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淩庭心悅於她,她從不覺得奇怪。


    最初,她發現婉盈與趙淩庭之間有情,是不小心窺見了趙淩庭握著婉盈的手,教她作畫。


    見她看到了,趙淩庭有些局促,而婉盈卻滿不在乎,徑直抓了她手過來,與她說這幅畫所繪為何。


    那日,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隻想著以後還是規避著他們些為好。心底那點炙熱的小火苗,就這樣被她生生地壓抑了下來。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發覺自己的精神越發的恍惚,刺繡總能紮傷手,而練字時,也總會將墨暈得亂七八糟。


    她的心底逐漸生出了一念。


    ——若趙淩庭不再喜歡婉盈了,會選她嗎?


    懷著這樣微小的念頭,她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地參與趙淩庭與婉盈之間所有的事情,而婉盈與趙淩庭也待她如初。


    她一直以為隻要這樣便足夠了,可偏偏,當她看到在坑洞中絕望哭泣的婉盈時,那抹惡念、那抹猜測又悄然浮上了心頭,慢慢地吞噬著她。


    若婉盈沒能回去,趙淩庭會選她嗎?


    這聲音起初甚是微小,然卻隨著她步伐的逐漸放緩,變成了縈繞不散的魔音,充斥了她的整顆心。


    趙淩庭會選她嗎?


    會的吧……


    趙家本就有意與秦家柳家聯姻,若婉盈不在了,趙淩庭便是她的了。


    更何況,柳家比秦家家底雄厚,於趙淩庭來說,是更好的選擇。


    她伸向秦婉盈的手頓了頓,而後如受了驚嚇的鳥雀一般,倏地收回了懷中。


    她不敢去看秦婉盈麵上的神情,因為她猜得到,眼前少女那雙如綴點星的眸子,一定隨著她的這個舉動,一點一點熄滅了。


    她在心中安慰著、欺騙著自己,後麵還有賊人追殺,若她費時間救了婉盈,說不定兩個人都會遭殃。若她能快些出了林子,搬來救兵,兩人都能得救。


    她倉皇地將枯枝敗葉蓋在了那個小小的坑洞上,撒腿都跑。


    但她始終都沒再敢回頭。


    就這樣,她順利地回到了山下的村中,見到了來尋她的家人。


    一路的疲勞與驚嚇讓她燒了三天三夜,迷迷糊糊醒來後說了婉盈失足落下懸崖這個“假消息”後,又睡了很久。


    待得她將病徹底養好,才聽聞了“沒有尋到婉盈”的這個消息。


    傳話的丫頭將這個消息帶給她之後,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落下了淚來。


    然落淚的原由,卻是恐懼。


    而那丫頭隻覺得自家姑娘如此哀慟,是因為與秦姑娘知交情深,寬慰了她好幾句,才又服侍她睡下。


    第二日趙淩庭便來了。


    他麵容枯槁,眼下一片青黑,眼眶凹陷,就似好幾日都沒睡。柳璫可以明顯地看見他哭紅了的眼角。


    可她沒有說話,垂著頭,生怕趙淩庭看到她眼中的心虛。


    但趙淩庭卻什麽也沒說,甚至沒有提及秦婉盈這個名字。


    想來他根本就不可能懷疑她,隻覺得她該是同他一樣傷心的。


    柳璫第一次覺得,往日裏所做的所有善事,呈現的所有真摯的麵龐,都成了她現下遮掩著的一個假麵、一具皮囊。


    沒有慶幸,沒有喜悅。


    這一件事,將她這個人,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偽善的人。


    趙淩庭麵對她的姿態溫柔,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可這層柔情若是建立在秦婉盈的死或是對她的憐憫之上,就又是別一番滋味了。


    可她對趙淩庭的愛,一直懷揣著一種不切實際的希冀。


    於是她與他就這般順理成章的成了親,她也如願成為了趙夫人。


    雖然趙淩庭對她很好,而他們也一直相敬如賓,但卻少了她預料之中的幸福或是喜悅。


    一切都過於平淡。


    在這層平淡掩蓋著的血淋淋的現實中,秦婉盈的臉愈發頻繁地出現在她的夢中。


    她痛哭著,質問著她,為什麽當初不向她伸出手,為什麽不救她一命。


    直到趙淩庭因病離世,她都沒能逃脫開這個噩夢。


    她的心病愈發重了,最終,在一個清晨,孤身一人離開了柳家。


    她回到了她少時拋下秦婉盈的那座山,憑著那日鮮血淋漓的記憶,尋到了那個坑洞。同時,她也找到了秦婉盈的屍體。


    那具小小的骸骨,腕上還戴著她送她的首飾,身軀卷曲,想來是被活活餓死的。


    那時的她該有多絕望啊?


    似魔怔了一般,已經年過四十的柳璫緩緩爬入了坑洞,坐在那具骸骨身側,同少時的秦婉盈一般,將身子蜷縮了起來。


    就這樣吧……


    讓一切都回到起點。


    若那時的她,能不被那抹惡念占據,他們三人的未來會不會有所改變?


