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女瑪瑙在內室裏帶著小丫頭們服侍著賢妃甄氏除了頭上的釵環,又換了衣裳,就往後頭浴間去看熱水。


    另一個大宮女翡翠正捧著玉攢盒,一把一把地往大木浴桶裏揚花瓣。


    兩個侍女也是跟著甄漪瀾從家裏進宮來的,情分一向親密,說話做事就不甚避諱,翡翠一偏頭看見她進了門,就撅了嘴巴,小聲地抱怨道:“暖房裏頭一等的刺玫花葉,從來都是太後娘娘一份,咱們這裏一份,偏偏今日就教九宸宮傳了去。”


    她說話一向有些尖刻,就恨恨地道:“不過是白在九宸宮裏待了半日罷了,真就當那是個‘副皇後’了!”


    洗沐之事一向是翡翠經了手的,瑪瑙不曉得裏頭的事,聽她這樣生怨,不由得問道:“怎麽回事?”


    翡翠咬了咬牙,低聲道:“還不是鳳池宮的那位!”


    她又向攢盒裏抓了一把,花瓣新鮮幼/嫩,被她泄憤似的碾在手裏,絳紫色皺巴巴地折成一團,汁水沾了滿手。


    她道:“鳳池宮那位主子,平日裏愛的不是梅花兒,竹葉子,風雅的不得了的東西?偏往九宸宮去一回,就用起刺玫來了,巴巴的拿了咱們娘娘的份例走。誰稀罕呢!倒要看她那肚子能不能爭起氣來!”


    瑪瑙不甚讚同地道:“你少說些。教娘娘聽見了,有你的好受。”


    翡翠就吊著眼睛道:“娘娘教她排揎了那一回,回來險些就積出病來。娘娘是個好/性兒,愛息事寧人,我可不是!”


    她們在後間竊竊地說了這一回話,就有小宮娥傍著簾子笑眯眯地道:“兩位姐姐可忙完了沒有?娘娘叫人呢。”


    甄漪瀾見回來的兩個侍女麵上都有些怪怪的,微微垂了垂眼。


    她沒有急著問什麽,等到到了浴間裏,粗使的宮人都下去了,隻餘下主仆三個的時候,才向後靠了靠,肩頸倚在桶邊墊著的軟巾子上,問道:“怎麽回事?”


    翡翠正低著頭,手裏捏著個小木瓢,一瓢一瓢地往她身上澆水,聞言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早沒有了前頭凶悍的模樣,訥訥地道:“並沒有什麽大事。”


    “沒有什麽大事,那就是有了。”甄漪瀾微微地閉著眼,神色不動地道:“瞞著我,究竟是什麽事?”


    翡翠和瑪瑙對視了一眼。


    翡翠的麵色有些難看,瑪瑙看著她,到底有些心軟,歎了口氣,道:“奴婢們隻是說起今日貴妃娘娘往陛下那裏去的事來。”


    她一向是個溫和性子,語氣也和軟,不像翡翠的刻薄,聽起來就好聽許多:“從前這宮裏頭,咱們都當秦昭儀是個占了帝心的,她卻家世不顯,到底失了底蘊。”


    “娘娘同貴妃娘娘、德妃娘娘,原是一樣的人,縱然不謀寵愛,好歹一般的受人尊重。”


    她低聲道:“隻是如今眼看著,貴妃娘娘得了協理後宮的鳳權,鳳池宮就水漲船高起來了。”


    甄漪瀾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著她,聽她說道:“咱們宮裏想往九宸宮遞一碗湯,都千難萬難。貴妃娘娘今日說去就去了,到晚上才教陛下親自送了回去。”


    甄漪瀾就笑了笑,道:“偏是你們愛操心。”


    琥珀不意她這樣的不放在心上,頓時有些焦急,道:“娘娘,形勢比人強。如今太後娘娘就把年下的事都交給了那邊,往後誰還記得咱們解頤宮?”


    甄漪瀾卻微微地彎了彎唇,道:“傻丫頭,你當那是什麽好差使。”


    琥珀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讚同,溫順地閉上了嘴,替她撩著浴桶裏浮沉的花瓣。


    侍女的關注點重新回到了湯盆裏,就喃喃地道:“聽說九宸宮和永安宮都有湯池,也不知道往後是誰得了去,冬日裏洗沐都比旁人舒心些。”


    永安宮是曆代皇後的起居之處。


    甄漪瀾道:“橫豎不是我。”


