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折霜沒有說話。


    雖司鏡讓她不要把自己當外人,但她來此已然不合情理,司家家事她更是不便插手,是以便將目光更多地放在了他們所至,那間小小的屋子中。


    這間屋子布置得很樸素,沒有任何贅餘的東西,隻有一麵畫著不知名花紋的朱紅色的牆。


    那麵牆上掛著一幅畫,畫的邊角已然發黃卷曲,然畫麵卻十分幹淨。


    ——是極其簡單的山水畫。


    引他們前來的人已然退下,縱使是這樣能馭一方的人,商折霜也能察覺出他在司鏡麵前的怯懦與忐忑。


    想來司鏡從未在他們麵前露出過這樣的神情,所以僅僅是撕去了平素裏偽裝的一角,便叫他們嚇得不輕。


    商折霜的目光又在畫上梭巡了一圈,沒找到什麽值得她注意的地方。


    她蹙了蹙眉,抬手想去觸碰那幅畫。


    司鏡以餘光窺見了她的這番舉動,下意識就想伸手去攔,可商折霜的動作卻比他快得多。


    當她的指尖掠過畫上一片雲霧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畫中而來,重重繞繞的雲霧刹那包裹住了她。極度濕潤,泛著冰涼氣息的水霧將她整個人浸透。


    商折霜心中無懼,畢竟在空域這麽多年,她什麽怪事都見過一些,如今這件,不過連道開胃菜都不如。


    然,在極速下墜的過程中,卻有一隻溫熱的手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司鏡的手。


    商折霜心底清楚,其實她與司鏡處理問題的習慣,完全迥異。


    她習慣直接將自己置於最危險,卻離真相最近的境地,見招拆招;而司鏡卻習慣未雨綢繆,摸透了事情的始末後,再縝密布置,一擊致命。


    在一片露白中,她抬眼對上了司鏡的眼眸。


    那雙眼眸依舊含著笑意,沒有初見管事時的漠然與淩厲,在此刻帶了幾分無可奈何。


    那分無可奈何挑起了她刹那間的心虛,不過這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既來之,則安之,反是局都有破解之道,無論是是強破還是智破,於她來說並沒有什麽區別。


    更何況,此刻的她的身邊還多了個司鏡。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不是孑然一身,也有不是孑然一身的好處。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開啟新章的方式除了搞事還有什麽呢?


    司鏡:你這是搞事還是搞我?


    霜霜:你想的話也可以。


    司鏡:?


    第38章 隅中(三)


    遠山如墨。


    這回是真的用墨暈染成的遠山,就連空氣中都漂浮著一絲淡淡的墨香。


    商折霜靜立於河邊,下意識回避著司鏡的目光。


    ——就算她知道司鏡並不會出言責怪她。


    而司鏡卻是挑起了眉梢,順著她不自然望著河麵的目光,淺淺道了一句:“這條河中大抵無魚,就算有,怕也是被泡成了墨條,是沒法烤來吃的。”


    商折霜:“……”


    她倏地憶起了自己出行前一日還在尋風露樓廚子的事,身軀微微僵了片刻,幾乎是從齒縫中憋出了一句話來:“不勞費心,我現在不餓。”


    隻一句調侃的話語,便將兩人之間淡淡的尷尬化解了去。


    商折霜將身子正了過來,剛想再仔細瞧瞧這地方,卻見在司鏡調侃時還平靜無波的河麵,此刻卻宛若被煮沸了似的,開始冒起了泡泡,而河水也愈發地濃稠了起來。


    她沉了沉目光,本能地攥住了司鏡的手腕。


    就在她攜著司鏡一同躍上了枝頭的時候,翻滾著的河水宛若被一柄大斧破開了一般,露出了其下黑黝黝的河床,覆著亂石的黑泥上下起伏著,仿佛有什麽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一個宛若扇麵的背鰭從土中冒了出來,緊接著是布滿鱗片的身軀。


    商折霜瞥了一眼司鏡:“還真有魚,可不是墨條。”


    司鏡:“……”


