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你?我可沒有那閑情逸致。”


    “想來也該是如此。”


    一語落下,司鏡輕輕咳了兩聲。


    循著他震顫的背,商折霜瞥見了橫跨於他臂上,幾道猙獰的傷口。


    那傷口似是被什麽凶獸所抓,深可見骨,上麵覆著些草藥,和著凝固的血,呈現出深褐色的模樣。


    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順著那些傷痕,將目光移到了司鏡的鎖骨之上。


    司鏡察覺到了商折霜凝滯的目光,將月白的裏衣向上掩了掩,促狹一笑,故意歪曲商折霜的意思道:“沒想到商姑娘還會為色相所惑。”


    然他的話語剛剛落下,眼前的女子的語氣,竟是突然冷冽了起來。


    “司公子,到底為何,如此不惜命呢?”


    她的聲音很輕,但在此刻寧靜的屋內,卻似被放大了百倍,仿佛融進了窗外寒涼的秋雨,絲絲侵入骨髓。


    司鏡顯然沒想到她隻一句話,便將他們的全盤交談,帶入了一個冷凝的狀態,所以愣怔了片刻。


    “雖這麽說也有些不講道理,不過,司公子這條命,也算是我撿回來的吧?”


    司鏡凝視著商折霜難得認真起來的麵龐,憶起那日在風露樓中她算是有些灰頭土臉的模樣,不知為何竟有些想笑。


    然這隱著的笑意,很快便被一股自心底泛起的悲哀與自嘲給掩了下去。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空乏,其中壓著的陰翳悄悄泄出了片刻,繼而才被他習慣性地壓下。


    “救了我一命?或許吧。”


    他的這番話語,如野火燃盡荒原上,一道沉悶的風,了無生機,蕭條而幹癟,沒有任何情感。


    商折霜不明白,一個人怎能如此的淡泊冷清,漠然到連自己的命都毫不在乎呢?


    有股莫名的氣沿著胸腔而上,憋在心中難以疏解。


    她沉下了麵龐,一時竟一句話也不想與司鏡說,隻是冷冷地直起身來,微微彎唇,凝起一抹疏離的笑道:“是我打擾司公子了,舟雪還未醒,我先回去照看她。”


    司鏡麵不改色地垂下了眼眸,不願再讓她探尋他目光中別樣的東西。


    他沒有挽留,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挽留。


    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不過主客,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


    他知道商折霜一向活得恣意,隻是從未想過,她有一日也會因為某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置氣。


    但或許,人就是這樣。


    對自己有所付出的東西持著關注的態度,不願自己的努力被辜負,而不是真正在乎這個東西本身。


    他目送著女子最後一片紅勝烈火的衣袂消失在視野中,歎了口氣,闔上眼眸,繼續小憩。


    而另一邊的商折霜,心中卻始終憋著那口氣。


    雖然她隻是因為一時賭氣,又覺著欠了司鏡,才甘冒風險為他取藥,但既然這命都救回來了,就不該這麽揮霍吧?


    她有些煩悶地將腳邊的一顆小石子踢得老遠,之後憑著朦朧的記憶,向舟雪屋子的方向走去。


    秋雨連綿不絕,沒個消停的意思,細細密密的雨絲被斜風拂亂,貼著商折霜的臉頰而過。


    商折霜蹙了蹙眉,將步伐加緊了些。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來,司府亮起了暖黃的燈光,然廊道上卻是漆黑一片。


    司府的夜晚總是如此,偌大的一個府邸,卻似沒有人一般,連仆役都難以碰到。


    好在舟雪的屋子也不算太遠,商折霜先是遠遠地瞧見了那翻騰著霧氣的湖,繼而便看到了舟雪的屋子。


    遙遙望去,屋內似乎燃起了不止一盞燭火。


    商折霜頓了頓,隻覺得該是下人燃的燈,沒有多想。


    舟雪的屋前有一叢桂樹,擠擠挨挨的,從商折霜這個角度看去,恰好蓋住了舟雪屋子的軒窗。


    她目色虛無地向前走,直至走至了窗前,才忽地回過了神來。


    舟雪屋中的燭火煌煌,未垂燭淚,就像是剛剛才燃起的。


    在這片煌煌的燈火之下,一個黑色的身影,正站在舟雪的床前。


    那身影被屏風掩蓋住了幾分,但商折霜卻能一眼認出,那人該是泊岸。


    商折霜盯著那道身影,凝起了眉,目色不再飄忽,倏地變得有些凜冽。


    泊岸守著舟雪不該是怪事,但此刻的他,手中正持著舟雪的佩劍。


    冷寒的劍刃反出燭火熾熱的光,但偏偏是這樣暖調的、熱烈的光芒,映在劍麵上,與刃上的冷厲相撞,竟讓人覺出了幾分膽寒。


    商折霜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似是看到了什麽荒唐的事情。


    泊岸那雙向來是炙熱或者空洞的眸子,映在劍上,融於火光之中,在此刻,竟透著陌生的惡意與翻湧著的殺意。


    商折霜不動聲色地又向前走了幾步,將房門打開,走進了舟雪的屋子。


    因著商折霜的進入,泊岸的眸色,又霎時變回了她常見的空洞的與茫然,繼而自然地將舟雪的劍收回了劍鞘,掛在了牆上。


    商折霜沒有質問他,甚至連神色都不曾變動,隻道:“來看舟雪?”


