要他們告秦時月的狀。那幾位老師便以秦時月的職稱材料虛假不實、學校個別領導做手腳包庇親信為由,聯名寫了告狀信,上訪到市委、市政府和人大領導那裏。如今社會矛盾多,幾大家領導常常接待上訪人員和批閱告狀信,比儒林中學複雜嚴重的情況多得是,哪有精力件件細究?於是把告狀信批轉到教育局,要教師們去找教育局領導落實查證。


    為了職稱告狀上訪,教育局領導見得也不少了,知道這不是什麽大事,但看在市領導的批示的分兒上,還是答應這幾位教師,一定查證落實,要他們先回去安心上課,等有結果一定答複他們。教師們都是知識分子,要他們告蠻狀,也告不來,覺得教育局領導暫時也隻能如此,便回了學校。


    這些教師一走,教育局領導鬆了口氣,找來職改辦的鄧主任,問是怎麽回事。鄧主任簡單作了說明,領導認為評秦時月的高級,也沒違反什麽原則,便要鄧主任跟儒林中學的領導打招呼,做好那些教師的工作,今後不要再上訪,以免影響教育係統的形象。


    從領導那裏出來後,鄧主任就翻出電話本子,給東方白辦公室打了電話。


    此時的東方白正在揮毫潑墨,在宣紙上寫下一幅字:


    一身正氣


    兩度春風


    一身正氣是句舊話,如今有些實權的人都喜歡用這句話自我標榜,好像正氣都到了自己身上,人家都是邪氣似的。兩度春風卻是東方白個人心跡表白。原來東方白進步為一中團委書記和儒林中學副校長,兩次都是春天任命的。這可是人生盛事,古人進士及第,免不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現在已沒有科舉,東方白不可能也進士一番、及第一回,卻一次又一次得以進步,在紙上書下兩度春風字樣,實不為過。這可比真的大老遠跑到長安去看花,不僅省心得多,還可給國家節省一筆不菲的差旅費,實為明智之舉。當然兩度春風雲雲,其喻義也隻有東方白自己心知肚明,那是不能與人道破的。他也是知識分子出身,還沒淺薄到這個地步。


    東方白這麽自我陶醉著,還沒來得及落款和署上日期,桌上電話就響了。他很不情願地把狼毫放到筆架上,抓起了電話。隻聽鄧主任在那頭說:“儒林中學有一批老師到市裏上訪狀告秦時月的事,你知道嗎?”


    東方白猛吃一驚,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說:“我並不知道呀,市裏領導是什麽態度?”鄧主任說:“市裏領導要撤了你的職。”


    聽出鄧主任在開他玩笑,東方白就放了心,說:“撤了還好些,我正不想做這鳥副校長,費力不討好。”鄧主任就將事情簡要說了幾句,說:“你要我們給秦時月評上高級,這沒問題,但你們學校的老師,你可要給我穩住,他們再到市裏上訪就不好辦了。”


    “那是那是,我做好老師工作,絕不給鄧主任您添亂。”東方白忙說,“這事讓鄧主任操心了,我讓秦時月請您的客,怎麽樣?”鄧主任說:“請什麽客呀?我和你東方白,誰跟誰呀?當年要不是你姑父,我能有今天嗎?”


    放下電話,東方白走到隔壁校辦,吩咐校辦主任去把秦時月找來。然後又回到自己辦公室,拿了狼毫,給那幅字署上剛才來不及署上的大名和日期。


    秦時月趕來時,東方白還拿著狼毫,站在桌旁眯眼自賞著那幾個墨跡未幹的字。秦時月也不知東方白找自己有什麽事,見了他桌上的字,也在一旁欣賞起來。東方白的字不僅在儒林中學和教育係統是最好的,就是在全市書法界也堪稱一流,不少書法愛好者和教育界人士家裏都收藏有他的墨寶。


    關於東方白的字,還有一種傳言,說是學校圖書館沒建成的時候,老校長就托人找政要和教育名流題寫館名,可人家一聽說東方白就是儒林中學的副校長,都不願題寫,說是儒林中學有一個東方白在那裏,還用得著他們嗎。老校長想想也有道理,回頭來找東方白,東方白說請名流或政要題寫館名是規矩和慣例,這既是對莘莘學子的一種鼓勵,對學校以後的建設也大有好處,而他何德何能,敢擔此大任!他堅拒了校長的請求。外麵的人不敢題寫,東方白也不肯動筆,館名至今還沒鑲上去,急得老校長團團轉,說館名的事沒定好,自己就是退下去了,心中也不安。


    秦時月觀賞著桌上的字,覺得無論是結構筆勢,還是其內在神韻都到了一個相當高的境界。他不覺感歎道:“東方校長這字真絕了,如果用這樣的字題寫學校圖書館名,圖書館定然增色不少。”東方白把手中狼毫放下了,搖搖頭說:“你別恭維了,我這人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圍繞著書法又聊了一會兒,東方白這才不緊不慢地告訴秦時月,有人已將他告到了市裏。秦時月心裏有些緊張,說:“東方校長,給你添了大亂,我心裏真過意不去,我那職稱還是下次再說吧。”東方白盯住秦時月,說:“真沒出息,這點小風聲就把你嚇住了。我可不是你這樣的軟殼動物,凡事不做就不做,要做就要做好、做成功!”


    秦時月不由得就在心裏佩服起東方白來,剛剛那泄下去的氣又重新鼓了起來。


    然後兩人仔細分析了一下情況,認為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人攛掇,這人當然不會是別人,就是薛征西。那麽怎樣穩住薛征西呢?東方白很快就有了主意,他對秦時月說:“對薛征西這人我還是了解的,我有辦法擺平他。”秦時月說:“什麽辦法?”東方白笑道:“這是天機,不可泄露。你多準備點錢請客吧。”秦時月說:“這沒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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