    就在她這句話落下的刹那,那條巨大的“魚”從淤泥中躍了出來,一擺尾,身上還簌簌掉落了不少混著爛肉的鱗片。


    與此同時,一個壓得低低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搖曳的枝葉中散了出來。


    “誤入此地者,必陷於心之所怖所欲,不得自拔,不得超生。”


    這聲音喑啞銳利如在粗糲的地麵劃過一般,拉出了深深的餘響,就算消散了,也猶繞耳邊。


    商折霜輕蔑一笑,顯然是沒將這裝神弄鬼的話語放在心上。


    而站在她身側的司鏡更是冷淡,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然,下一刻的他,卻突然伸出了手來,直直朝商折霜的方向推去。


    他們本就站在不粗不細的枝頭,重心算不得穩,他雖隻是輕輕一推,卻足以讓商折霜歪斜著身子墜下枝頭。


    那隻周身潰爛的“魚”伏在河床中伺機而動,咧開一半的嘴,露出上下細細密密的尖銳牙齒。


    若不是商折霜輕功極好,點虛空而起,躍至了另一個枝頭,從這個枝頭墜落,怕是會直接落入它的口中,成為它的腹中之餐。


    她眸光一轉,對上了司鏡那雙暗含笑意的眼睛,下一刹目色凝滯,脫口而出道:“你這人怎的如此不講理!若不是我剛剛救了你,你怕現在早已淪為那怪魚的盤中餐了,我從未見過你這樣貪生怕死、狼心狗肺之人!”


    “若不是你,我也不會淪落至這種鬼地方!還不都怨你!偏要碰那幅破畫!”


    不得不說,司鏡演起戲來剝去了那股與生俱來的矜貴,好似骨子裏本就藏了一個斤斤計較的小氣之人,全然沒了君子風度。


    商折霜明麵上瞪著他,直視著他的雙眸,暗地裏卻順著他的餘光,將目色凝在了一處草皮之上。


    那叢草皮的顏色與周邊有些微小的差異,若不是司鏡的目光,她許是還要找上一段時間。


    這兒是畫中的世界,若真有外物幻化偽裝,必然很難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會露出細小的破綻。


    畫是淮流的畫,淮流走了,無論還有什麽東西藏匿其中,大抵都不足為懼。


    商折霜一邊瞪著司鏡,口中一邊不住地罵道:“跟了你這樣貪生怕死的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大概是覺得他們還沉浸在爭吵之中,不會注意外物,那片違和的草皮在無風的情況下輕輕動了一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一刹,商折霜從河麵掠過,幾乎是貼著那隻半張著口的“魚”而過,從草皮中徑直揪出了一個東西。


    那東西的外表看起來就是一幅普通的白色畫卷,在她手中不住掙紮著,扭動的樣子活像是一隻被揪住了尾巴的耗子。


    商折霜冷冷地捏著它,隻消指尖微微一使力,便可以讓它發出與剛剛類似尖利的叫聲來。


    因為那個狀似畫卷的東西被商折霜攥在了手中,河中的那條“魚”就好似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凝固在了原處,那本在微微顫動著的鰭,與輕微起伏的齒亦靜止了下來。


    商折霜看了一眼河對岸的司鏡,將那東西又攥緊了些,不出片刻,便掠過河岸,站在了司鏡的麵前。


    那東西還在商折霜的手中劇烈喘息著,發出的聲音愈發大了,最後竟變成了深深的悲鳴,好似在無形中牽動著畫中的情景。


    黑雲蔽日,疾風迅雨呼嘯而來,許是因為是畫中的緣故,這個世界一片黑白,就連落下的雨珠,也如同墨珠一般。


    手中的東西還在不住地掙紮,而雨珠就這樣直落落地砸了下來。


    商折霜一手將那正在掙紮的畫卷鬆開,一手將司鏡拉到了畫卷底下。


    那張畫卷不大,卻恰恰能將他們與從天而降的墨色雨珠隔絕開來。


    不至半刻,那扭動掙紮著的白色畫卷,便被墨珠染成了玄色;又過了少頃,這場潑墨大雨竟就這樣生生地停了下來,沒有一絲預兆。


    商折霜手中的畫卷恢複了一片潔白,但卻似被抽幹淨了力氣似的,懨懨地蔫在了她的手上,軟塌塌的,活像一片失去了水分的爛菜葉。


    因著這場意料之外的瓢潑大雨,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宛若一幅被潑了水的山水畫,遠處的重山邊緣暈開,與天際交接,而原先明晰的枝葉也似籠了一團黑霧一般,看不太真切,就連腳下的泥土,都宛若濕透的宣紙,仿佛隨時都會塌陷。


