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初隻在這刹那之間,心裏就狠狠地跳了一跳。


    她手中的茶杯都有一瞬的不穩,濺了滴熱茶水在她手背上,泛了一點微微的紅。


    而當她放下茶盞的時候,麵上已經恢複了溫煦的笑意,瓷器相擊的一點清脆聲響喚回了霍皎的注意力,少女轉回頭來時,就已經斂了神態,有些赧然的樣子,對她致歉:“皎失態了,貴妃不要見怪。”


    容晚初含/著笑意,和聲道:“霍姐姐也太拘束了些。原本在家時,論齒序尚該我稱你一聲姐姐。”


    霍皎眼中有片刻的黯然,麵上笑意卻淺而輕柔,道:“如今畢竟再不能比從前了。”


    容晚初就笑了一笑,感慨地道:“誰說不是呢。從前家兄出門去辦差,就在這京畿三百裏,我都要送到城門口去。如今是再不能了。”


    霍皎猛地抬起頭來注視著她。


    這原本是有些冒失的,她從坐在這裏就沒有過這樣失禮的舉動,這時卻像是顧不上了一般。


    容晚初卻隻像是起心動念,隨口一提,說完了話,也沒有盼著人接茬,就有些倦似地低下頭來,拿銀筷子夾了茶碟裏的水精麵果子吃。


    霍皎有些脫力似的鬆下了肩,很快重新繃了起來,恢複了平日裏端雅的坐姿。


    她柔聲道:“容小將軍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凱旋的!”


    那麵果子是尚膳監朱禦廚的得意之作,糯皮子晶瑩剔透又彈牙,裏頭軟豆沙的餡料像是化開的一般,小小的一個,教容晚初咬了半口慢慢地嚼著,不緊不慢的,一時也沒有說話。


    這樣的安靜裏,霍皎卻也沒有露出尷尬的神色來。


    除了方才那短暫的一點失態,她始終是靜靜的,清冷得像是一陣仙風吹下的禦煙,隨時都能乘風扶搖而去一般。


    容晚初麵上一點不顯,心中卻百味雜陳。


    前頭那一輩子,德妃娘娘始終是個極有分寸、知進退的貴主,輕易從不會使人為難,就是最刁鑽的悍奴,也少有說她一句不好。


    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容晚初借著咀嚼的片刻緩了緩心緒,才放柔了聲音,慢慢地道:“借霍姐姐的吉言。隻是憂思勞心,霍姐姐是水晶心肝的剔透人,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隻說了這一句,就轉開話題,叫了聲“阿敏”,交代道:“前日我收拾箱籠的時候尋出來的那本治茶的手劄,擱在那隻黑陶的美人觚後頭了,去給德妃娘娘取了來。”


    ※


    霍皎在鳳池宮盤桓了大半日的工夫,到擺晚膳的時候才站起身來告辭。


    容晚初從前同她不熟悉,未免生疏些,後來漸漸地聊些風花雪月的閨中雅事,倒也有許多話可以說,這時還握了她的臂,笑盈盈地挽留:“橫豎都是一樣的用膳,霍姐姐不如傳到我這裏一處用了。”


    霍皎就抿著嘴笑了一笑,道:“頭一回來貴妃這裏做客,就留下來用膳也太失禮了些。下回定不辭的。”


    容晚初也不強她,含笑道:“我也願意同霍姐姐多走動些。”


    親自送了她出門,又使阿敏扶她上了車輦,目送著車子遠遠地走了,才回身轉回殿裏。


    阿訥帶著人已經擺上了膳食。


    容晚初由人服侍著換下了見客的衣裳,沐了手,才在桌邊落了座。


    她腸胃較常人弱些,飲食一向清淨,除了進宮的頭一天不得已吃了些大油,後頭尚膳監拿了鳳池宮傳的菜單子,預備的都是素淡爽口的菜肴。


    就是這樣,有時心思重了、或是有旁的事,還時常不大吃得下飯去。


    她微微斂著睫,拿筍湯泡了小碗飯,桌上禮數卻足,不聞一半點杯盤相碰的聲響。


    貼身的侍女懂得她的習慣忌諱,也跟著安靜無聲地服侍她進食。


    她吃了小半碗,就要放下筷子,阿敏看在眼裏,不由得微微露出些焦慮之色。


    侍女要說出什麽話來,卻被廉姑姑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打斷了。


    容晚初微微撩起眼,就看到尚宮女官笑意盈盈地站在落地罩前頭,道:“娘娘,尚膳監送了一味金齏玉鱠湯來。”


