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晚初不甚在意,拈起盆邊的香胰,在手上稍稍打了打,乳白的碎沫就沿著指緣敷衍開了,又散溢在水裏。


    她腕皓指纖,一雙手細長晶瑩,殷長闌一麵覺得失禮,一麵又難以將視線從她手上移開,隻定定地看著,心裏像是被點了一把火,燒得他口舌都微微燥鬱起來。


    那眼神落處灼灼燙人,容晚初又不遲鈍,被他這樣看著,縱是一向穩重,也不免覺得有些發燒,草草地滌淨了手,就接過宮人手裏的帛巾轉過了身去。


    她道:“陛下也忙碌了這一日,正該用些膳食才是。”


    殷長闌應了聲“好”,聲音十分的溫柔。


    冬日日落得早,殷長闌回來時還有些許餘暉,不過這樣一段工夫,天光就黯黯沉了下來,掌燈的宮人沿廊點起了燈盞,暖黃的火焰光芒就重新籠住了殿宇。


    端盆的宮女就要出去潑水、換水。


    殷長闌卻阻止了她:“不必折騰了,朕就這樣洗了就好。”


    “可是……”


    ——可是這是貴妃用剩的殘水。


    那宮人並沒有機會說完了話,殷長闌已經將手浸了進來。


    宮女不由得咬了咬唇,偷偷地看了容晚初一眼。


    少女正低著頭,耐心地擦拭著手上的水滴,仿佛什麽也沒有聽到似的。


    殷長闌常常覺得刺玫花香氣太過馥鬱,不免有些迫人,然而今日這樣洗了一回手,仿佛也覺得這花香芬芳到恰好,雖然掛了滿手都是,卻竟一點都不刺鼻了。


    他側首就看見少女猶然在那裏慢吞吞地擦手,不由得微微失笑。


    他探過手去,將那片帛巾從她指間抽了出來,就順手握了握她的指尖,盥手的水溫熱,她的手也並不顯得涼,像一段觸手生溫的暖玉,被他突然地握住了,就不由自主地蜷了起來。


    指尖劃過他的掌心,卻像在他心底軟軟地撓了一把。


    殷長闌心情大好。


    他沒有繼續拉著她,就順著她的動作放開了她,溫聲道:“時候不早了,用膳罷。”


    容晚初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


    他這樣坦然,就仿佛前頭那些暗暗的小動作都是她的錯覺似的。


    她以前可沒有發現,原來他是個這樣輕薄的登徒子。


    想必是她夢裏那個殼子顏色太過尋常,不值得他“見色起意”了!


    她就輕輕地“哼”了一聲,也沒有露出一點旁的表現來,神色如常地轉過身去,坐在了桌邊。==


    皇帝的常膳是八菜一湯,五道甜鹹點心,加上貴妃減二等,饒是桌麵並不緊狹,也滿滿地擺了一整桌。


    殷長闌在桌上掃了一眼,就先挽起了袖子,把放在他手邊的那一碟春茶明玉卷挪到了容晚初的麵前去。


    他稍有動作,圍在桌邊等著侍奉的宮人內侍就紛紛動了起來,等著他的吩咐,卻沒想到他不假於人,片刻的工夫,已經利落地換了四、五道菜品的位置。


    等到最後,他伸手去端容晚初旁邊一碗山棘涼湯的時候,那隻盛湯的小蓋碗卻被隻纖纖的手擋住了。


    殷長闌眉峰微挑,不甚讚同地看了手的主人一眼。


    容晚初笑吟吟地回視著他,道:“陛下若是喜歡,臣妾替您再傳一碗來。”


    山棘涼湯酸甜冰涼,男人既不嗜酸,也不嗜甜,簡直沒有半點喜歡。


    他看著女孩兒含/著笑的眼,杏子似的明眸,裏頭倒映著一個眉頭微皺的少年人的影子。


    他就不知為何軟下了心來,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少喝一點。”


    殷長闌這樣一妥協,容晚初就抿唇笑了起來。


    滿桌的珍饈被男人這樣一換,安置在她麵前的就盡是她喜歡、不討厭、吃得下的菜式。


    這樣被人細心地照顧著一點飲食喜好的日子,於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過。


    而一旦重新經曆了熟悉的一切,那一點原本還壓在心裏的,因為彼此容顏、身份和關係變遷而稍生的別扭,就悄無聲息地消解了。


    偏偏這個人什麽都不肯明說。


    那就讓他自己慢慢地磨著好了!


