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開泰就這樣成了組織部辦公室負責的。


    這負責兩個字雖然既普通又平常,但這幾天鍾開泰卻明顯地感覺出了它們給自己帶來的某些變化。沒跟這兩個字聯係上之前,他這個副主任也就領導著小張,做點上傳下達的工作,匯總匯總情況,起草一些無關緊要的文稿,接待、處理一下基層普通群眾來訪、來信等不起眼的小事。現在不同了,不僅直接呈送給省委組織部和市委領導包括嚴部長在內的《組織工作簡報》要他編發,而且有了參加部分會議的資格,分管市直和縣區黨政官員考核任免的幹部一科、二科起草的任免通知要他核發,另外嚴部長要找部門頭頭談話什麽的,也由他出麵具體聯係安排。連組織部的財權也掌握在了鍾開泰手上,領導用車得他派,哪個科室要購置辦公用品或出差什麽的開支要請他審批報銷。鍾開泰一下子從機關邊緣人變成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就是大權在握的幹部一科、二科的科長,平時根本就沒把他這個小小的辦公室副主任放在眼裏,現在因為有求於他,對他也格外客氣、笑臉相迎了。


    鍾開泰的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有一陣,他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和幹部一科、二科的科長平起平坐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幼稚得實在有些好笑。


    說來還得感謝那位懵懵懂懂的昏暮敲門的縣委副書記。那天晚上,鍾開泰和周春雨坐在客廳裏看電視連續劇《笑傲江湖》。本來鍾開泰對金庸小說和金庸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沒有興趣,但周春雨卻是個金庸迷,他隻得奉陪著。正看得興味索然,忽然有人輕輕敲響了房門。這時已經過了10點,鍾開泰憑直覺,意識到這個時候來敲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角色。


    鍾開泰在這棟組織部的宿舍樓裏住了七八年了,平時除了幾位親戚和不多的幾個要好的朋友來走走,其他人是難得邁進這個門的。就是這些親戚朋友要來,也會在9點以前,而且會先電話告知。鍾開泰不免暗忖,是不是自己在辦公室負責,有人求上門來了?有人求,才顯示得出自己的實力啊。鍾開泰一陣竊喜,從沙發上蹦起來,箭一樣射向門邊。習慣性地往貓眼上一瞧,但見明晃晃的樓燈下站著一位高高大大的漢子,手上還提著一個食品袋。


    鍾開泰認識門外的漢子,是縣裏一個分管黨群的副書記,這段時間天天往組織部跑。據說該縣的縣長要進市裏某局當局長,他有心想頂替上去。鍾開泰心裏說,這個家夥真靈性,我一負責辦公室他就找上門來了,大概他是無法靠近嚴部長,才來走我這條捷徑。算他沒找錯人,安排他和嚴部長見一次麵,我還是有辦法的。


    人也就是怪,那些天天門庭若市的有權人,不堪忍受慣於昏暮敲門的人的滋擾,門上一有動靜就心驚肉跳,而像鍾開泰這類向來無人問津的邊緣人,忽然有人找上門來了,則不免浮想聯翩、受寵若驚起來。當下鍾開泰就感激地顫抖著雙手,將門打開,真誠地向那副書記笑道:“哎呀,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大書記您哪,是什麽風把您吹來的?”


    那位副書記當時就木了,愣怔著站在門口,像是從沒見過鍾開泰似的。事實是今天上午他還在組織部辦公室門口跟鍾開泰十分熱情地握過手。鍾開泰還以為他是膽怯,鼓勵道:“有事嗎?有事進屋說吧。”


    這時對方才剛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輕聲咕噥了一句:“這不是鄧科長家呀?”然後悻悻地轉身,提著手中的食品袋下了樓。鍾開泰看得很清楚,那是兩瓶裝的精品開口笑酒。傻瓜都知道,酒盒裏絕不僅僅是開口笑酒。


    那位副書記說的鄧科長,是分管縣區黨政官員的幹部一科的科長,他住在跟鍾開泰同樓層同方位的另一個單元裏。


    這件事對鍾開泰的刺激可不小,此後的每天晚上,隻要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他就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彈起,急步往門口方向衝去,快到門邊又猛地停下了。繼而在屋子裏不停地繞圈,像一隻被敲昏了腦袋的鴨子。一直要等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他才失望地回到原來的位置,慢慢平靜下來。


    不過這件事也幫助了鍾開泰,他漸漸地冷靜了,開始對自己的地位重新進行評估。他又將嚴部長那天跟他的談話反反複複溫習了幾遍。嚴部長說過辦公室先由你負責,但也僅僅點了個先字,至於以後怎麽樣,他並沒有明確表態。在組織部待了十多年,鍾開泰也算是世事洞明了,懂得這就是常說的領導藝術,什麽話都留有餘地,不會說得太死。其實嚴部長的意思已經很到位了,辦公室由你負責,但還不是負責人,更不用說辦公室主任了。這有些咬文嚼字的味道,但機關裏,尤其是像組織部這樣的部門,在牽涉到人事的時候,那些關鍵的措辭就這樣講究。


    鍾開泰冷靜地想了想,覺得自己不能隻計較眼前的一些表麵上的榮辱得失,自己的最終目的是要抓住這次機遇,上一個關鍵的台階。而這樣的機遇並不是太多,特別是在他這種年齡。也就是說,弄好了,他這個負責的就會成為負責人,進而成為主任,還有進步的可能。這倒不是這個主任的位置如何的了不起,而是作為一個機關幹部,總不能做一輩子的副科級幹部,總應該找一個再進一步的台階。