    侍女被她噎住了,再說不出話來。


    甄漪瀾卻抬起手來,潔白的指尖掛上了一片薄薄的花瓣,觸感比最上等的漳絨還要細膩柔軟。


    絳色和雪色對比在一處,有種人間富貴繁華之感。


    甄漪瀾撚著那片花瓣,出了半晌的神,才微微地笑了起來,道:“當日也原是我想差了,貴妃娘娘一心地為了我好,我卻拂了她的美意。”


    她由宮女扶著從浴桶裏站起了身來,水花“嘩啦啦”地響了一片,她在水聲中輕聲道:“該尋個時間去拜望她一回才是。”


    作者有話要說:


    殷七:媳婦離了我身邊就讓人不放心,我得想個辦法好好照顧她。(義正言辭.jpg


    第33章 剔銀燈(1)


    自鳴鍾驀地又響了一聲,容晚初才從書案上抬起頭來, 看見短針已經過了亥正。


    夜已極深了。


    她閉了閉眼睛, 就掩口小小地打了個嗬欠, 提筆往一旁的紙箋上端畫了個圈,吹了吹墨,夾進手頭的書頁中間。


    阿訥和阿敏輪番進來催過她兩、三回, 都叫她打發了出去, 聽見裏間終於有了旁的響動, 輕手輕腳地打了簾子進屋來。


    桌上左一摞、右一摞, 橫七豎八地擺了許多賬本子, 當中又有的沒的夾著許多簽子,兩個丫頭都不敢擅動, 就端了暖熱的粥水,巴掌大小小的一碗, 擺在待客的小幾上, 一麵又替她捏肩。


    阿敏就抽身去外頭叫熱水。


    容晚初有些無奈地道:“這大半夜裏, 我並不餓的。”


    阿訥道:“隻燉了一點桂圓,並不十分的甜, 您也曉得是拖到了半夜裏, 好歹墊一墊肚子, 免得夜裏燒心。”


    又抱怨道:“看您一氣坐了這半日,頸子上的肉都坐硬了。”


    容晚初曉得她是替自己操心,自覺有點理虧,就低下頭撿了匙子, 不聲不響地喝了半盞。


    阿訥也沒有強要她吃盡了,見阿敏捧著熱水進了屋,就服侍她刷過了牙,又重新淨了手臉。


    容晚初見兩個侍女麵上俱有了倦色,眼看著眼皮都垂下來了,猶強打著精神圍著自己,又有些心疼,自己探手去落了摘了帳勾,就溫聲道:“你們也早些休息去吧,不必值夜了。”


    阿訥掩不住地打了個嗬欠,吹了燈,到底往窗下的榻上睡下了。


    容晚初在帳中輾轉了片時工夫,她這一日也累的很了,到這時雖然思緒還有些活潑潑的,但身體卻催著她閉上了眼,不多時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多短的時候,忽然被腹中一陣隱痛驚醒了過來。


    小腹酸酸漲漲的,墜得她五髒六腑都隱隱地發痛。容晚初迷迷糊糊地抬手掩在了腹前,隻覺得觸手冰涼涼的,仿佛還在夢裏,周遭都冰天雪地的,忽而有塊帶著寒氣的堅冰砸了進來,就被她抱在了懷中。


    她在夢裏也被這一點臆想嚇了一跳,就睜開了眼。


    銀籠球裏未全遮住的夜明珠發著一點蒙蒙的微光,外頭還是深深的夜色,上弦月早早地落下去了,隻有簷下的風燈薄薄地照進窗來。


    窗下的矮榻上,侍女睡夢中勻和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地傳進帳裏。


    她就微微地歎了口氣。


    小腹上冰冷冷的,或許是知道她醒來的緣故,先時那一點脹痛和墜痛分外地鮮明起來,讓她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子,齒間就抑製不住地泄/出一縷低吟。


    容晚初弓著腰,把被子裏的金鉔爐抱進了懷裏,在這時隔著一層鏤金的球殼,總覺得那熱意也差了一點意思。


    她在痛極的邊沿,思緒都有些漫漶,仿佛喘息都嫌太耗力氣,猶自苦中作樂地想著,早知道晚上就不該置氣非要吃那一盞涼湯。


    她從十年後重生歸來,哪裏還記得十年前的月信是在哪一日。


    一段讓人眼前都有些發黑的劇痛過後,疼痛稍稍地緩解了片時。


    容晚初借著這一點工夫,撐著起身下了床,挪到桌邊上去,摸了暖套裏的茶壺斟水喝。


    她執著壺耳的手都在隱隱地發抖,細碎的瓷片磕碰聲回蕩在寂靜的夜色裏。


    侍女實在是累的太過了,平日裏稍有些風吹草動都能醒轉的,這時竟然一點都沒有發現。


    容晚初強撐著喝了半盞水,那水放了半夜,雖說還是溫的,卻也沒有多少熱氣了,滑進腹中,不過是稍稍地將那冰冷緩了一緩。


    她立在地中,慢慢地出了一口氣,就仍舊要回床/上去。


    殿門口的雲板卻響了兩聲。


    早就過了下鑰的時辰,內殿閉了門、吹了燈,外頭侍奉的人尋常是不敢輕易打擾的。


    那聲音輕輕脆脆的,還有些餘韻未散,阿訥就是睡得再死,也被這特殊的聲音驚醒了。


    她翻身坐了起來,就看到站在桌邊的容晚初。


    侍女嚇了一跳。


    她問道:“娘娘這是怎麽了?”