    當所有傷痕累累的過往被揭開時,柳璫反而變得釋然了,她自欺欺人那麽多年,化為鬼魂在柳府追尋當年的回憶。


    但是真正親手打破這和平的人,正是她啊。


    司鏡看著她從原先跪坐著的姿態慢慢直起身來,唇邊凝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柳姑娘死不足惜,不過若秦姑娘的屍骨一直待在那個地方,未免也太可憐,太為不公了。”


    柳璫的瞳孔驟然放大,垂下頭來,扯住衣角,想為自己辯解:“不……我一生亦做善事無數,怎會死不足惜呢……”


    “死是柳姑娘自己的選擇,更是柳姑娘的因果,與柳姑娘所做的善事無關,我們可從未否認過柳姑娘的善良。”


    商折霜緩緩走到柳璫身側,拾起那根剛剛被她拋擲過去的釵子,盈盈一笑道:“既然我們二人來都來了,便再幫柳姑娘一個忙吧。”


    “什麽忙……”


    “柳姑娘自己也知曉,你在凡間逗留不了多久,若不去投胎,怕也隻能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常言道,狐死首丘,落葉歸根,想必你也不願你與秦姑娘的屍首,永遠都待在那個鬼地方吧?”


    “我……”柳璫默了默,神識已然開始渙散,有些呆滯地看向商折霜,“堯山南,漣水北,有一條小溪,旁側有幾棵鬆樹,就是那了。”


    商折霜的眼角微挑,司鏡可以極其容易地窺見,其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那還請柳姑娘安心上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  司鏡:霜霜你怎麽這麽像詐騙集團的。


    霜霜:這不是和你學的?


    第49章 亭午(六)


    草草用過午膳之後,商折霜與司鏡便離開了柳府。


    一路上司鏡的表情一直似笑非笑的,讓商折霜心裏升起了一股不悅之意。


    “我不就是把你誆騙人那一套用在了柳璫身上,你何必如此反應?更何況,也算不得誆騙,該葬的,我還是會幫她葬了的。”


    “那折霜可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司鏡的心情看起來極好,而他這副運籌帷幄的模樣,突地讓商折霜覺得有些怪異。


    她以餘光掃過司鏡的麵頰,心中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疑慮。


    若是她不以那句話誆騙柳璫,讓她說出自己屍身的下落,方便他們去取柳璫屍身上的寧玉符,司鏡又會怎麽做呢?


    以她這段日子與司鏡相處的經驗來看,司鏡此人雖表麵溫文爾雅,看起來算良善,然內裏卻比墨水還黑,惡劣融入骨血。


    可偏偏這樣惡劣的人,卻又讓人討厭不起來。


    於是她笑笑,不再作答,隻是捏緊了韁繩,驅馬向前。


    依柳璫所說,他們很快就在堯山之南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坑洞。


    一大一小兩具屍骨各自蜷著,但在這本該恐怖的畫麵中,商折霜隻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可悲與蒼涼。


    其實她也在逐漸發覺,自從與司鏡一同回到司家後,她的情感波瀾就比以前更勝,能體會到比以前更多的情緒,隻不過她並不在乎,所以便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這件事。


    商折霜將寧玉符小心地從柳璫的頸上取下,握在掌心,剛想尋個法子為柳璫與秦婉盈各立一個墓——畢竟她也算是受人所托。


    然司鏡卻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已命人在趕來的路上,這種事,不必我們做。”


    商折霜怔了怔。


    她早已習慣了何事都親力親為,倒是沒想到這層。


    司鏡沒說更多,帶著她就往山下走,直至走到了山腳,才道:“柳家是名門,就算落敗,也還未被世人遺忘。而柳璫就算是做了這等事,仍舊還是那個行善積德的柳家大姑娘。葬柳璫,給柳家一個交代,也給世人一個交代,以司家的身份來做,有利而無害。”


    商折霜恍然,目色玩味:“若不是你今日說這些話,我都快忘了你是司家家主了。”


    “折霜覺得我不像?”


    “若要說像,你這般喜歡獨來獨往,又深不可測,倒是比舟雪更像聚螢樓的殺手。”


    司鏡帶笑的麵容有半刻的凝滯,而後才淡然一笑道:“折霜可真是高估我了,我不會武,縱使臨危不懼,也無法當一個殺手。”


    回到司府後,商折霜去見了泊岸一趟。


    現在的泊岸已不似舟雪剛離開時一般,目色呆滯,甚至已經能認清自己的身份,在見到商折霜時,還對她行了個禮。


    商折霜忽地有些恍惚,而與舟雪相處的歲月好似就在昨日,不過,現在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聽司公子說,過幾日我要隨你們去四洲?”泊岸似乎對四洲十分感興趣,撫著腰間的佩劍道,“商姑娘覺得,如我一樣的執,真的能去四洲,過上常人的生活麽?”


    “若是為司家辦事,有何不可?”


    商折霜一眼便瞥見了泊岸腰間配的是舟雪的劍,垂目道:“你今日一切來之不易,還望去四洲後,能好好生活。”


    “司家待我恩重如山,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泊岸就住在舟雪先前住的那所屋子中,從窗口舉目眺去,湖麵上翻騰著的水霧,像極了舟雪那日縱身躍下的那片雲海。


    沒有悲傷,也沒有釋然,商折霜站起了身來。


    她從不覺得這是個最好的結局,隻是覺得,這個結局,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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