    因此,鍾開泰格外看重嚴部長給予的這次機會。他記住了嚴部長打開局麵的話。領導既然要你負責,你當然就要做點事情出來給人瞧瞧,否則一切免談。原來的辦公室主任也是一步步幹上來的,而且主任這個位置隻幹了兩年就得到了提拔。鍾開泰分析了一下,他之所以進步這麽快,主要是跟嚴部長跟得特別緊,善於領會嚴部長的意圖,嚴部長一個眼神,一舉手一投足,他都能及時覺悟出其真正的含義,深得嚴部長的賞識。人貴有自知之明,鍾開泰知道自己沒這個本事,不過賣命地工作是做得到的,以彌補先天不足。比如部裏的宣傳報道和財務後勤,過去的主任緊跟領導去了,這兩項工作一直不怎麽突出,還很有潛力可挖。宣傳報道說穿了就是恰到好處地反映部裏的工作,提高領導聲譽。至於財務後勤,無非就是一個錢字,隻要有了錢,什麽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


    於是鍾開泰就從這兩個方麵動起了腦筋。他很自然地想起兩個高中時的同學,一個是在電視台任職的東方曉,另一個是在財政局做事的陸百裏。鍾開泰把抽屜裏的通訊錄拿出來,想給他們打打電話,不想東方曉和陸百裏的電話號碼竟然還是六位數的,而這個城市的電話號碼早已經升到了七位數。


    這讓鍾開泰感慨不已。這幾年自己仕途多舛,沒有多少值得張揚的地方,很少與外界聯係,至少也有兩三年沒找過東方曉和陸百裏了。一時他沒了打電話的興趣,把電話本扔進抽屜裏,望著窗外那棵毫無動靜的塔鬆發了半天呆。


    在外人眼裏,組織部是一個帽子工廠,他們在給別人批發帽子的時候,也會順便給自己預留幾頂。這當然一點兒不假,隻要有來頭,在組織部轉一圈出去就是縣長、書記,再混幾年就是副市長、市委常委,也並非難事。現在的市委常委和副市長一級的領導層裏,就有好幾位在組織部做過科長、主任什麽的。比如前麵提到過的辦公室主任,不到四十就做了縣裏的組織部長,隻要不出意外,兩三年就能做到分管黨群的副書記,再過三四年不是書記就是縣長,這麽一路走下去,十來年也就是五十歲不到就可進市裏的領導班子,如果得到更上一層領導的賞識,後麵的宦途還有希望。


    隻是萬丈高樓平地起,你先得占據諸如一科、二科科長的要害位置,或至少也要幹幹辦公室主任這樣的職務,才有往上爬的基本的起點。隻是話雖這麽說,卻並不是組織部的每一個幹部都有這麽幸運。即使做到科室一把手的位置,也有很多的台階要邁。按常規,首先你得從科員進步到副主任科員,然後由副主任科員進步到副科長、副主任,再由副科長、副主任進步到主任科員,之後才有可能進步到正式的科長。有些人在組織部幹了一輩子,眼睜睜看著那些大帽、小帽一頂頂扣到了別人頭上,自己卻要到退休那天才勉強混成副團級組織員,見馬克思時才算是有了點麵子。


    眨眼間,鍾開泰也成了中年人,弄不好的話也隻能重蹈覆轍。他暗忖,如果退回去十年,他才不把這鳥科級主任放在眼裏呢。那時候他大學畢業出來沒兩年,雖然隻是廠辦一個沒有級別的幹事,但腦子裏卻裝滿了企業改革的宏偉目標,心裏想著的是如何在日後的職代會上競選廠長,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不承想娶了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的女兒周春雨做老婆後,秘書長嶽父竟然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便一紙調令將他調進市總工會,後來又想方設法把他弄進市委組織部。


    皇帝輪流做,這個時候嶽父大人的常委和秘書長的位置被人取而代之,去政協做了副主席,鍾開泰的進步也就大打折扣,隻能一個一個台階地往上邁了。先是在企業黨建科做了兩年科員,接著去青年幹部科做了三年副主任科員,然後才進辦公室做了副主任。這副主任做了四年,一般來說還有一個主任科員的台階要過渡,才有望做上主任或科長。也就是說從科員到主任或科長,沒有個十年八年是走不完這段曆程的,而且中間還說不定有什麽波折等著他。想想一個人一生中又有幾個十年八年,何況鍾開泰這十年八年是從二十多到三十多的黃金時段的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可以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把蔣介石趕到台灣,十年八年可以讓一段不起眼的海岸成為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城市,十年八年自然也可以使一介寒儒一躍而為政界要員,可他鍾開泰卻這麽碌碌無為地徘徊了十年八年。


    鍾開泰感到十二分的苦澀。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如果這麽繼續按部就班下去,過了四十再轉為正科級,做個什麽科長、主任,也為時已晚,最後也就隻能等著做個副團級組織員,所謂的仕途也就船到碼頭車到站,就此打住了。


    這麽想著,窗外那棵塔鬆不知不覺變得模糊起來。原來天色已晚,下班時間早過,整個組織部人去樓空,沒有了一點動靜。鍾開泰這才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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