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在他的手中不住反抗著,身子都被捏皺了,一抽一抽地哭泣尖叫著。


    商折霜隻一瞬,便明白了他想做什麽。


    於瞿小桃來說,生活的所有,對她施以的都是惡意,而陪伴她這短暫一生的,隻有這些紙人。若想喚醒她的自我以抵抗執念,讓她在一個清明的狀態下自願投胎,以這些紙人作威脅,便是最好的方法。


    她的反應的極快,一把將司鏡帶下了房梁,如驚鴻般掠過虛空,順手又抓了好幾隻紙人。


    紙人們紛紛反抗著,伸出紙剪的雙手撓她。


    密密麻麻的哭泣與尖叫聲重疊在一起,很快便匯成了嘈雜的嗡鳴聲。


    瞿小桃那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再次劃過了一絲掙紮,不過這次的掙紮顯得尤為劇烈。


    她捂著腦袋蹲坐在地上,大大的黑眸不住落下帶著血的淚珠。


    司鏡就在此時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好似攜帶已久的黃符,輕而易舉地將其貼到了瞿小桃的身上。


    瞿小桃還在掙紮,不過眸中的黑氣卻是散去了不少。


    她這一生所持的執念到底是什麽呢?


    不過一張麵龐?


    可為何又要如此執著?


    在執念中沉浮的她,一麵逼迫自己去認同大多數人所謂的“美”,一麵又痛恨著自己的懦弱。


    可現在的她,又與那些草芥她性命,將欺辱她視作兒戲的人,有什麽區別呢?


    她盯著商折霜,淚水愈發的洶湧了起來。


    “自小就隻有爹爹一人對我好,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哥哥,對我也十分好。可沒過多久,他便離開了安寧村……為什麽呢?為什麽所有對我好的人都終將離我而去,那個哥哥是不是也厭惡我的容貌呢?”


    商折霜凝視著瞿小桃,腦中倏地浮現出了那顆頭顱說的話。


    ——那孩子不會害人的。


    可是她又能怎麽與她說呢?


    你所掛念著的哥哥,也十分掛念你,隻不過他早已先你一步,化為了一縷魂魄。


    因為瞿小桃短暫恢複了清明的緣故,原是被念力操控著的,在他們手中不斷掙紮的小紙人們,盡數軟綿綿地塌了下去。


    司鏡瞥了一眼窗外的雲層,看著瞿小桃道:“若不現在投胎,明日的時辰許是不好。”


    瞿小桃愣怔了許久,竟也沒有再過問其他的事情,隻是著那襲紅衣,輕飄飄地踏入了庭院,手中執了一枚銅鏡,凝著自己原先的麵龐許久,漸漸散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看著散落一地的紙人,自己也說不好現下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在抬眸間,才發現司鏡不知何時,已將看著瞿小桃消散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就算如此,你也堅持用那種殘忍的方式,直接逼她在混沌中投胎嗎?”


    商折霜顯然沒想到如司鏡這樣的人,竟會與她較真翻起了舊賬。


    可她卻並沒有因為他的這句話而感到不悅。


    她的心,好似被一股更大的虛無給占據了。


    “我……不知道。”


    在入瞿小桃夢時,她的胸腔中是激蕩著無數情感的。


    可隻在夢醒一瞬,那股澎湃的感情,就如雲煙般消散了。她甚至到現在,都難以回想起夢境中的一切細節,甚至也難以明白,瞿小桃為何會這麽傷心。


    此時此刻,她竟覺得自己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如此的寡淡,也倏地升起了一股渴望了解,或是參與進去的想法。


    司鏡凝視著她,許久沒有說話。


    他似乎也從商折霜的身上,覺察到了一股別樣的生硬。


    “若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的聲音很輕,似撫慰,也難得卸下了幾分以往的疏離。


    可商折霜卻覺得這一刻於她來說有些諷刺。


    所以她沒有回話,隻是在原地站了片刻,便轉身離去。


    皎皎的月光灑在她紅色的長裙上,落於她的發上,讓這抹如火的紅,與一切都格格不入,孤寂且寒涼。


    作者有話要說:  瞿小桃:別問我為什麽走得這麽快,因為我不想當電燈泡。


    第26章 破曉(九)


    蒹葭苑內風敲翠竹,如絲竹之樂,泠泠而響。


    瞿小桃離去之後,這兒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疏朗了許多,連那團氤氳著的死氣也幾近散去。


    商折霜昨夜直接宿在了蒹葭苑的廂房之中。


    沒了瞿小桃所帶來的怨氣,這兒就是最普通的院落,住哪兒都不甚重要。


    而住在蒹葭苑最主要的原因,還有她不願再回去麵對李妍雪那張怨恨的麵龐。


    ——更何況她將她餓了一整天有餘。


    司鏡宿在了另一間廂房之中。


    昨夜,因著那番對話,兩人之間仿佛隔了一層莫名的壁壘。不過商折霜不是拘於細節之人,而司鏡更有著玲瓏心思,是以一大早聽到商折霜調侃他的話語,也並不訝異。


    商折霜起的很早,在司鏡走出廂房之時,便聽聞天際落來一句輕飄飄的話語。


    他抬頭看,女子披朝霞而坐於屋脊之上,長發散亂不飾一物,裙角還沾著晨露,眼眸微微下垂,其中光華流轉,整個人透著肆意而慵懶的美。


    “司公子那麽多符咒,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你是個道士呢。”


    司鏡凝視著籠於晨光中的女子,一笑回之:“商姑娘誤會了,以司家的家業,在空域這樣的地方認識些能人異士,也屬正常。若應付不了鬼怪,生意又怎麽做得下去?”


