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折霜目光飄忽,凝視著眼前似乎沒有盡頭的夜色道:“我不知道關於忘川的傳說,卻常常會想,若我途經忘川,是否能看到此生最記掛的人或事。如今所踏之處,倒是與我想象的忘川有些相似。”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神與棺巫能做的事情相同,他們可以窺探到你的回憶,卻無法知曉你內心的真正所想。所以常人可控,可於心誌堅定的人來說,他們所做的一切,或許可視作折磨,卻不會令人迷失。所以折霜此刻,反而能苦中作樂了。”


    周圍的幻象萬千,但這一片片過於真實的場景,在商折霜的眼中,卻因為司鏡的這幾句話,與他的相伴,逐漸模糊淡去了。


    她更專注地將目光鎖在了那一個個無頭士兵上,試圖不動聲色去靠近那些士兵,找出些許線索。


    司鏡沒有阻她,顯然心中也明白,若一直走,無非就是個死循環,除了生生將人耗死,沒有任何意義。


    可若以此消磨他們的意誌毫無用處,那所謂的神明又會不會令取他策,還是想一直就這樣,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們困死其中?


    司鏡不由得思索起神真正的目的,連帶著行走的步伐也遲緩了下來。


    若不是商折霜的一聲喚,他一定意識不到,有一道傷口從他的肩部蜿蜒而出,染紅了衣擺,順著小臂往下,汩汩淌著鮮血。


    他有些愣怔,一抬眸對上了商折霜擔憂的雙眼。


    回憶似發黃的畫卷,一遍遍地在腦海中洗滌幹淨徹底,鋪展在了眼前。


    那是他第一次依著寧朝暮的意思,去為她取她想要的東西。


    機關凶險,他能輕易躲避;惡獸狠毒,他能揮刀斬之。然,千算萬算他卻想不到,當初從頭到尾護下的一人,竟從身後,拿著小臂長的斧子,砍向了他的臂膀。


    鮮血噴湧而出,連帶著他難以置信的眼神,盡數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他看得出,他的眼中不存惡意,隻有恐懼,可是……又為什麽非要這麽做呢?


    那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往後避讓,含含糊糊道:“是寧姑娘交代我怎麽做的……司公子,您本就不是常人,竟能擁有血瞳。寧姑娘說了,您誰都不能相信,除了她……”


    嗬……多麽可笑。


    當時的他差點就要將那人剩下的話,盡數替他補出來了。


    ——我原先是不願這樣的,可誰知,你竟是一隻怪物。


    那時的他也不過十七,隻懂經商之道,雖為人清冷,卻從未懷著極大的惡意去揣度人性。


    可是,僅僅因為一雙眼睛,或是一己之利,就能對恩人拔刀相向。


    有時候,人性不過如此。


    他本就遣散了家中的仆役,不過當初為的是不拖累牽連他們,可此事之後,他在為人處世時,又添上了幾分漠然。


    他眸子原有的清冷中,帶上了一抹若堅冰似的的疏離,對誰都是如此。


    而與人相處時,也愈發的逢場作戲。


    終歸他的命都不是他自己的,而他在他人眼中也不過是一柄劍、一隻怪物,剩下的,又有什麽是重要的呢?


    於那時候的他來說,死亡,不過是一種解脫。


    而從不顧及他想法的寧朝暮,則不厭其煩地用著這一類歪劣的招數。


    比如在東洲時,她便借此威脅他,讓在場所有與他有交情的商賈,看到他瞳孔似血、披著鬥篷的模樣,然後在他們驚恐的呼叫聲中,一個一個地了結他們的生命。


    還好那時的他已然冷性,自是不會對這樣的場麵作太大的反應。


    突如其來傷口與回憶,讓司鏡靜默地站在了原處,不過,他並不覺得這些過往不堪或是令人絕望。


    相反,恰恰是這樣的過往鑄成了現在能獨當一麵的他,也恰恰是這樣的過往,讓他遇見了此生不能錯過的人。


    商折霜的視線原是緊緊地鎖在司鏡身上的,直到,她發覺自己身上也發生了些許變化。


    密密麻麻的傷痕從背部蔓延而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的血紅的藤蔓。


    伴隨著尖銳的,被利刃劃過的疼痛,她能感覺到鮮血自衣裳而下,粘膩地將衣服與背部粘在了一起。


    司鏡是正對著她的,自然沒察覺到她的異樣,隻是捂住了自己肩上的那道傷痕,輕聲道:“我沒有事。”


    可伴隨著他這句話的落下,越來越多傷痕出現在了他的身上。


    有商折霜見過的,亦有她沒見過的……


    比如臂上凶獸所抓的爪痕,又比如麵頰上那一道淺淺的傷口。


    “傷口回溯……”商折霜低低地念了一句,卻發現那些無頭士兵已然不呈現一副巡邏的姿態,而是以一種極為空洞麻木的眼神盯著他們看。


    “折霜……”


    商折霜受過的傷不多,除了背上那些幼時曾受過的傷,其它的不過寥寥,但司鏡還是敏銳地從她頸上那一道微小的血痕,與她的這句話,判斷出了她現在的境況。


    “你都沒事,我能有什麽事?”