    送膳的內侍將湯罐從紅酸枝的提盒裏拿出來。


    湯水是剛離了火的。山珍海味吊著熬了幾個日夜,菁華俱煮進了湯裏,又濾過千百回,渣滓都濾盡了,隻有奶白柔/膩的湯汁在黑釉的小罐子裏頭微微蕩漾。


    綿而鮮美的香味就溢了開來,在鼻端微微一繞,就讓人食指大動。


    這味道又清淡又霸道,又有幾分熟悉,讓容晚初有片刻的恍惚。


    她一時間厘不清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定了定神,微微地點了點頭。


    阿訥快言快語地笑道:“有勞公公了。奴婢當時瞧著這幾品菜在流水牌子上單撤了下去,隻當是不夠做的。”


    那小內侍神態十分的恭敬,道:“這一品原本隻有九宸宮和寧壽宮的份例,是陛下撥了他老人家的給鳳池宮裏。”


    他又轉回身來,向著容晚初行了個禮,道:“陛下的旨意,這品湯往後都送到您這裏來的,您若是有什麽額外的交代,盡可使人來尚膳監傳句話。”


    容晚初怔了一怔。


    廉姑姑站在一旁,抿著嘴微微地笑著。阿訥就站在容晚初的身旁,見她一時沒有反應,忍不住悄悄地牽了牽她的衣袖。


    容晚初站起身來,向著九宸宮的方向行了個禮,才低聲道:“臣妾叩謝陛下的恩德。”


    廉姑姑見主子表了態,跟著散了賞錢,那小內侍笑容滿麵地告退了出去。


    容晚初心裏頭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


    侍女憂心她的身體,得了這一盞湯,當下就勸著她喝了,到夜裏服侍她安置的時候,還忍不住喁喁地同她說話。


    “陛下雖然前頭辦了些糊塗事,到底心裏還是知道輕重的。”阿訥抽/出了被子裏頭的湯婆子,一回身,忍不住嗔怪似地道:“燈火這樣暗,您還帶著書來看,仔細熬壞了眼睛!”


    容晚初手裏握著一冊《程氏算譜》,是皇帝白日裏使人送來的幾本書裏頭最新的那一本,因為是本朝人的著述,紙張、裝幀都還完整,經得起隨意地翻動。


    她笑著看了阿訥一眼,道:“如今墨司的人會磨製那種水精片,就是壞了眼睛也不耽誤你家娘娘看書。”


    容府講學的西席是個老學究了,早年壞了眼睛,就靠著一種被磨得周邊厚、中間薄薄的水精來照著讀書。


    阿訥也見過那位老爺子,不免鼓了鼓嘴,被容晚初說得沒有了脾氣。


    容晚初就漫不經心地道:“你從前不是十分不喜歡陛下麽,怎麽忽然開始說起他的好話來了。”


    阿訥賭氣地道:“他送了會耽擱您睡覺的書來,奴婢不說這好話了。”


    容晚初微微失笑。


    侍女憋著口氣,拿了抽屜裏的小銀剪子,把碧紗櫥裏的燈芯挨個絞了一回,火挑得亮亮的,鯨蠟光焰本就明亮,被她精心侍弄過,照得小小紗櫥之中宛如白晝。


    都收拾好了,就在床邊盤桓,一時替她正一正肩上披的衣裳,一時替她掖一掖被角,一時又翻開熏球看裏頭的香餅,磨磨蹭蹭的,怎麽也不告退。


    容晚初原本是晚膳後撿起了書來,跟著算了幾例,倒覺得程氏這一套同她之前學過的不盡相同,被挑起了興頭,預備稍看一回,沒想到小丫鬟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生怕她真的看壞了眼睛。


    侍女從小小一個就跟著她,一直忠心耿耿的,雖然同樣都是容嬰送到她麵前的,但卻又同阿敏不一樣,眼裏心裏隻有一個她。


    再想到上輩子這丫頭幾年之後莫名其妙的暴死,她心裏難免就多一分柔軟和包容。


    她就笑著歎了口氣,到底把書掩了,放在床頭的閣子上,倚在床頭靜靜地看著阿訥。


    阿訥被她這樣地看著,反而窘迫起來,小聲道:“您睡下麽?”