    容晚初未及答她的話,那陣剛剛緩解了片時的疼痛,就在頃刻間再度洶洶地席卷了她。


    仿佛有人伸了把刀子進她的肚子裏,上下左右地剜刺猶還不夠。


    她痛得太陽穴都像有千萬根針在紮,耳朵裏嗡嗡地響,仿佛是阿敏匆匆地裹了衣裳去開了殿門……阿訥手忙腳亂地扶著她的手臂……不知道那來報信的小宮女要說什麽,隻有阿敏高聲地喊著“去請太醫”……


    容晚初眼前黑一陣、白一陣的,不知從何處來的一點冷意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衫,冰涼涼地貼在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扶著桌腳蹲下了身子,身邊不知是真是幻的嘈雜聲始終沒有停止過,她想說“我沒有事”,卻好像沒有一個人聽到她說的話,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一直在晃動,像一團一團黢黑的影子。


    而就在這樣的紛亂之中,卻仿佛有個人忽然大步地走近了。


    他一走過來,身邊那些紛紛亂亂的人影就都散開了,嘈嘈切切的聲音也倏忽間止歇,耳畔忽然間清淨了下來,容晚初蹲在地上,一手扶著桌腳,一手捂著小腹,有些茫然地向他來的方向抬起了頭。


    依約之間仿佛有個燒得正旺的炭盆忽然貼近了她的小腹。


    那炭盆有她一個半的手大,抱在手裏熱乎乎的,還有些嶙峋的柔軟。甫一貼在她的腹上,那一點熱意就熏進了她髒腑之間,仿佛連痛都沒有那麽痛了。


    容晚初抱著那隻“炭盆”,不由得滿足地深深喟了一口氣。


    覆在她冰涼小腹前的那隻“炭盆”卻忽然扣的更緊了,她蹲在那裏,肩後和腿彎卻都忽地一暖又一輕,身子就騰了起來,被人環在臂間,一旋踵的工夫,已被重新放在了柔軟的床帳之中。


    肩後的那一點溫度就抽身離去了,容晚初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這一點暖,生怕好不容易得來合心意的炭火也被奪走了。


    她聽見耳邊有人低低地歎了一聲,柔聲道:“放心罷,哥不走。”


    這聲音和語氣都太熟稔了,讓她止不住地委屈了起來,喃喃地叫了一聲“七哥”。


    殷長闌一顆心像被她揪在了手裏,反反複複地揉/捏,疼得說不出話來。


    他站在床邊,一隻手還被女孩兒抱在懷裏,就著這樣一個別扭的姿勢,俯下/身去單手環住了她。


    少女背脊瘦削,遠遠看著的時候亭亭玉立、纖長可愛,但這時蜷成了一團,背後的蝴蝶骨上薄薄的一層皮膚,尤顯出幾分支離脆弱。


    她身上都是冷汗,因為是在睡夢中醒來,隻穿了及身的裏衣,這時早就被浸透了,而新的汗水還在一股一股地向外沁著。


    殷長闌被她束住了手腳不能離開,就回過頭去看了一眼。


    因著他的到來和容晚初乍然的驚痛,落地罩前堆了許多宮人,前頭被他警示過,都規規矩矩地垂手站著,靜悄悄的沒有發出一點聲息。


    阿訥和阿敏得了他的示意,一個點了幾個人退出了屋去,一個輕手輕腳地走上前來,替發著抖的少女圍住了錦被,見殷長闌沒有別的表示,就猶豫了一下,重新退了開去。


    容晚初茫然不覺。她縮在殷長闌的懷抱間,猶然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


    殷長闌環著她的背,一下一下耐心地拍撫,聲音低沉而溫柔:“哥在這裏,哪裏也不去了。”


    或許是因為身邊就貼了個熱源,這陣突如其來的、翻江倒海的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容晚初也漸漸從那種五感模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她盯著眼前一片玄色的布料看了半晌,心思猶還有些恍惚,背上那隻手還在輕柔而有節奏地拍撫著,她聽見男人悠長而寧謐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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