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皇帝寵愛那個秦氏的程度,每每讓他生出不可理喻的感覺。


    真是荒唐。


    如果他沒有來,真不知道那個小姑娘要受多少羞辱和摧折。


    ——她又做錯了什麽?


    李盈也知道這回事是有些說不通的,因此話語間吞吞吐吐的,很快就含糊地混了過去,道:“太後娘娘一生氣,就說她老人家也不管了,如今印鑒都在尚宮局中封著,庶務仍舊是尚宮局和太後娘娘身邊的宋女史共同照應。”


    殷長闌就點了點頭。


    他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沉吟了片刻。


    艙室中一時又恢複了寧靜,李盈惴惴地揣著手欠身站著,就聽殷長闌輕描淡寫地重新開了口,徐徐道:“傳朕的話,使尚宮局明日把鳳印送到鳳池宮去,從即日起,便請貴妃輔佐太後,協理後宮諸事。”


    ※


    容晚初回到鄭太後的麵前,並沒有像她當麵斥責甄漪瀾的時候一樣,將錯事都歸咎在甄氏的身上。


    她笑著哄鄭太後說話:“原是甄姐姐和昭儀妹妹生了些口角,甄姐姐使昭儀妹妹跪一跪,甲板邊上滑,不知怎麽就掉了下去。”


    銀澄澄的並州翦握在她手裏,一截霜色的皓腕,白玉似的指節,指甲上沒有點鳳仙花,甲蓋也是清淡的肉粉色,燦黃的香櫞被那雙手輕輕巧巧地剪開了,淡黃的汁水一滴滴流進琉璃尊裏,單是看著就讓人心生愉悅。


    鄭太後也就沒有多理會這件事,隻是問了一句:“秦氏可無礙?”


    “已經叫了太醫來看了,”容晚初剝完了香櫞,就有宮人端著銅盆溫水上來服侍她沐手,“臣妾回來的時候也使人看顧著,如今是沒有什麽大礙,倘若有變故,定然會報進來的。”


    鄭太後點了點頭,讚道:“你是有心的。”


    她略略有了年紀,打了這半日的牌,就難免有些倦意,道:“原還想著帶你們出去劃一回船,沒想到出了這一檔子事,冬日水冷,再掉下去一個不是頑的。”


    有些遺憾的樣子。


    容晚初笑道:“來年夏天湖裏頭荷花開滿了,您帶我們出來摘菱子豈不也好。”


    鄭太後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道:“夏天都頑的膩了,哪個還耐煩。”到底拍了拍她的手,道:“倒是你們這些從沒來過的,沒一點眼界,少不得明年還要帶著你們張一漲見識,免得說出去白在我身邊呆了一回!”


    容晚初眼唇彎彎的,溫順地聽著鄭太後說話。


    她生得絕色,又這個乖巧的樣子,讓鄭太後看著十分的喜歡,把她拘在身邊好好地說了一回話。


    到散場的時候,看著容晚初的輦車,還回過頭去向宋尚宮吩咐:“貴妃這個車子簾帷也太薄了些,教她們拿了上一回張掖進上來的那種氈子給貴妃圍上,比宮造的厚重又擋風。”


    宋尚宮就笑著應“是”,和阿訥、阿敏一起扶著容晚初上了車,才退下了。


    車裏沒有了外人,阿訥才鼓了鼓腮,小聲道:“娘娘今日為何要去救那姓秦的?”


    容晚初微微闔目養著神,聞言眼也沒有睜一下,隻是鼻腔中哼出一聲微鳴:“嗯?”