    女孩兒手中捧著冰涼涼的湯碗,細白的齒叼著天青瓷的薄薄碗沿,不由自主地微微彎起了眼睛。


    ※


    這一頓午膳原本就直直拖到了晚上,等到食畢撤了桌,外頭的天已經黑透了。


    容晚初起身請辭。


    殷長闌心中珍愛她,舍不得有半點輕慢,自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強留她。


    他起身道:“我送你。”


    容晚初看了他一眼,沒有推辭。


    但是等到上輦車的時候,她卻婉拒了與他同乘:“臣妾雖然不才,也知班氏有‘卻輦’之德。”


    殷長闌其實並不知道誰是班氏,但見她神色明快,還帶著女孩兒式的狡黠,望著他的時候眼眸忽閃忽閃的,就知道她心裏故意地使著壞。


    他有些無奈地捏了捏眉心,道:“都依你。”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上了兩架車。


    鳳池宮在九宸宮正東,過了霽虹橋,就是一帶紫竹迤邐,到宮牆下密密地植了大叢,微風一動蕭蕭肅肅,使人有腋下生風之感。


    殷長闌卻看著那叢竹子,低聲道:“太淒清了些。”


    容晚初瞥他一眼。


    她從前在這宮裏,隻偏愛這樣的淒清蕭肅。


    彼時心境也不過如這一叢竹,終年寒碧,原不需富貴之華。


    她沒有接他的話,隻立在門口向他屈膝行了個禮,道:“臣妾這些時日從太後娘娘那裏領了活計,宮裏頭亂的很,隻怕要惹陛下的笑話。”


    殷長闌失笑。


    他順著小姑娘的意思,道:“你好生歇息,倘若活計太多,我替你去向太後說。”


    果真沒有進門,就重新上了輦車。


    容晚初目送他一行人的背影隱沒在夜色裏,留在宮中的阿敏聽到門口的響動,已經急匆匆地趕了出來。


    “娘娘。”她行了個禮,道:“您可算回來了,可出了什麽事沒有?去了這半日,也沒有個人回來遞個消息,打發人過去問,隻說九宸宮裏不許人打擾,悄沒聲的沒一點動靜。”


    一麵扶著容晚初的手臂,將她細細地打量著,一麵又嗔怪阿訥:“你也是個心裏沒一點數的,不曉得我們在家裏擔心。”


    阿訥鼓了鼓腮,有心要說些什麽,卻被容晚初含笑輕輕地看了一眼,隻得訥訥地道:“萬事都是好的,娘娘也沒有出什麽事,你直管胡亂操心。”


    一路拌著嘴往裏走。


    容晚初猶記掛著白日裏在偏殿盤賬的女官們,聽她們碎碎地說了幾句話,就問了起來:“……是打發了回去,還是安置在了這裏?這半日可有什麽事?”


