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句話時,舟雪的目光換換飄向了遠處的一片楓紅。


    漫山遍野都仿佛在雲霧中燒了起來,烈豔至極。


    “無論泊岸是何人的怨念所化,那人也不過是一抔黃土了。而他,卻在與我的接觸之下,逐漸有了七情六欲。他原先或許隻是一柄劍,但現在,卻不該隻是一柄劍。若殺了我後便消散便是他的宿命,那這世道於他來說,未免也太過不公。畢竟,他還未嚐過人間疾苦,也不太懂得人間情愛。”


    舟雪漆黑的瞳仿佛隨著遠處的紅楓燃了起來,繼而生出了一道溫暖且柔和的光芒:“萬物皆有靈,而我,是真的想在最後,不自量力地守護這抹本該被仇恨占據的靈……就當是,為我這漫無目的人生,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她們此時已走至了崇山之巔。


    沿著峭壁之側往下望,隻能瞧見重重疊疊的雲層,而一抹紅光隱在了其中,竟被雲霧的白淡得幾近看不見了。


    天色還未亮起,舟雪一拂袖便坐至了懸崖之上,沒有絲毫懼色,微微晃動著雙腿。


    商折霜倏地覺得,她這一輩子,甚至於和泊岸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不如此刻快意與灑脫。


    舟雪沉默了片刻,從懷中掏出了司鏡給她的小瓶子,繼而又掏出了一張封著底的、卷著的、細細的紙。


    她將小瓶子中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了其中,而後燃起了火折子。


    一縷乳白的煙氣自細紙慢慢攀援而上,勾出了一抹奇特的異香。


    隨著那抹白煙的燃起,舟雪的麵色顯得愈發蒼白,甚至就連天際那一抹越來越明亮的紅光,也照不亮她那張慘淡的麵龐。


    她宛若被永恒置於了黑暗中一般,整個人都透著森森的死氣。


    “商姑娘,你知道嗎?像我們這樣的殺手,這輩子最好的結局,便是不留屍首,沒有親眷。我們這一生得罪的人太多了,宛若依附於黑暗的影子,隨時都有可能被反噬。朋友、家人、愛人,這樣稀鬆平常的關係,於我們來說都是奢侈。”


    “我知道這樣很冒昧,但卻依舊想央求商姑娘一件事。若有可能,便帶泊岸出空域吧。我雖不配與他一同,卻也不願見他困於樊籠,為兩個死人所擾。”


    商折霜頓了頓,沒有回話。


    “不過,就算商姑娘不願意,我也仍舊很感謝商姑娘,送我走這最後一程。”


    舟雪說完這句話,又沉默了許久。


    清晨帶著些濕意的風,繞過崎嶇的山道,拂過發黃的枝葉,撲在了兩人的麵龐之上。


    商折霜身著殷紅的長裙,站在舟雪身側,在倏然衝破天際的金光中,若朝陽般明豔。


    舟雪手中的香已快燃盡,而她的目光也愈發得渙散,像是使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商折霜聽到了夾在撲麵而來寒風中,她微弱的話語。


    她說:“你看,天亮了呢,這一切也該結束了。”


    在滿目的紅光中,那一抹天青的身影,宛若斷了翅膀的鳥雀,墜入懸崖中蒸騰著的一片雲霧之中,消失無跡。


    不留屍首,葬於天地,是她自己認為的,最好的歸宿。


    總歸她這樣的人,也無人惦念,更不必連累他人。


    商折霜默然垂下眼眸,凝視著那片吞沒舟雪的雲海許久,終是沒再做任何事情,轉過了身去。


    背對著這一抹紅光,她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絲莫名的波動,宛若一顆細小的石子投入了萬頃湖麵中,蕩起了微微的波瀾。


