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夜有些涼。


    秦子瞻矜然攏了攏衣襟,他的步態從容沉穩,心中卻有萬千念頭急轉。


    聖人對謝楚河的提議動心了,這並不是個美妙的兆頭。沒有任何一個國君願意成為亡國之君,燕朝如今風雨飄搖,謝楚河的五年之約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誘惑,天家本來就無父子,若太平盛世時,太子規規矩矩的,聖人對他未嚐沒有慈愛之心,但如今,可就難說了。


    秦子瞻的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頓住了步子,但是,旋即,他又把那個大逆不道的想法壓下了,微微地搖頭,繼續前行。


    ——————————


    天氣越來越熱了起來,樹上的鳴蟬開始一聲聲地叫喚了。謝楚河怕吵著蘇意卿,命了下人天天拿著網子爬到樹上,將那鳴蟬一隻一隻地抓下去。


    於是院子裏又清幽了下去,綠樹濃蔭,還有白色的茉莉開在清晨,花香清淺。


    溫氏見蘇意卿越來越慵懶了,免不了念叨她。


    謝楚河這些日子又忙了起來,無暇陪伴,就授意了藍安圖和趙長盛,叫他們的夫人多過來陪著蘇意卿走動走動。


    唐氏是個風風火火的,每天都來,必要拉著蘇意卿在後麵園子裏走上幾圈,蘇意卿很是幽怨,謝楚河卻很滿意。


    好不容易唐氏昨天沒有過來,黎黎性子和軟,拉不動蘇意卿,蘇意卿才偷懶了一天,結果第二日唐氏又按時上門了。


    蘇意卿簡直歎氣:“唐姐姐,我還以為你終於可以放過我了。”


    “那不成,大將軍的吩咐,我們是務必要做好的。”唐氏笑眯眯地道,“昨天我家長盛回來,又帶回了一個女人,這家夥,不教訓不行,故而我才留在家中一天,和他好好地談了一下。”


    可想而知,唐氏所謂好好的談,大約又是大打出手了,如今她看過去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蘇意卿隨口問道:“趙將軍又去哪兒了?才回來。”


    “大將軍命他征討膠東,他去了一個多月,終於打了下來,這不是,膠東秦氏的人為了乞命,把當家人的嫡女送給他做了侍妾。”


    蘇意卿訝然:“竟有這事?”


    膠東秦氏是赫赫有名的名門望族,鳴鍾食鼎,積代衣纓,不知出過多少公卿大夫,遠的不論,當朝的尚書令秦子瞻正是出身膠東秦氏,如今那位當家人是秦子瞻的堂伯,若論起來,被送做侍妾的那位姑娘,應當是秦子瞻的堂妹了。


    第65章


    蘇意卿不禁感慨:“秦家的嫡女,那可是真真高貴的玉葉金柯,難得他們舍得送人,真是怪可憐的,算是便宜了趙將軍。”


    唐氏的眉眼間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輕蔑:“那算什麽呢,我看是便宜了他們才是,原本大將軍交代長盛好好演一出殺雞駭猴的戲本,如今看他們識趣,不免就從輕發落了,在這亂世之中,他們能夠保得住性命,可算是祖上積德了。”


    黎黎在一旁道:“趙將軍的後院又多了一個人,唉,唐姐姐你要顧不過來了吧?我們鎮南王府上有兩個側夫人,我每天看著她們都很是心煩,男人可真是討厭的很。”


    唐氏帶著漫不經心的神色道:“王妃,依我說,那是你拿捏不住鎮南王爺。比如我家長盛,雖然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往回帶,但他也就貪個新鮮,過些日子就丟開了,無一例外,還要我來安排照料她們的一應日常,所以如今啊,留在趙家的那些侍妾,個個都巴結著我,可比巴結長盛上心多了。”


    趙家夫婦真是天作之合,蘇意卿對他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湊過去道:“唐姐姐,你平日裏是怎麽管教趙將軍的,說來聽聽。”


    黎黎也眼巴巴地望著唐氏。


    唐氏“咭”了一聲,笑道:“夫人你走開,別拿我打趣,若說管教得好,誰能比得上你呢,看看大將軍被你管得,嘖嘖,說出去都沒人會信哪。喏,王妃你過來,我倒是可以和你說道說道,夫人你不許笑話我們呢。”


    唐氏和黎黎湊在一起唧唧咕咕,蘇意卿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走了兩圈路下來,也不覺得累了。


    這邊送走了唐氏和黎黎,蘇意卿回到房中,見謝楚河已經坐在那裏了,手中拿著一張紙,見蘇意卿進來,招了招手。


    “卿卿,你來看這個。”


    “什麽呢?”


