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每天下午5點沒到,也就是下午下班前,鍾開泰和東方曉就會來到陽光花園,走進六樓西邊的房子,手上提著在街上買的盒飯,誓要在這裏守上一陣子。


    隻是這段時間,陸百裏一下班就往家裏走,回到家裏再也沒出門,仿佛是故意與他倆較勁似的。兩人就很納悶,一邊瞟著窗外的灰色樓房,一邊聊起來。東方曉說:“作為負責撥付全市三百多家行政事業單位經費的財政局實權科室的實權派,千人請萬人求,我不信沒人邀他出去。”鍾開泰說:“現在社會上不是流行說,‘公安的嫖,稅務的賭,工商的釣,財政的舞麽?’他陸百裏就這麽潔身自好?”


    東方曉笑笑,說:“社會上的說法多著呢,什麽‘財政是爹,銀行是娘,工商稅務兩條狼,教育是根大螞蝗’。什麽‘別看財政不增收,領導照樣去泡妞;別看銀行不賺錢,領導照樣花下眠;別看工商欠大債,領導照樣新馬泰’。”


    鍾開泰說:“你們當記者的詞匯真豐富。”東方曉說:“你不知道,記者這個行當,報喜不報憂,看不慣的事情想曝一下光,領導又不簽發,搞得我們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有時幾個記者沒事在一起,就把聽來的這些段子拿出來發泄,讓嘴巴過一下癮。”


    鍾開泰就出點子,說:“反正我們待在這裏也沒事做,你今天再過過癮吧。”東方曉說:“光我一個人說不行,一人一個段子地來,說不出就趴地上做俯臥撐。”鍾開泰說:“這個主意不錯,容易打發時光,你先說。”東方曉說:“你先說,你在要害部門,聽得多,也見得多。”


    鍾開泰點點頭,也不怎麽細想,脫口而出道:“跟著農村部,天天曬屁股;跟著宣傳部,夜夜扭屁股;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


    聞言,東方曉不覺就笑了起來,說:“人家跟著組織部,還年年有進步,你在組織部待了十來年了,怎麽沒見什麽進步呢?”鍾開泰說:“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別轉移話題了,來一段吧。”


    “好好好,聽你的。”東方曉也說了一段,“不跑不送,原地不動;隻跑不送,平級調動;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鍾開泰說:“不吃不喝,經濟滑坡;不抓不查,經濟發達。”


    東方曉說:“不占地不占房,總共才占一張床;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不生男不生女,計劃生育也允許;無噪音無汙染,國民經濟大發展。”


    鍾開泰說:“上午輪子轉,中午盤子轉,下午骰子轉,晚上裙子轉。”


    東方曉說:“升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當官不收錢,退休沒本錢。”


    兩個人這麽胡說八道了一通,鍾開泰覺得有些無聊起來。他發現這些段子雖然都是揭露腐敗、痛罵貪官的,卻過於直白淺露。心下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想當官當不上,才那麽痛恨當官的,又沒別的辦法可奈官何,便三十裏罵知縣,嘴巴上解解恨?


    這麽一想,鍾開泰就感覺更沒趣起來,對東方曉說:“這些民間流行語,開始出來的時候還挺新鮮的,針砭時弊,能解我們這些小百姓心頭之恨,可聽得多了,也覺得沒有太大的意思了。”東方曉說:“這是民聲,也是民意,相當於《詩經》裏的國風,是一個時期社會政治的鏡子。”


    “但是光用鏡子是打不倒腐敗,也富強不了國家和老百姓的。”鍾開泰說,“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比如你跟你女友的事,你們當初是怎麽認識的?她到底有什麽獨特的地方,那麽吸引你?”東方曉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才悠悠地說:“想想她也沒有什麽獨特的地方,無論是身材還是長相,但我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說話的聲音,特別是她走路的姿態,輕盈、婀娜卻沒一點作秀的味道,給人一種朝氣蓬勃又腳踏實地的感覺。”


    東方曉說著,語調裏流溢著一份無法自抑的激動,臉上浮起無限的向往。他說:“第一次看見她時,我就站在這扇窗戶前,當時我在趕寫一期節目的台詞,是台長吩咐的特稿,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稿子趕了出來,這才覺得背心酸痛,兩眼發脹,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推開窗戶,想望望遠處,放鬆一下自己。這時夕陽已經西去,落霞滿天,整個城市都融在美麗的霞光裏。我從沒見我們的城市這麽美過,我的心情為之振奮起來。恰在此時,窗外的街旁挪過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在霞光裏顯得那般生動,那般卓爾不凡。我簡直被迷住了,忍不住拿過相機,把這個身影拍了下來。後來我每天下午唯一要做的功課,就是打開這扇窗戶,等候那個身影的出現。不到十天,我桌上已經有了二三十張不同角度和不同色調的照片,我發現這是我做記者以來,拍得最好、最成功的一組照片。望著這些照片,發了一陣呆,最後做了一個決定,要把這些照片親自交到主人手上。那天下午我不再等在窗前,我來到了那個身影經常出現的地方,就這樣,我和她認識了。”


    說到這裏,東方曉停了下來。鍾開泰卻還癡在那裏等待著下文,直到意識到東方曉已經停止了敘述,才問他:“你怎麽不說了?我還在等著呢。”東方曉說:“該你了。”鍾開泰卻搖搖頭說:“我可沒你浪漫,這輩子沒愛過,也沒被愛過。”東方曉說:“不會吧?偌大的世界,難道沒有一個令你傾心和傾心於你的女人?”


    經東方曉這麽一說,鍾開泰忽然想起胡小雲,想起那個難忘的開了花卻沒結果的夜晚。他若有所失地說道:“真的,我結婚是經人介紹的,除了妻子,沒跟任何女人有過實質性的接觸。”東方曉說:“你聽說過一句話嗎?人生沒真正地愛過,就等於白來這世上一遭。”鍾開泰說:“是呀,我也常常這麽想,可你知道,真正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東方曉不肯放過鍾開泰,說:“我把我的故事交了出來,你卻什麽也不說,我們剛才訂的豈不成了《辛醜條約》?你沒愛過,即使編你也要編一個故事給我聽聽。”鍾開泰說:“我有編故事的能力,當記者或作家得了,還用得著做這個說不起話也辦不了什麽事情的辦公室副主任?”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不經意間就到了夜裏。估計陸百裏不會出門了,才關上窗戶回家,等著第二天下午再來。


    不知不覺二人就在這個六層樓上的房子裏待了六七個下午,也神聊海侃了六七個下午。鍾開泰發現,盡管要做的事沒做成,但卻覺得每天來這裏待上一陣子很有意思。在機關裏待久了,每天都是文件呀、材料呀、會議呀什麽的,最多也就一些誰誰誰進了常委、誰誰誰做了某局局長、誰誰誰被紀委傳了去一類與己無關的小道消息,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倒是這幾天跟東方曉到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來放暗哨,一邊海闊天空地說些在機關裏說不得的話,多少給自己沉悶的生活增添了些新的內容。


    鍾開泰想,自己這一輩子說過和聽過的話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這幾個下午說過和聽過的多。他想,能不能抓到陸百裏的把柄,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跟東方曉一起,在這個叫做陽光花園的六樓裏,度過了這麽一段很有意思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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