    泊岸點了點頭,看向舟雪的目光又恢複了以往的柔和,竟對商折霜說了一句:“謝謝你一直照料舟雪。”


    商折霜默了默,隱約覺察出了泊岸意識的間斷性,也沒將話挑明了說,淡淡一笑:“待會顧樓主會來看舟雪。”


    聽到顧愆辭的名字,泊岸的眸中霎時泛起了不自在,甚至還隱著一絲飄渺的厭惡。


    商折霜想,雖泊岸隻是一抹執,但與舟雪相處這麽久,也不可能完全剝離了七情六欲,能知曉顧愆辭對舟雪的利用,與舟雪對顧愆辭的無條件服從。


    而她說這番話語的目的,就是想趕泊岸走。


    無論泊岸的潛意識中是否對舟雪有情,但在現下這種舟雪還未醒來的境況,泊岸留在她的身邊,於她來說,是一種威脅。


    果然,泊岸靜默地看了舟雪片刻,盯著商折霜的眸子道了一句“多謝姑娘提醒”,便出了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商折霜歎了口氣,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縛手縛腳過,心底有些不大痛快,喚了一個下人來守著舟雪的屋子,複又遁入了秋雨之中。


    在雨中,她想了許多,但最大的念頭便是,這天下還真沒有免費的午餐。


    她原以為到了司府便能無憂無慮,不必為過活奔波,卻沒想到,司府雜七雜八的事情也不少。


    照理說,舟雪是司鏡托她照料的,若她出了什麽事,與司鏡說最為妥當。但她能看得出,司鏡對舟雪的關心不過停留於表麵,更多是客套,別說肺腑,就連皮肉都不曾侵入。


    她不如司鏡,不善於人情周旋,甚至很難感知到他人的情感,能斟酌出這些皮毛已然是極限。


    況且,雖司鏡的態度態度捉摸不透,可她思來想去,在這府上,唯一與她算得上有牽連的人,又隻有司鏡。


    就算他並不是真正地在乎舟雪,但至少也不會希望舟雪在他的府上出事。


    於是她隻好捏了捏指尖,壓下了心頭剛剛置氣時的不悅,頗有些不情不願地複往司鏡的院落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剛剛和男人置氣就要回去找他,要怎麽緩解尷尬,急,在線等。


    未廿九:謝邀,沒什麽好說的,吻他。


    第34章 食時(八)


    司鏡剛剛喝下了一碗藥。


    苦澀的藥汁帶著滾燙的溫度,順著喉管而下,在這寒涼的雨夜中,竟讓他感到了一分溫暖。


    他又小憩了一刻鍾,在確認了自己確是精神得很,短時間內不會睡去的情況下,便讓戚伯先回去休息了。


    府中的下人不多,他不喜熱鬧,也不願讓更多不相關的人與自己牽扯上關係。於是府中許多本不該戚伯做的事,都讓戚伯做了。


    他心中有愧,但戚伯卻向來對他恭敬且忠誠,就這樣在他身側勞碌了好幾年。


    司鏡撐著身子靠坐在了床上,聽著夜雨敲打在簷梁上的聲音,心中卻莫名閃過了商折霜剛剛置氣而走的模樣。


    她總是這樣,從不會去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或是因寄住於府上而阿諛奉承他。


    他見過的人太多,卻無一人能活得如她一般瀟灑。


    他是給了她一時便利,但他也知道,她其實並不依賴這些便利,更不可能因著這些東西而委屈自己。


    這大概也就是他為何第一次違背了自己的理智,也想將她留下一刻的原因。


    而她能留下多久,於他來說,並無所謂。


    多一刻是好,少一刻也未嚐不好。


    -


    商折霜在決定了之後,便不會磨磨蹭蹭太久,是以直到走至了司鏡的門前,才發覺自己並未思忖過要如何斟酌語言。


    她剛剛確是一時意氣甩了臉子給司鏡看,不過依著司鏡的性格,大抵也不會生氣。


    隻是自己的心中,卻倏地冒出了一縷愧疚。


    他的命本就是他自己的,她不該因為覺得自己救了司鏡一命,便去幹預他的選擇。


    然,正當她被自己極少有過的情緒困擾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卻穿過了木門,直落落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商姑娘?”


    商折霜自詡輕功極好,能發現她存在的人有,卻是寥寥,如今司鏡這麽一喚,不知怎的,她竟突然升起了一絲心虛。


    但既然他叫都叫了,而她又在門外,不能不應,隻好極其緩慢地推開了門。


    司鏡的麵色已不似剛剛那般慘白,許是因著喝下了一碗藥的緣故,屋子中氤氳著的草藥味比原先更濃了幾分。


    商折霜幾乎是下意識地定在了門前,不願再往裏再踏一步,卻聽聞司鏡淺淺淡淡道了一句:“商姑娘可否幫我將窗打開?這人在屋內悶久了,也該透透氣了。”


    商折霜正好因著這草藥味渾身不舒服,有些木然地走至了窗前,將掩著的窗打開。


    陰冷潮濕的氣息,包裹著雨水的腥味撲麵而來,與屋內的暖氣相撞,霎時將屋內的溫度降下了許多。


    司鏡將被褥向上拉了拉,繼而才道了一句:“多謝。”


    商折霜雖不懂人情世事,但在司府待了一段時間,又是與司鏡這樣的“人精”相處,怎會回不過神來。


    司鏡這哪是想透氣,分明是瞧出了她厭惡這股味道。


    她下意識地抬手又將窗給掩上,不自然地說了一句“太冷了,透一下便好了”,之後也不顧司鏡略略愣怔的神情,走到了他的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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