    阿敏知道她原本的安排,就道:“依您的意思,都留在了宮裏,橫豎咱們這裏地廣人薄的,也睡得下。”


    眾人已經回到了後殿的起居暖閣,就服侍容晚初更衣、上茶,等到尋常使喚的宮人都退出去了,才壓低了聲音,道:“那些個典簿女官倒是都安安分分的,就是出個恭都要叫上咱們宮裏的人同去。”


    容晚初就“嗯”了一聲,等著她的下文。


    阿敏斟酌了一下,繼續道:“宋尚宮、崔掌事和何司記,下午都曾經出去過一回。這幾位身份都尊重,您不在宮中,奴婢不敢擅作主張。”


    容晚初不甚意外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阿敏見她神態平靜,甚至還有些輕快,似乎沒有半點影響,就微微籲了口氣。


    她回轉身去,從內室的抽屜裏取出幾頁紙來,有些赧然地道:“奴婢也不懂得太多,賬冊都是登了記的,又不能隨意挪動,奴婢就把這幾位出門前看過的幾冊賬本編號都記了一筆。”


    容晚初接了過來,溫聲道:“你有心了。”


    阿敏歡喜地屈了屈膝,退了出去。


    阿訥見容晚初神色平和,重新從盒子裏取了算盤出來,動作也有條不紊的,就忍不住小聲問道:“娘娘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第32章 雙紅豆(5)


    阿訥雖然平日裏跳脫些,也知道闔宮的賬務不是個小事情。


    尤其是容晚初執意徹底清算賬目, 當時宋尚宮和崔掌事意有所指的規勸, 都曾落進了侍女的耳朵裏。


    如今阿敏回了這樣的話, 她心裏不由得心驚肉跳的,偏偏容晚初神色寧靜,仿佛既不驚訝, 也不擔心, 不由得暗暗地著急。


    她小聲問道:“娘娘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容晚初有些詫異似的, 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含笑道:“你/娘娘又不是南鬥星君, 能掐會算,也不是老程大人, 天生計相,哪裏就能一聽便知是什麽地方出了什麽問題!”


    阿訥被她笑了一回, 就鼓起了腮。


    她替姑娘著急, 姑娘反而一點都不掛在心上!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貴妃不急宮女急。


    “好了,好了。”容晚初這邊抽/出了上午臨走前做了記號的賬本, 又卷起了衣袖, 看著她還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就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鬟,道:“這宮裏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往後事情還多著呢,一件一件都自己先焦心起來, 哪裏值得。”


    阿訥被她輕易安撫了,就默默地替她係住了折在肘上的袖口,一麵又耐不住地問道:“您說老程大人是天生計相,怎麽就有人天生就能做計相呢?”


    容晚初已經攤開了手底下的那冊賬,就隨口道:“老程大人從小見數不忘,七、八歲上,就曾經以數算之道設壇,遍邀天下人傑。當時國子監的教諭,也曾盡驅明算科貢生與鬥,卻沒有一個勝過了他。”


    “程大人就此名動天下!”


    阿訥聽得入迷,見容晚初三言兩語就停下了,不由得追問道:“後來呢?後來程大人就做了官沒有?”


    “本朝哪有七、八歲的官員。”容晚初被她的異想天開逗笑了,道:“程大人也是個有心的人,他設了這個壇,在天下間都揚了聲名,卻就重新潛下了心思,做了十年的學問。”


    “十年之後,他赴試的時候,卻已經寫出了那本被奉為當朝數術第一典的《程氏算譜》。同輩之中,誰還能與他一試高下?”


    十七、八歲,已經為一代宗師,令天下士子折腰,該是何等的風光。


    阿訥聽得目眩神迷。


    容晚初說到這裏,也不由得微微有些感慨,一時手中撥/弄盤珠的動作都停了停,道:“先帝爺一朝若不是老程大人把持了這些年的錢袋子,隻怕國庫早就盡空了。哪裏還有今日呢。”


    阿訥原隻當是聽故事似的,竟沒想到聽的是個當朝人的傳奇,十分的驚訝,道:“那這位程大人如今可還在朝麽?奴婢怎麽就沒有聽過咱們家同姓程的老大人家有過往來呢?”


    那自然是因為程無疾知道自己職權敏感,一意要做孤臣,偏偏容玄明這樣的炙手可熱、風光無限,當然就更不會同容家有什麽往來了。


    容家越是門庭若市、車水馬龍,程無疾對容玄明就越是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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