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登基之後,圖個吉利彩頭,改元“升平”,就在兩可之間,把泰安三十五年的舊稱改作了升平元年。


    秀女的初選也在夏秋之交,到遴選出這一批人,住進儲秀宮裏來細細地教養、篩選的時候,連容、甄、霍三位帝妃還沒有入宮。


    眾人不知道容晚初這時候提起這樁事是什麽意思,都屏息凝神,不敢隨意接話。


    許氏從前頭生了那樣的猜想,心裏就止不住地往下沉,手裏一張宮絹的帕子都要揉搓爛了。


    她這樣的不寧之態,不免落進了一直注意著她的袁沛娘眼睛裏。


    袁沛娘微微抿起了唇。


    容晚初歪了歪頭。


    沒有人應她的話,她也並不顯得生了怒,目光在滿座的少女麵上一一地拂過去。


    呂尚宮在一旁屈下膝來,道:“回娘娘的話,確是已然有四個月了。”


    容晚初就微微地點了點頭。


    她道:“天子體仁喻德,自思國事繁忙,連時常承歡太後娘娘膝前都不可得,而諸位年少,卻隻因要為天子一人的享樂,而無端罹受骨肉分離的痛苦,心中十分的憫疚。”


    她聲音溫溫柔柔的,沒有一點疾厲之色,卻讓屋中許多人生出恐慌之意來。


    有人不由自主地開口道:“娘娘……”


    “嗯?”容晚初含/著笑意看了過去。


    她柔聲道:“你有什麽話要對本宮說?”


    那人卻在她的目光中埋下了頭,訥訥地閉上了嘴巴。


    許氏一顆心在她的輕聲細語裏直直地向下沉了下去,隻覺得一身都浸在了冰水裏。


    她想的並沒有錯……


    隻恨她為什麽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這一點。


    許氏坐在椅子裏,卻聽見自己的牙齒上下打著顫時“格格”的聲響。


    容晚初眼風都沒有往這邊再蕩一下。


    她依舊慢吞吞地撇著茶沫,仿佛隻是隨口說著什麽飲食天氣的閑話,慢慢地道:“如今民生常苦,天子欲以身為則,儉簡內幃,推恩天下,因此幾番思量,特擬恩旨,使諸卿歸返雙親膝下,往後婚嫁隨心,也使世間少些思親、思子的哀苦。”


    她話音未落,殿中忽然傳來一聲重物跌落的悶響。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真都當我好脾氣呢╭(╯^╰)╮


    第49章 惜芳菲(2)


    殿中一眾秀女心情原本就十分緊繃,這時不免有人顧不上規矩、禮儀, 就循聲望過去。


    沉重的黃楊木圈椅仰麵倒在地上, 宮女誠惶誠恐地跪在了地上, “砰砰”地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隻是一徑地請罪, 說不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在她前麵, 本該安坐在椅子裏的袁沛娘卻站立著, 一雙手在衣袖的掩映裏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雖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失了儀態, 不免有些狼狽, 也依舊把腰挺直了,隻低低地垂了頭, 道:“娘娘恕罪,妾身失儀了。”


    底下有人悄悄地交換著眼色, 猜測著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讓她怎樣的“失儀”, 以至於鼓弄出這樣大的響動。


    有人擠破了頭想要留在這深宮裏,求個錦繡前程, 就有人流幹了淚想要出宮去, 過上太平安穩、天倫共聚的日子。


    容晚初都看在眼裏。


    她微微地笑了笑, 並沒有一點驚訝。


    她也隻是看了一眼。地上的宮人還在一味地磕頭,容晚初微微地點了點頭,神色和語氣都溫和,道:“這一點小事既做不來, 就自己出去領罰。”


    尚宮局自然有規束宮人的例則。


    那宮人臉色灰敗地伏在地上,被底下兩個宮女走上來拖住肩臂的時候,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道:“不是奴婢,奴婢什麽都沒有做……”


    容晚初充耳不聞,隻淡淡地斂了睫,見袁沛娘尷尬又沉默地站在那裏,還反過來安慰道:“不過是樁意外,你們又是嬌客,大不必如此惶恐。”


    她越是溫柔和氣,有些人心裏的石頭就吊得越深。


    何況“你們是嬌客”這樣短短的一句,已經把這些半隻腳踏進六宮的“禦妻備選”,輕而易舉地推到了門外去。


    袁沛娘在這個時候,也陡然間明白了她前頭說的“知會”裏頭的意思。


    勝利者是不需要高聲呼喝來彰顯自己的,再輕聲細語也無損於她的威權,反而加倍顯出她的體恤和尊重來——


    但她此時此刻越是溫柔,就就越比得她們這些人,像是她眼中的一場笑話……


    明明知道是“敵人”出了醜,卻還能如此雍容大度地替自己遮掩……


    緊握成拳的手掌心裏,長長的指甲折斷了,齊根湧/出/血來,淺杏色的衣料,袖口處很快就暈開了一點朱砂顏色,袁沛娘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似的,定定地站在那裏,豎著耳朵……


    聽著容晚初笑意溫醇,和聲說道:“天子有慈憫四海之心,是國朝的善事,也是仁君的恩德,諸卿該以此為幸才是。”


    “以此為幸”!