    待她回到司府的時候,天邊已然大晴。


    ——這是這幾日都難得一見的、極好的天氣。


    因為守了舟雪一夜也未曾合眼,商折霜本想回來後,便回房好好地休憩一番,然舟雪屋側附近幾許刀劍的喧鬧聲,卻生生止住了她往住處走的步伐。


    泛著冷光的劍鋒直指顧愆辭的麵門,被他鎏金煙鬥輕鬆一擋,打偏了方向。


    泊岸的目色中皆是殺意,但任他的劍有多快,顧愆辭都依舊保持著那股與生俱來的貴氣,與慵懶的神態。


    那杆鎏金的煙鬥在他使來,稱手勝一切武器,收放自如。


    “舟雪到底在哪裏!”


    “哎,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顧愆辭打了個哈欠,挑了挑眉梢,“大清早的,這樣的活動已然夠了,再多,便過猶不及了。”


    他說完這番話,便徑自轉過了身去,也不顧麵色發青的泊岸,淡然地路過了商折霜。


    在與商折霜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稍稍停頓了片刻,以一個微乎其微的聲音道:“商姑娘,真是比我想象中,要善良得多。”


    還來不及待商折霜做出反應,他的身影便快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


    商折霜盯著那條空蕩蕩的長廊,許久後才回過頭去看泊岸。


    就在顧愆辭離去的這段時間內,泊岸的眸子忽地變得有些空乏,就好似看到了什麽他看不見的東西一般。


    他的唇不斷起伏著,喃喃著“舟雪”二字,繼而雙手有些茫然地在虛空中揮舞著。


    商折霜想著,該是她從棺巫那拿來的藥起了作用,有些怔神,卻見長廊盡頭走來了一抹若雲雪般明淨的身影。


    司鏡的傷像是在一夜間恢複得差不多了似的,在他平穩的步履中,竟看不出他現在還是個孱弱的病人。


    他見到商折霜佇立於泊岸身前的身影,唇邊暈開了一抹笑意,繼而走近了她道:“辛苦商姑娘了。”


    商折霜依舊沒有說話。


    自從親眼目睹舟雪墜下懸崖之後,她的腦中就開始變得有些混亂,紛雜的思緒宛若冬日漫天飛舞雪花,縱使抓住了片刻,也會在須臾間化在溫熱的掌心中。


    “商姑娘?”司鏡平緩而耐性地又喚了她一句。


    “我沒事,就是有些累了。”商折霜回過神來,揚起一抹隨性的笑來,“司公子昨夜是睡得好,可我卻一夜未眠呢。”


    司鏡有些抱歉地笑笑:“是在下連累商姑娘了。”


    商折霜的原意本就不是抱怨,是以聽聞司鏡如此語氣,反倒是不悅了起來。


    她總有一種感覺,雖司鏡叫她將司府當作自己的家,不必與他見外,任何事無需拘謹。但他卻是那個,在司府中,最把她當外人看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原來你一直把我當外人。


    司鏡:不,其實我一直把你當內人。


    霜霜:?


    第36章 隅中(一)