    阿訥道:“她昨日還找上門來,那樣欺負姑娘。”說起來的時候,語氣仍然還有些恨恨的。


    容晚初笑了笑,道:“她做錯了什麽,就該堂堂正正地為她做錯的事付出代價,而不是因為她犯過錯,就能隨意地因為另一件事去傷害她。”


    阿敏麵色微動。


    阿訥有些半懂不懂的話,懵懂地看著容晚初。


    容晚初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道:“何況我並不全是為了她。”


    阿訥見她的神色微微地淡了下來,知道她不欲再多說了,就乖覺地停下了追問,說起別的話來:“奴婢看到湖心還有許多小島,這時候看著有些光禿禿的,不知道明年夏天是個什麽模樣……”


    風花雪月的,很快就把前頭的沉鬱氣氛衝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朕隻是覺得她合適,絕不是想給她撐腰。


    第16章 君不悟(1)


    昭儀秦氏落水的意外,仿佛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平了下去。


    到第二天阿敏出去的時候,都沒有聽到有人私下裏討論這件事。


    她稍稍有些意外。


    回宮來同容晚初說起的時候,還有些唏噓:“幾天的工夫。也就是前兩天,連尚膳監粗使的小內侍都說得出夕雲宮愛用的點心,今日卻連提都沒有人提了。”


    雪後天晴,天光比平日裏明媚,窗屜開了小半扇,新鮮而甘冽的空氣湧進屋裏來,同梨花炭火的幹燥暖意碰撞又融合。


    容晚初站在窗前的大案後頭,拎著筆寫大字。


    阿敏說話的時候,她正不大滿意地擱了筆,揉了這一頁,又抵著墨條重新研了一點,一麵不以為意地道:“不過是一時的得意失意罷了。”


    阿敏道:“秦昭儀出身不顯,如今又失了聖心,等到這一批秀女進了宮,不知道又是怎樣一幅情形了。”


    容晚初沒有放在心上。


    上輩子,因為秀女進宮的事,秦氏同升平皇帝發了一回火。


    升平皇帝為了彌補秦氏,頂著鄭太後的壓力,將主持宮務的鳳權交給了夕雲宮。


    她微微地笑了笑,頭也不抬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焉知她是禍是福呢。”


    阿敏見她興致缺缺的,沒有多說下去,替她把青花缸裏的廢紙團燒了一回,安靜地站在了一旁。


    容晚初不過是興之所至,寫了十來個字,就放了筆,一排流光宛轉的海貝鎮紙壓著薄宣,教她挑剔地逐個揀了一回,才抽/出兩、三張來,單放在了一處。


    殿門微響,有些匆促的腳步在簾外漸行漸近。


    尚宮廉姑姑在簾子底下立住了腳,恭聲道:“娘娘,尚宮局的崔掌事和寧壽宮的宋嬤嬤來了。”


    ※


    殷長闌到寧壽宮的時候,鄭太後正同客人相談甚歡。


    花廳中的地龍燒得暖意熏人,鄭太後坐在上首的交椅裏,卻搭著扶手微微地側傾著身子,專注地聽著下首的男人說話。


    而那人說話的聲音也溫潤低沉,不疾不徐的,像一壇陳年的美酒。


    他穿著件紫檀色的圓領官袍,卻係了條熟兕皮的腰帶,側身對著門口,殷長闌看不見他的臉,隻有那種舉重若輕的姿態鮮明地彰顯著。


    殷長闌微微停了停腳,才壓下了心頭那種微妙的感覺。


    為他引路的宮人放重了腳步,道:“陛下駕到。”


    那男子就住了口,鄭太後這才把視線投了過來,笑著站起了身,道:“皇帝來了。”


    親自從座位上下來迎他。


    她這樣給顏麵,殷長闌樂得同她“母慈子孝”,緊走了幾步,扶住了她的手臂,道:“勞動母後,兒臣不孝。”


    鄭太後就指了指自己對麵的位置,道:“皇帝來的恰好。景升正同哀家說起這一趟柳州平亂的事,皇帝也聽一聽。”


    原來他就是容玄明。


    殷長闌到了這裏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三人落了座,宮人重新上了茶,寂寂無聲地退到了一邊。


    殷長闌的目光打量地看著著下首神態溫煦的男子,他與宮中的容貴妃並不十分相似,容氏有一雙斜飛入鬢的長眉,寒星般的水杏眼,於雍容國色之外生出一段清韻。容景升麵容俊美柔和,頗有些溫潤如玉的意味,但目光卻銳利,像一頭在天空中逡巡自己獵物的鷹。


    在他注視的片刻之間,容玄明已經看了過來,又很快低下頭去,在椅子裏稍稍欠了欠身,道:“臣參見吾皇萬歲。”


    “容大人,不必多禮。”殷長闌笑道:“朕聽說容大人昨日出城去點兵,不知結果如何?”