    蘇意卿走過去,謝楚河自然而然地把她抱在膝頭。如今蘇意卿的身子已經很沉了,但謝楚河卻抱得輕鬆自如,不過更加小心了。


    謝楚河道:“這是膠東秦氏的當家人寫的,放逐秦子瞻出族的文書。”


    蘇意卿駭笑:“怎麽會有這東西?”


    她拿起來看了一下。


    “夫秦子瞻者,心性不端,慢侮天地,悖道逆理……此布告父老,逐其出族……”


    她一邊看一邊吃吃地笑:“這是誰寫的?秦子瞻若是見到了,莫約要氣死了,他畢竟是秦家這幾十年來最出色的子弟了,秦氏的人肯給你寫這個?”


    “當然是他們自己寫的,我不過露了一點口風,那老頭子就迫不及待地自己跑到我麵前,呈上了這個,據說他們闔族上下都是一力讚成的。”


    謝楚河淡然道,“他若不寫,我讓秦氏換個當家做主的人即可,總算他還機靈,一點就透,故而就讓長盛對他輕拿輕放了。”


    以秦子瞻的出身和地位,如今卻被放逐出宗,自此後,無祖無宗,死後不能歸根,這種奇恥大辱,無異於在天下人麵前把他的臉都踩在了地上。


    蘇意卿忍不住看了謝楚河一眼,歎道:“唉,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這麽壞,你真的要把他逼上絕路了。”


    謝楚河貼過來,和蘇意卿咬耳朵:“我現在想起來,他當初居然還和你有過婚姻之約,我這心裏就越發地不舒服了。”


    蘇意卿笑著擰他:“多少年的老陳醋了,你居然也品得出味道,聽了讓人笑話。”


    謝楚河亦笑:“這麽說起來,好像是有點酸酸的味道,原來我也是個心胸狹隘的。”


    蘇意卿朝著謝楚河勾了勾小指頭:“過來,讓我嚐嚐有多酸。”


    謝楚河謹遵夫人之命,湊了過去,吻上她的嘴唇。


    一點兒酸味都沒有,滿口甘甜。


    ——————————


    秦子瞻拿著那份文書,低著頭,手都在發抖。


    妻子何氏沒有注意到夫婿的異樣,還在一邊絮絮叨叨地道:“老家那邊送信過來說了什麽呢?年前說要修繕祠堂,我還吩咐賬房支了五百兩銀子送過去,不知如今修好了沒有,我們的平哥兒都六歲了,還沒回過膠東呢,娘說,若今年回去祭祖,不如帶他一起……”


    “出去!”秦子瞻厲聲打斷了何氏的話。


    何氏嫁給秦子瞻八載,為他生下了嫡子平哥兒,素日裏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秦子瞻從未與她臉紅過,這下子忽然如此聲色俱厲,倒把她唬了一跳,一時怔住了。


    她柔聲問道:“相公,你怎麽了?”


    “出去!”秦子瞻抓起了案上的一卷書砸了過去,“我叫你出去,聽見沒有!”


    那一下力道極大,何氏躲避不及,被砸中了額角,火辣辣地痛。


    何氏倒退了兩步,捂著嘴,哭著跑出去了。


    書房裏再沒有其他人,秦子瞻扶住了書案,他連身體都開始顫抖,臉孔猙獰得近乎扭曲。


    “謝楚河!你夠狠,好!很好!”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等著!你給我等著!”