    “這麽一說,你昨夜所說的銅鏡是現實與虛幻的交界點……還有瞿小桃投胎的時辰……”


    “自然是信口胡謅的,若瞿小桃轉念又想到什麽事,不願投胎,不是徒添麻煩?”


    “……”


    不過商折霜的無言隻停留了一瞬,之後麵上綻開一抹燦然而豔冶的笑容。


    “如此……也挺好的。”


    辰時剛至不久,齊小鶯他們一如往日,齊齊趕往了蒹葭苑。


    這於他們來說已然成為了一個習慣。


    無論是因為心底恐懼的束縛,亦或是歉疚使然,他們待在這兒最大的原由,是贖罪。


    孩童時期不明是非,聽聞教唆便而擅為之,他們自己也知道,落得今日下場,是咎由自取。


    雖是認命,但卻依舊恐懼死亡。


    他們都還未至而立之年,無論是人、事都接觸得太少,這大千世界紛呈,他們連一隅都未曾窺見,又怎願舍棄性命。


    眾人的臉色比起昨日,更是慘白了三分,尤其是阿杜。


    昨夜,他本以為該死去的人會是自己,誰知瞿小桃剪出來的紙人,卻是已然消失了一整日的李妍雪,而她的麵上,還有長長一道,貫穿那姣好容貌的疤痕。


    可是李妍雪到底身在何處,那道疤痕又是因何緣故,他們全然不知。


    冠以心頭的恐懼,折磨了他們整整一夜。


    有時候,未知的恐懼,遠比已知的死亡,更為煎熬。


    他們走進蒹葭苑的時候,隻瞧見了司鏡一人,目光未曾觸及坐在屋脊上的商折霜。


    饒是再不相信司鏡的杜飛,見昨夜無事發生,也終歸是將目光雜糅進了幾分希冀,悄悄落在了司鏡的身上。


    司鏡沐著曦光,挺拔如竹,卻不似竹的孤清,有著如水般的溫和。


    眾人猶豫片刻才走上前來。


    杜飛礙於先前對他的出言不遜,不好開口,而阿杜神情一直恍惚,最後還是齊小鶯紅著一張臉,頭垂得低低的,輕聲問道:“司公子,那女鬼……”


    “瞿小桃?”司鏡抬起眼眸,商折霜訝異地從那雙眼睛中讀到了一閃而過的狡黠,“我把她放走了。”


    “什麽!”


    杜飛這回是真的相信司鏡有些本事了,畢竟他們因為恐懼,從未提過瞿小桃的名諱,一直以“女鬼”代稱,所以按理來說,司鏡不可能知道瞿小桃的名字。


    可瞿小桃化為了惡鬼,在司鏡來之前也殺了不少人,他身為修佛之人,又怎能無緣無故地將這種惡鬼給放了呢!


    就算他們有錯在先,渡化惡鬼,讓其不再為禍人間,也該是司鏡的本分啊!


    他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但礙於司鏡的身份,又生生將語氣中的憤怒給壓抑了下來。


    齊小鶯也有些不解與恐懼,但麵對司鏡之時,她的心跳得飛快,哪顧得上氣憤,是以聲音還是柔柔的,透著獨屬於少女的嬌羞:“司公子將瞿小桃放走,可是有自己的見解?”


    “沒有,學藝不精罷了。”


    “……”


    眾人因著司鏡的這句話徹底沉默了下來。


    司鏡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目不斜視,語調沉穩而鎮靜,就好似這件事於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幸事,可他的語調中,又偏偏沒有歉疚。


    商折霜坐在屋脊上差點笑出聲來,眉眼間皆是戲謔,連帶著看著司鏡的目光,也融進了幾分玩味。


    “不過,在下有個法子,不知當說不當說。”


    “司公子,你若有什麽保命之法,便直說吧。我想,也不會有比現下更糟糕的情況了。”


    杜飛的話又快又急,其中還隱隱帶上了一絲哭腔,想來這幾日被折磨得夠嗆。


    “瞿小桃帶著冤屈而逃,身上的戾氣甚重,但若遇上佛寺這樣陽氣重的地方,是斷斷不敢進來的。”


    司鏡的話語沉緩,聽起來十分真摯,叫這一眾人仿佛都看到了一線希望。


    “佛門?若是這樣我們豈不是要出家……”齊小鶯有些猶豫,貪戀的目光凝在了司鏡的一片衣角之上。


    “齊姑娘不願意?”司鏡淺淺一笑,笑意中帶了幾分理解,“也是,齊姑娘還不及雙十年華,未曾品嚐過人間百味。不過,若這瞿小桃回來了,在下可不敢保證齊姑娘可以不缺胳膊少腿的……”


    “司公子,可否……”


    然齊小鶯這一句懇請跟隨的話語還未說完,就見一抹紅翩躚而來,輕巧且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她於司鏡中間。


    “司公子可真是個爛好人,此地禁製已破,又何必與他們多說廢話?”


    齊小鶯的話就這樣生生地卡在了喉嚨中,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一張巴掌大的臉憋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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