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聲道:“如今這樣一個江山,與當年又有何異?”


    “七哥!”容晚初加重了語氣,喚了一聲名字,將男人的目光拉到了自己的身上。


    兩人之間隔了個小茶桌,麵對麵地坐在羅漢榻上,女孩兒直起腰來膝行幾步,從小方桌的後頭繞了過去,挨近了殷長闌的身邊。


    她一手握著男人的手,一隻手抬起來貼在他的胸口,胸腔中一顆心在砰砰地掙動,熾烈又鮮活。


    她柔聲道:“七哥,當年那樣一個江山,也都奉你做了它的君主。紹聖皇帝不能懂你的苦心,亂象從那時就埋下了禍根,卻並不是你的錯。”


    她跪坐在殷長闌的麵前,目光溫柔,帶著某種安撫人心的篤定力量。


    殷長闌怔怔地看著她。


    再強悍而勇毅的男人,像一座山一樣擋在她麵前為她遮風避雨,也難免會有疲倦和迷惘。


    容晚初心中都是憐惜,她靜靜地望著他,道:“七哥,世人都說守業艱難,史書上卻說你蕩盡妖氛,十年天下承平……我從前一生最遺憾,就是不能親眼看一看你的盛世江山。”


    殷長闌目光定定地落在她麵上,忽而低低地道:“阿晚。”


    容晚初柔聲道:“我在。”


    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抬起另一隻沒有被她握著的手,貼在她麵上撫了撫,手勢溫情而憐愛。


    他神色間的猶疑和迷茫都洗去了,隻剩下一片灼而明亮的光,他望著麵前神色如水的少女,一個字一個字承諾似地道:“阿晚你放心,哥會重新讓你看到。”


    女孩兒一雙杏子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殷長闌卻捏了捏她的臉頰,板起了臉,道:“但你卻說錯了。那不是我的盛世江山,是你和我的。”


    他手勁不小,但捏在容晚初麵上,卻卸盡了力氣,隻有些微微的痛和麻酥/酥的癢,讓女孩兒忍不住向後仰了仰:“是我說錯了話,七哥我錯啦……”


    嬌生生的,再沒有方才端莊穩重的樣子。


    殷長闌眼中卻湧上了笑意。


    他情願他的阿晚永遠這樣嬌憨明媚的,不必牽掛著那麽多的仇恨,也不必懷著那麽多的心事。


    受盡寵愛,永遠都不必成熟。


    他站起身來,向容晚初遞了一隻手,將仰在榻上的女孩兒拉了起來,又撿起了掉在了方桌另一頭的湯婆子,摸了摸溫度,叫人上來換個新的。


    他們兩個前頭在屋子裏說話,宮人都避得遠遠的,這時聽見了傳喚,才笑容滿麵地進屋來侍候。


    廉尚宮前頭親自帶了人往九宸宮去取衣裳,這時候也回來了,一直等在外麵。


    容晚初就推了推殷長闌,教他到後間去換衣裳。


    阿訥替容晚初換了月信用的物什,一麵壓低了聲音,道:“廉姑姑方才說,那秦、秦昭儀意圖弑君謀逆,罪行暴露而伏誅,外頭已經傳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我有一個做賢後的夢想……


    七哥:?我的阿晚一定是受苦了,我殺老容。


    第36章 剔銀燈(4)


    “你說秦碧華死了?!”


    甄漪瀾從貴妃榻上直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麵前的宮女。


    琥珀鮮少見到她情緒這樣外露的時候——乃至與激蕩之下甚至沒有控製住聲音的高低, 侍女連忙左右看了看, 粗使的宮人都已經被屏退下去了, 屋中隻有體己的心腹。


    琥珀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消息是從九宸宮中放出來的, 那邊說的是‘犯婦秦氏已然伏誅, 暫時封鎖夕雲宮四門, 禁止隨意出入、走動, 以稽查其同黨’……”


    甄漪瀾問道:“封了夕雲宮, 沒有期限?”