    ——————————


    太子李明睿最近很是煩躁。


    聖人近來不知為何忽然對他冷淡了起來,這些日子來,都不再傳喚他入內閣議事了,前幾日,還抓住他一個無心之失,當著朝中眾位大臣的麵,把他痛斥了一頓,讓他甚是難堪。


    他的幾個弟弟都在虎視眈眈,原本他是聖人的嫡長子,被冊封為太子已經二十多年了,一路雖有風浪,但始終沒有動搖過他在聖人心中的地位。


    而如今,他卻嗅到了不詳的氣息,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了為了什麽緣故。


    皇後也曾經委婉地向聖人提及此事,卻惹得聖人大怒,當場拂袖而去。


    太子這幾日都沒有睡好,眼睛有點紅,死死地盯著手中的書卷,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東宮的內監在外麵輕輕地叩了叩門:“殿下,尚書令秦大人求見。”


    “不見!”李明睿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咆哮了起來,“孤誰都不見!”


    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又喝道:“且慢。”


    內監不知所措,弓著腰等候吩咐。


    李明睿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平複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盡量用平常的聲音道:“請秦大人到書房去,孤稍後即到。”


    “是。”


    過了片刻,李明睿終於勉強鎮定下來,去了書房。


    秦子瞻已經在裏麵候著了,他見了李明睿,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拱手道:“見過太子殿下。”


    李明睿現在疑心病很重,他看著秦子瞻的神情,總覺得對方似乎有一點嘲諷的意味,心裏剛剛按壓住的火氣騰地又湧了上來。


    他冷冷地道:“秦大人深夜造訪,有何指教?”


    秦子瞻看了太子一眼,用淡然的語氣道:“我此來,是為了救殿下於水火之中,殿下似乎並不太歡迎我,那可糟糕了,不若,我還是歸去吧。”


    李明睿想起了聖人今日莫名的冷淡,不由心中狂跳,心念急轉之下,顧不得矜持,連忙深深地拱手彎腰:“是孤失禮了,給秦大人賠罪,孤有何不妥,請大人教孤。”


    秦子瞻趕緊過來雙手扶起了太子,語氣懇切:“殿下多禮,折煞子瞻,我若無心,今夜便不會過來,即已來此,自然是打定主意要與殿下同舟共濟,殿下且放心。”


    李明睿聽得“同舟共濟”一語,臉色又有些不好看:“秦大人有話請明說。”


    秦子瞻不再繞彎子,直接道:“殿下近來可發現聖人對殿下頗有微詞,不知殿下是否心中有數?”


    李明睿急道:“孤實在不明所以。”


    “殿下應當知道,臣日前去了一趟株州,麵見了謝楚河那逆賊。”


    李明睿聽見謝楚河的名字,心頭緊了一下,臉色微變。


    秦子瞻察覺到了李明睿的異樣,他不動聲色,繼續道:“謝楚河讓臣轉達聖人,他願以休戰五年為籌碼,要聖人允他一樣事物。”


    李明睿覺得有點口幹舌燥:“什麽事物?”


    秦子瞻眼睛注定李明睿,慢慢地道:“太子殿下的項上人頭。”


    李明睿倒退了兩步,跌坐在椅上,臉色灰敗。不用秦子瞻再說,他已經明白了這其中緣由。


    秦子瞻卻不肯放過他,逼近了一步:“臣那日向聖人陳說此事,聖人當時未予置喙,而眼下,殿下觀聖人言行,焉知聖人不是對謝賊的提議動心了。”


    當然,不用秦子瞻提點,李明睿知道,聖人是要取他的人頭去換取那五年之約了,如今尚未動手,或許,還在顧及著那點可憐的父子之情吧。


    但是,這點情分能維係多久呢,今日?或是明日?


    太子渾身如墜冰窟,情不自禁地抖了起來。


    秦子瞻不再言語,冷眼旁觀。


    李明睿忡怔了半晌,忽然又跳了起來:“秦大人今日來此,必然有救我的良策,請大人不吝賜教,我感念大人高義,來日定予厚報。”


    他情急之下,連“孤”也不說了。


    秦子瞻手一攤:“聖人是一國之君,天下人的生殺予奪都在其手,聖人是君、是父,他若要殿下死,殿下又怎能不死呢?”


    李明睿的牙齒咯咯作響,不知道是怕的、還是恨的。


    秦子瞻慢吞吞地道:“除非……”


    “除非?”李明睿一激靈,“除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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