    商折霜看了一眼司鏡,卻見他蹲下身來,以指尖撚著被墨打濕的衣擺,若有所思。


    手中的東西依舊毫無氣息,還在裝死,商折霜索性先不搭理那東西,對司鏡道:“你可是看出了什麽?”


    司鏡的指尖還沾染著墨跡,繼而直起身來,看向眼前或暈墨或空白的場景,緩聲道:“既然淮流跑了,還留了東西守著這幅畫,就意味著這幅畫於她來說十分重要。但哪裏重要,可就耐人尋味了。”


    他的話語淺淺淡淡,沒有含雜什麽感情,就似隨意一提,但商折霜卻覺察出,手中攥著的那東西輕輕顫了一下。


    她偏了偏頭,順著司鏡的目光看向了眼前虛無的一片,輕聲笑了:“這畫中所展現的,定遠遠不止我們當前所見,想要尋到淮流所珍視的東西,恐怕沒這麽簡單。就比如說……我們眼前,除了這一隅之地,其餘的地方,都是空白。”


    司鏡挑了挑眉,看著周遭的一片白,似是饒有興致。


    沒有更多言語,他向前一步,以指尖上的墨跡,開始在空氣中作畫。


    眼前廣闊的虛無就是他最好的幕布,而他指尖濕墨所觸及之處,竟真以墨跡的形式,顯現於了這虛無的幕布之上。


    商折霜手中的東西驚恐地抽搐了一下,這才又開始大力地掙紮。


    本是濕軟的地麵,突然凹陷了下去,宛若汪洋沼澤,而司鏡竟依舊還在從容作畫,絲毫不在乎半截身子已然陷於其中。


    他寬大的袖袍在虛空中迅疾掠過,以指代筆的恢弘氣勢,如同在指點江山,不遜任何大家,甚至於在這樣快的速度下,畫出來的東西,也絕不能稱之為凡品。


    很快,他大麵積渲染出了一條通至遠山的道路,還順帶為自己畫了一隻馬匹。


    駿馬的嘶鳴聲空靈回響在群山之間,司鏡扯住韁繩,借它向前的力道,把自己從泥濘之中拖了出來,借力上馬,之後又對身後的商折霜伸出了一隻手來。


    商折霜沒有猶豫半刻,足尖一使力,便翻身而來,借著他手掌的力道,坐在了馬匹之後,而那幅形似畫卷的東西,還牢牢地攥在她的手中。


    因為司鏡的舉動,那東西變得越發不安,也不再如剛剛一般裝死,而在它掙紮的同時,畫卷中的一切,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剛剛司鏡添置上的道路,開始由最末端開始塌陷,若不是駿馬依舊在不停地疾馳,恐怕他們下一刻便會葬身於一堆土石之中。


    馬蹄的噠噠聲急驟,應和著身後土石墜落的聲音,宛若流水自山石中迸出,奔逐匯流成一曲聲聲震懾心弦的琴曲,將此刻的氣氛渲染得更為緊迫。


    但縱使險象環生,司鏡依舊一手執著韁繩,以另一手作畫。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不過如此。


    若是有風沙襲來,他便繪出成片綠蔭,將其阻絕;若是有烈火將綠蔭舔舐殆盡,他便畫出一場如注暴雨,將它潑滅……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會有異。


    山水畫大都寫意,留白為多,被司鏡這麽一畫,那些空白的地方逐漸被填滿,而他們能涉足的地方也愈發多了起來。


    他與商折霜手上那東西來來去去“鬥法”幾回,將它的幾近殺了個片甲不留,而這畫中世界,也幾近被他們逛了一圈。


    商折霜看得出,那東西雖可以操控畫中的世界,但終歸是淮流放置於畫中,用於守畫的,與畫中世界不是一體,是以作法控製畫,也消耗了它的大量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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