    商折霜冷冷地駁斥了回去,顯然因為司鏡身上的傷,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她知道,這些傷口所帶來的疼痛,並沒有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妄,而減少半分。


    然司鏡現在竟還能含笑與她說話,著實荒唐。


    她倏地點地而起,速度快得司鏡都未曾反應過來。


    她一手奪過無頭士兵手上的長矛,向另一個離它不遠的無頭士兵丟去。


    長矛紮入了無頭士兵的身軀,然它的身軀就似個偶人一般,軟綿綿的,發出了“噗”的一聲輕響,便在刹那間被長矛穿透,倒了下去。


    這樣的場景遠比那些無頭士兵反抗暴動,令商折霜更為驚愕,以至於她剛剛握著長矛的手心都發了冷,似一塊冰,有些麻木。


    若那些無頭士兵反抗,反倒讓人覺得事情有轉圜的餘地,他們不至於被逼至絕境。可若那些無頭士兵隻是如擺件一般,麻木不仁,她的下一步又應該怎麽做?


    她怕的從來都不是做不到,而是,無事可做,無能為力。


    銳利的疼痛感在這樣的環境下,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心底蔓延而出的涼意,更是令她整個人仿佛都被浸入了冬日的冷泉,自咽喉而上彌漫出了一股窒息感。


    若這個神,並不是如司鏡猜測的那般,意欲讓他們心服口服,隻是想看他們如困獸般絕望的垂死掙紮呢?


    各種猙獰古怪的傷口已然遍布了司鏡全身,商折霜甚至覺得,若這樣放任司鏡,那他身上的鮮血,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便會流光。


    這樣便算讓他們折服了嗎?


    可是,她又怎麽可能服氣?


    商折霜目色一沉,心中升起一念,對著無盡的夜色,冷聲開口道:“當初與你做交易的隻有司鏡一人,紅線到腕,你取走性命,不過兩訖。將我牽連其中,也算得上你崇尚的所謂天道嗎?”


    虛空中傳來一聲淡淡的輕笑,女子聲音空靈,問道:“商姑娘,現在後悔陪他來這了?”


    商折霜不動聲色地與她周旋:“談不上後悔,不過覺得你手段卑劣。”


    “手段?”女子的聲音中笑意更勝,“對付你們還需要手段?司鏡身上的傷,可致死,你身上的傷,卻不足以致死。既然如此,我又怎麽算違背了天道,強行將你牽扯其中呢?”


    商折霜沒想到,這個神竟還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同她一樣,冷冷笑道:“若我說,我欲同司一樣,與你做一個交易呢?”


    “折霜!”


    司鏡顯然沒想到商折霜竟能說出這般話來,一拽她手臂,便想阻止她。


    雖然商折霜看不到女子麵上的神情,卻可以依著她的語氣,感受到她話語中愈演愈烈的愉悅:“交易……可以,我可是,來者不拒的。”


    “商折霜。”


    司鏡的聲音冷下了許多,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一個字一個字念著商折霜的名字。


    強行忍著的疼痛,已然無法讓他的腦子似最清醒的時刻般運轉正常,此刻的他就似被人打了一拳般,整個人都輕飄飄的,甚至眼前有些恍惚、發白。


    與商折霜昔日點點滴滴的過往如走馬觀花一般,在眼前輪轉。


    “與他一樣。”商折霜一指司鏡,淺淺笑道,“我想以我的命換一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操作一下。


    司鏡(魂不守舍):別操作了,頂不住。


    第87章 人定(三)


    司鏡的腦子昏昏沉沉的,甚至連商折霜要與神交易什麽,都未曾聽清。


    身上流淌而出的鮮血,就仿佛是他的生命一般,一寸一寸從身體中抽離而出。


    可是就在這樣的恍惚之中,他身上的疼痛,竟是逐漸減緩,他甚至能看到,臂上肉眼可見的,正在愈合的傷口。


    商折霜呢?


    他的心中隻存了這一個想法,席卷而來的悵然與恐懼,宛若一個巨大的繭,將他密密實實地包裹了起來。


    眼前有天光落下,映照在淺淺的,泛著粼粼波光的長河之上。


    他們……回到了神的結界之中?


    難怪幻境破滅,傷口愈合。


    頭還有些暈,司鏡有些踉蹌地往前邁了兩步,而後就如想到了什麽似的,倏地抬起了頭。


    眼前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森林,無數紅線纏繞於枝葉之上。


    他甚至能看到,每條紅線連接著的,一個個閃著光的魂魄。


    -


    商折霜看著麵前懸浮於虛空中,才堪堪與她一般高的孩童,一言不發。


    她金色的瞳孔仿佛吸入了周圍所有的光,熠熠爍爍,竟讓人一眼,便能起了敬畏之心。


    她的手中捏著一根紅線,語調慵懶且漫不經心。


    “你可想好了?”


    “自然。”


    “不再聽聽你小情郎的勸阻?”


    鹿姬一向自負,這世上除了師尊,沒有人能讓她低頭。


    她來朝境曆練,見過千萬種人,無一人不如她一般,崇敬著她所信奉的天道,就連迦河城神殿的神女,見到她也得垂了頭。


    可商折霜的眼中偏偏存了傲骨,壓根不懼於她。


    就因為她的態度,鹿姬心中生起了一股渴望。渴望將她的皮肉掀開,傲骨折斷,再飲盡她的鮮血,讓她徹徹底底敗服於她。


    鹿姬看著商折霜,唇角勾起了一抹譏諷的笑意,將紅線纏繞在了如蔥的指尖之上,轉著圈。


    商折霜的目色如舊,並沒有因為她提及司鏡而泛起一絲波瀾,倒是淺淺地笑了:“我為什麽要聽他的?”


    “你要知道,就算你與我做了交易,他的命我依舊會收回來。”鹿姬的麵上雖呈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冰冷,仿佛覆著霜的冬夜,“你這樣做,得不償失,不過是給他陪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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