    琥珀回想了一回,肯定地搖了搖頭, 又補充道:“陛下昨兒夜裏就往鳳池宮去了,到今天也沒有移駕, 也不曉得那一位同這裏頭有沒有什麽相幹……”


    甄漪瀾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向後一仰, 重新靠在了柔軟的貴妃榻上。


    她喃喃地道:“竟沒有想到。”


    “誰想得到呢。”琥珀語氣間也多了幾分唏噓,“當日張揚的和什麽一樣, 進宮來頭一天就蒙召侍寢, 可惜命薄, 壓不住這福分,倒教陛下在她宮裏頭龍體受了驚。”


    “那時節為著陛下昏迷不醒遲遲診不出個緣故,那一位貴妃娘娘還在太後娘娘跟前立了誌,要避居替陛下祈福三個月……那可是貴妃娘娘, 宮裏頭一份的主子,教人逼到這個份上。”


    琥珀碎碎地說著,不乏有些感慨的意味:“這可真都是命,誰又成想這話一說出口,陛下就醒了呢。一回頭連半個月都沒有到,連協管後宮的鳳權都有了主。”


    甄漪瀾神色難辨地笑了笑,道:“她原自有她的福緣。”


    她這副不以為意的平靜模樣,讓琥珀心裏忍不住地替她著急。


    侍女苦口婆心地道:“奴婢也知道娘娘是個不爭不搶的好/性兒,可是照著這麽下去,您往後在大老爺麵前可怎麽交代。”


    甄漪瀾眉目淡淡的,言辭也淡薄,道:“我還盼著誰來同我有個交代呢。”


    琥珀聽她越發說得不像,心裏頭心驚肉跳的,慌忙忙地道:“我的姑娘!老爺的前程,大/爺的體麵,可都在大老爺手裏把著。您當日也是為老爺夫人進的宮,如今二十四拜都拜了,還差最後這一哆嗦?”


    甄漪瀾含笑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你一心為我。隻是難道也教我像那等沒皮沒臉的,八百年沒見過一個男人,巴巴兒的湊到人家跟前去?”


    琥珀知道她說的是那個奉了太後娘娘的命往鳳池宮去的秀女袁氏。


    她心裏也不齒這等作為,卻忍不住嘟呶道:“人家要是真格招了陛下的青眼,這宮裏還不是個個地上去巴結?誰還說前頭是個什麽來曆呢。”


    甄漪瀾心裏並不大看好袁沛娘,卻也沒有非要同侍女分說個清楚。


    她若有所思地低著頭,隨手向攢盒裏捏了個小金桔,拿在手裏也沒有吃,就隨意地揉/捏著,黃澄澄的果汁沁出來沾在她染了鳳仙花的指甲縫裏。


    琥珀就抽了帕子,蘸了茶盞裏的溫水替她擦拭指尖,聽著她忽而吩咐道:“你留意著鳳池宮的動靜,陛下什麽時候走了,我要去探望貴妃娘娘。”


    ※


    鳳池宮裏,容晚初也正勸著殷長闌出門去:“太醫方子開的極好,我今日再沒有疼過了。裏裏外外都是人侍候著,再不至於有事的。”


    李盈在門口團團地轉圈。


    殷長闌神色卻十分的嚴肅,隻道:“你還沒有全好,叫我怎麽放得下心。”


    他看著麵帶憂慮替他操著心的女孩兒,就摸了摸她的發,溫聲道:“哥好不容易找回了你,隻想先好好地陪一陪你。別的事,你都不必憂心。”


    李盈在外頭殺雞抹脖子的,聽了他說這個話,一張臉都哭喪了下來。


    殷長闌仿佛腦後有雙眼睛似的,冷冷地道:“你再在外麵弄鬼,就自去內侍省領杖。”


    李盈嚇得縮了頭,就期期艾艾地退到了廊柱底下。


    容晚初心裏熨帖,一麵卻也知道李盈一貫是個知道分寸的,斷不至於明知道主子的態度,還為一點小事出這個頭。


    她就牽了殷長闌的衣袖,仰著頭盈盈地看著他,道:“七哥原答應了我,要做個盛世明君給我看。”


    殷長闌卻道:“若是做明君就連守著你這一點時間都不得,那也沒有什麽趣味。”


    容晚初皺了皺鼻子,不肯應他這句話,隻搖著他的衣袖,道:“倘若我再有什麽事,必定立刻去報了你的。”


    她一雙杏子眼裏波光沉瀲,含/著笑道:“七哥倘若為我誤了國事,我心中也難過得去。”