    ——日出於野,而明於此。


    -


    自從棺巫的藥似乎發揮了作用之後,泊岸整個人就安靜了許多。


    他不再目色仇恨地尋顧愆辭問舟雪的事,也未曾再露出過那日站在舟雪床前,陰翳的神情。


    他的時間就好似被回溯了一般,停留在了最初,他什麽也不知曉的時候。


    司鏡喚了一個下人看著他,便也沒再對他上心,而商折霜就趁著司鏡休養的這段時間,好好放縱了自己幾日。


    她不是在屋簷上打盹,就是在湖邊喝酒,將這幾日的疲累,盡數彌補了回來,整個人也紅光滿麵的。


    這日,她一如既往地坐在湖邊長廊上飲酒。


    不得不說,司府中的這一麵湖,比她所見過的任何景色,都要虛幻旖旎上幾分。


    無論何時,如玉的湖麵上都氤氳著若仙氣般飄渺的白霧。而若是恰逢日懸於天,或皓月當空,湖麵上更是水光瀲灩,一派浮光躍金之景。


    商折霜懶懶地倚在廊柱邊,麵色被血液中翻湧著的酒氣,暈的有些紅潤。


    她抬眸望向遠處的湖麵,卻見湖心亭中坐了兩個人。


    一抹月白,一抹深灰。


    她一眼便能憑著那抹與生俱來的清峻氣質,認出司鏡,而另一個人大抵是戚伯。


    司鏡與戚伯待在一起本不是什麽稀奇的事,但商折霜卻難得地捕捉到了司鏡的情緒好似不大好。


    司鏡一向是冷靜自持的,許是因為自小生活環境的緣故,他養成了一副無論對任何人都謙和有禮的模樣。


    而那股矜貴的氣質更是融於骨髓,時時展現於他的一舉一動之中。


    不過此時的他,卻好似在對戚伯發脾氣。


    商折霜知道戚伯對司鏡的忠誠,也從未見過司鏡發脾氣的樣子。這兩件事疊加在一起,加之酒勁一衝腦門,須臾間,她便趁著兩人不注意的時候,輕巧地掠過了湖麵,躍至了湖心亭的亭頂之上。


    司鏡的聲音有些陰冷,低沉沉的,明顯在克製著自己已然壓製不住的怒意。


    “這樣大的事,你現在才與我說?”


    “公子,前段時間您要出遠門,回來了之後,又身受重傷……”


    “這不是你不將此事稟明我的理由!”


    “老奴知錯。”


    “如今淮流逃匿,司家信譽受損,又豈是你一句歉疚便可以彌補的?”司鏡的聲音比此刻凜凜而過的寒風更為冷厲,但下一刻卻倏地一轉,壓下了其中淩厲的部分,緩和了少許,“商姑娘這聽人牆角的習慣,不太好吧?”


    商折霜目色一頓,下意識地抿了抿唇,琢磨著司鏡該也是沒看到自己,自己不知怎麽的就暴露了,是以整個人的身形都凝滯在了湖心亭之上,一動也不敢動。


    “商姑娘既然來了,又好奇於此事,下來聽聽也無妨。”


    司鏡的聲音極度淡漠,還夾雜著一絲倦怠。


    商折霜訕訕地翻下了湖心亭,瞟了一眼垂著頭一言不發的戚伯,又瞅了一眼麵色無波的司鏡,隻好同戚伯一起垂下頭,開始裝啞巴。


    自從遇到了司鏡之後,她總感覺,自己原先隱在骨子中的傲氣,被生生壓下了幾分。


    出乎她意料的,司鏡沒有說話,倒是靜立在一旁的戚伯先開了口。


    “公子,若商姑娘知曉了此事,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話……”


    “這是司家的事,不必牽連他人。”


    幾乎是在戚伯說出這般話語的同一時刻,司鏡出言打斷了他,語氣決絕。


    雖知道司鏡的本意為她好,但商折霜心底還是升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煩悶之感。


    “司公子一直都讓府中的人不要把我當外人看,可我卻覺得,最把我當外人看的,是司公子呢。”


    聽聞此言,司鏡與戚伯皆是怔了怔,而商折霜卻借著酒意,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將往日的心中所想,盡數說了出來。


    “司公子,你我都知道,那日所說的理由不過隻是個借口。不論你是因為什麽將我留下,而我既然入了司府,就不會介意司公子把我當劍使。但司公子刻意規避或者保護的舉動,卻是讓我很是困擾。”


    眼前女子身上雖帶著一股淡淡的酒氣,但那雙眸子卻宛若落入了月華,明淨而皎潔,透著熠熠的光輝。


    “我商折霜從不是一個需要保護的人。”


    因著商折霜這番話,司鏡難得地沉下了心來,開始思索他與商折霜之間那層說不清道不明,而自己又回避著,不願去觸及的關係。


    她於他來說到底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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