    容晚初沒有回答侍女的問題。


    夜深人靜,偎爐燃香,白日裏零落的思緒反而在這時都沉靜下來,讓人能夠重新一一地捋順。


    她忽然將上一個問題又問了一次:“你從前那麽不喜歡陛下,怎麽忽然替他說起好話來了?”


    第23章 小重山(4)


    燭火裏阿訥抬起了臉,望著容晚初。


    她是個喜慶的小圓臉兒,一個小梨渦,平日裏都是明亮又輕快的,這個時候看在容晚初的眼中,卻覺得她罕見的神情有些遲疑似的。


    連說話也有些遲疑的意味,自己琢磨了一回,才期期艾艾地道:“您這樣問,倒把奴婢也問糊塗了。”


    她坐在容晚初榻前的腳踏子上,怔怔地仰著頭望著坐在床/上的少女。


    容晚初也神情溫和地回視著她。


    她小聲地道:“奴婢前頭不大喜歡陛下,是因為他在大婚的時候跑去和那個姓秦的在一處,一點都沒有顧惜姑娘的臉麵和名聲,傷了姑娘的心。”


    她說的時候還有些謹慎,生怕貿貿然地提起秦氏來,會讓容晚初不悅。


    容晚初神情卻平靜,像是已經全然沒有將那一件事放在心上了一般。


    夜裏準備安寢,白日裏梳成高髻的頭發被通開了,沿著肩柔順地拂落下來,容晚初及笄未久,雖然嫁了人,卻並沒有圓房,神態間依舊是閨閣少女的樣子。


    從前在家的時候,雖然外頭嚼舌根子的人愛說她們家的姑娘性子驕矜不親近人,她卻知道她們家姑娘有多麽和氣又柔軟。


    侍女就籲了一口氣,聲音低低的,跟著說道:“先頭送來了鳳印,您也並沒有多麽高興。何況您進宮來就是貴妃,份位原本就比她們都要高些。”


    容晚初失笑道:“世間哪有那麽多理所當然的事!”


    阿訥有些倔強似的抿了抿唇。


    她目光就在床頭那冊書上一掃,道:“可是後來,陛下卻能送了您愛看的書來。”


    “這一回,在飲食上也都惦記著您了。”阿訥說到這裏,語氣才輕快了些,她看著容晚初,鄭重地勸道:“雖然奴婢從前不喜歡他,可是您進宮來也沒有幾日呢,許是他那一日教魘著了……”


    她說得一時忘了形,很快就意識到了,扭頭“啐”了一聲,道:“奴婢說錯了話。”


    容晚初見她反應得快,隻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宮中對厭勝之事一向十分避忌,阿訥說滑了這一回嘴,意外地沒有被主子責備,接下來的話反而自己審慎了起來,慢慢地道:“總歸在奴婢的心裏,好聽的話兒人人都會說,論心跡端的要看人怎麽做。”


    “旁的都不論,送來的東西能讓您開了心,又肯在飲食起居這樣的小事上掛記著您。同之前做出來的混賬事全然的不一樣了。”


    她眼睛濕漉漉地望著容晚初,鄭重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連聖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於此。您也要萬事放寬了心思才好。”


    她是安慰的語氣,聽在容晚初耳中,卻好像是有隻手在撥動什麽迷霧似的。


    隻是那霧氣又厚又重,稍稍驅散了一點,又很快合攏回來,就遮在她的眼前,讓她看不清楚。


    她太清楚升平皇帝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了。


    他的自私和神經質是刻在骨子裏的,不要說再來一回,就是再來三回、五回、一千一萬回,江山易改,他的本性也再難變動了。


    他上輩子鍾愛的秦氏,實在是因為那個女人太契合他了。


    他是不會關切她、記掛她的。


    他隻會盼著她向他折腰,心甘情願地投向他,屈從於命運的安排,才會讓他生出一種掌控命運的成就感。


    這輩子他的變化,總讓她以為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這又怎麽可能呢?


    皇帝這個位置,也不是人人都能坐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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