    容玄明微微地笑了笑,道:“仰賴陛下天恩,火器營兵強馬壯,此誠我大齊之福。”


    鄭太後就拊掌笑道:“哀家就預祝容大人馬到功成了。”


    容玄明俯首道:“臣當鞠躬盡瘁而已。”


    殷長闌微微一笑。


    鄭太後卻轉回頭來對他道:“容大人是我大齊國之柱石,皇帝也要好好地尊重貴妃才是。”


    殷長闌不意她會忽然提起那個小姑娘。


    他順水推舟地道:“貴妃處事妥帖,朕正有意請貴妃協助母妃主持宮務。”


    他這樣說,鄭太後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殷長闌既然知道了原來那個小皇帝曾因此與鄭太後有過不愉快,大約也明白鄭太後這一眼裏的意思。


    他心中微微有些複雜,端起茶杯埋頭啜了一口,遮去了麵上的神色。


    鄭太後已經笑著拍了拍他的臂,道:“皇帝也長大了,”她將視線重新投到容玄明身上,“景升,這回你總該放心了,有哀家和皇帝在,晚初在這宮裏頭不會受委屈的!”


    “小女在家時……”


    容玄明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嗆啷”一聲脆響。


    容玄明下意識地繃緊了下顎,一雙鷹目望了過去。


    皇帝稍稍低著頭,手中的茶杯灑在了桌上。


    盞托在桌上打了個轉,停下來時還在微微地抖動著,瓷杯滾到了地上,發出碎濺的清響。


    鄭太後微微蹙眉,道:“皇帝這是怎麽了?”


    殷長闌撚了撚指尖的濕痕,片刻才道:“朕一時不察,沒有拿穩,驚擾了母後了。”


    他聲音沉沉的,但聽上去平穩,鄭太後就沒有放在心上。


    宮人迅速地走了進來,將地麵上的碎瓷和茶梗都掃去了,鄭太後吩咐道:“給陛下上茶的時候仔細些,不要燙了。”


    指上的水漬很快就幹了,皮膚在暖而燥的空氣中有些緊繃繃的感覺。


    從前那個少女曾經抱著膝坐在他的身邊,初雪乘著夜色簌簌地落在天地之間,在她睫梢融成了小粒的水珠,以至於她偏過頭來的時候,他幾乎以為她是在流著淚。


    而當他抬手拭去的時候,那雙眼仍然明亮而清澈,照著他鬥篷上覆著薄雪的倒影。隻有水珠在他手上漸漸幹涸的緊繃感。


    她像是在笑,那笑裏也是惆悵的,她說:“我父親從前愛慕我娘,曾經為她寫了許多詩賦,在坊間都傳唱一時。因為我娘最愛的那一闋裏,有‘月杳歸鴻晚,衣輕落雪初’之句,才為我取名晚初。”


    殷長闌心裏的念頭翻江倒海,聽著容玄明的聲音仿佛也忽遠忽近的,道:“她性子有些驕縱,是臣和她的哥哥把她寵壞了,陛下和太後娘娘代臣好好地教導她為盼……”


    殷長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極力地克製著沒有再度念出“晚初”這個名字,問她是哪一個晚,哪一個初——他知道自己短暫的失態已經落進了容玄明的眼睛裏。


    他不知道原來的這個小皇帝,知不知道貴妃容氏的閨名。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寧壽宮。


    他覺得自己走路的時候,仿佛都有些深一腳、淺一腳的,李盈在他身邊近身服侍了這幾日,也多少摸出了他的一點脾性,當作不知道似的,悄悄地扶住了他的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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