    殷長闌微微沉默地看看她,雖然明知道她的意思,但她這樣撒著嬌的樣子,也讓他寧可違心也再難以拒絕。


    他微微歎了口氣,道:“就使楊院正在這裏住下,晚些時候再診一回。賬本子先不許看了,教她們陪你說說閑話,也不準下棋熬腦子……”


    事事都叮囑了一回,又道:“但凡有什麽事,絕不能瞞著我。”


    容晚初就連連地點頭,那模樣乖巧極了。


    殷長闌心裏卻總不大放心得下。


    西間直通著後殿的正堂,宮人從大門口過,不免就掀起裘簾來,細細的冷風從這一點縫隙裏鑽進來,拐著彎地透進屋裏。


    殷長闌抬手往門前試了一試,就回轉來,在容晚初坐著的矮榻前彎下了腰,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引著她將手搭在自己頸後,又探過身去捉住了肩。


    容晚初被他拉了手,不由自主地挨近了他,被他另一隻手勾在了腿彎,身子就貼著他離了實地。


    殷長闌將她抱在懷裏,像是抱了個小孩兒一樣輕鬆,就往裏間去。


    容晚初先時還有些驚嚇,攥緊了他的衣領,俟走到落地罩底下,倒還先伸出手去替他撩/開了串珠的簾子。


    殷長闌眼中就湧上些笑意。


    次間就更暖和些,他彎下腰仍舊把容晚初放在了羅漢榻上,又轉身出門去。


    俄頃就提著一雙杏色綾麵的繡鞋,擺在了榻邊上,見容晚初已經乖乖地自己蓋上了薄被,才算放了心,道:“哥去了。”


    容晚初點了點頭,一麵想起一樁前頭記掛著的事來,拉著他的袖口,道:“……先帝朝的計相程無疾,是個才堪大用之臣,雖然告病致仕,以我猜度,多半卻是為著奪嫡、擁立之事,七哥未嚐不可以收為己用。”


    殷長闌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又抬手刮了刮她瓊琚一點的鼻尖,道:“偏整天為這些事操不盡的心。”


    這才抽身出門去了。


    到庭院裏頭還傳來隱隱的語聲,宮人稱諾的聲音……大約又吩咐了許多,半晌才聽見皇帝起駕的唱聲。


    容晚初神態慵倦地靠進迎枕裏,望著屏風上搭著的、男人換下來沒有帶走的衣衫,鼓了鼓腮,卻悄悄地彎起了眼睛。


    ※


    天子在鳳池宮遷延了一整日,從大婚那一天之後,這還是新皇第一次幸臨嬪妃。


    見過了皇帝對容貴妃仿佛沒有底線的寵愛和縱容,鳳池宮服侍的宮人內侍們,走路時腳下都帶了三分風聲。


    偏殿裏核賬的女官們,打算盤的聲音仿佛都比昨日響亮了些許。


    崔掌事在殿中坐了一下午,眼底的神色卻越來越難看,甚至偶然之間難以掩飾地在麵上露出蹤跡來。


    到申、酉之交,眾人快要下值的時候,就提前退了場,匆匆地離去了。


    宋尚宮看著她的背影,含笑同阿敏感慨道:“崔大人這一日一日,宮裏頭千頭萬緒的,多少事要經她操心,委實是勞苦功高。”


    阿敏也跟著微微地笑了笑,道:“崔大人和宋姑姑都是能者多勞,如我們這樣愚鈍的,就是有心為主子分憂,也難以擔當得起。”


    花花轎子人抬人,宋尚宮被她順手拍了一記馬屁,有些受用地笑了笑,同她友善地相互吹捧:“敏姑娘也是貴妃娘娘的左膀右臂,才能被娘娘托付這樣的重責。”


    兩下裏氣氛十分的輕鬆愉悅,仿佛誰也沒有把崔掌事麵色難看的匆匆早退當做一回事。


    宋尚宮就趁機道:“我來的時候匆忙,隻怕要回寧壽宮去一趟,倘若貴妃娘娘有什麽使喚,還請敏姑娘替我周旋一二。”


    她雖然名義上到鳳池宮來幫忙,到底還是鄭太後的人,這一點人人都心知肚明。


    她說了這樣的話,既給了鳳池宮的麵子,也輕輕巧巧地過了個明路,阿敏自然是不能也不會攔她的,就笑著點了點頭,道:“姑姑直管去忙,有什麽事,托個人來傳個口信都使得。”


    宋尚宮就笑著對她舉了舉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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