    袁沛娘幾乎要笑出聲來。


    湧到喉頭的笑意卻翻成了淒苦,她猛地抬起頭來,想要撕破她虛假的麵皮,高聲地質問她:“如此得誌猖狂,你就不怕將來色衰愛弛?”


    她隻來得及張了口,眼前卻忽然蒙蒙一黑,整個人就這樣委頓了下去。


    這是她今天第二次“失儀”,可是她自己卻不知道了。


    對麵的許氏與她結下了仇怨,看到她這樣狼狽不堪的一麵,本該歡欣雀躍才是,此刻卻有種由衷而生的、物傷其類的寒意。


    她從昏倒在地上的袁沛娘身上收回了視線,向上首悄悄地一掠,卻對上了容晚初沉靜而毫無波瀾的目光。


    許氏身上一凜,低低地埋下了頭。


    容晚初輕描淡寫地道:“本宮聽聞袁姑娘純孝,如今才知道果然不虛,聽到這樣的好消息,竟然歡喜得太過了。”


    她微微感慨地道:“倒是本宮考量不周,大悲大喜,確是太過傷身了些。”


    許氏在心裏暗暗地苦笑。


    貴妃容氏,京中原本都傳言她為人性僻,鮮少與人交際,是個低調高潔的性子,卻從來沒有人說過她口齒這樣的淩厲。


    這一身指黑為白的手段,隻怕就是袁沛娘也沒有想到過吧。


    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垂著頭,隻當做自己並不存在。


    容晚初淺淺地感歎了一句,就有些疑惑地看著侍立在一旁的宮人,溫聲道:“還不去替袁姑娘請個太醫來?度支員外郎的千金在宮中暫住,倘若不能全須全尾地還回去,陛下和本宮可怎麽同袁大人交代。”


    阿訥就脆生生地應了聲“是”,當真親自退了出去。


    她前頭一直站在容晚初的身邊,如今讓開了位置,就露出身後一名身量高挑、神色凝鬱的女官來。


    呂尚宮前頭一直戰戰兢兢的,不敢隨意地抬頭、窺視,生怕惹了容晚初的眼,但一直暗暗地關注著上頭,這時候對上了那女官的臉,心裏就猛地一跳,湧上了一股說不明白的危機感。


    辛柳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不是壞了事,被打進了漿洗房為粗使了嗎?


    呂尚宮心裏亂糟糟的。


    辛氏頂著她直勾勾的注視,卻好像渾然不覺似的,低眉順眼地站在容晚初的身後,同支應茶水的跑腿宮人也沒有什麽不同。


    呂尚宮對鳳池宮和寧壽宮之間一度洶湧的暗流,雖然並不是一無所知,但也不過是局外人,探聽得三言兩語,看見了最終的結局。


    當中發生的種種細節,並不是她有心打探就能知道的。


    她所聽聞的,也不過是原本尚宮局的總掌事崔氏,忽然之間就被褫奪了權柄和女官的品階,發配到了浣衣局中。


    “凡宮人年老及有罪退廢者,發此局居住,內官監例有供給米鹽,待其自斃,以防泄漏大內之事。”*


    崔氏在尚宮局深耕二十年,裏裏外外稱得上隻手遮天。


    貴妃容氏入宮不過數月,看上去溫柔明媚,可親可欺。


    可是容貴妃不聲不響地得了太後娘娘的讓步,雖然還隻掛著“協理後宮”的名頭,實際上卻把六宮的權柄都握在手裏了。


    崔氏卻不明不白地進了浣衣局,從此餘生不過是熬著日子等死罷了。


    呂氏還記得自己聽到消息的時候,身上乍然起的一層冷汗。


    辛柳是同崔氏一同消失的。那一天就有人到儲秀宮來,提拔她暫做了儲秀宮的尚宮執事。


    她也曾經旁敲側擊地打聽了辛氏的下落,隻得到一個語焉不詳的答案。


    辛氏是崔氏的膀臂,如今這樣莫名地不見了人影,想也知道必定與崔氏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她一度隻當辛氏是悄沒聲地死了。


    這也不值當什麽意外!


    不過一、兩天的工夫——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有意尋的由頭,還是當真隻是恰好到浣衣局去辦差,就在負責冬日厚重棉衣的漿洗房外頭,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人影。


    在寧壽宮呼風喚雨、深受太後娘娘倚重的宋尚宮,摘去了頭上、手上的金玉釵環,和旁的獲了罪的宮人一起,做著浣衣局裏最苦痛、最磨人的一項差使。


    她在小院子外頭定定地站了許久,揉了幾回眼睛,若不是實在熟悉宋氏的身形眉眼,她怎麽也不敢確認。


    當時與她同行的舊友拍了拍她的手臂,低低地提醒她:“這裏頭都是得了主子交代的,人多眼雜,不要久留了。”


    得了主子的“交代”,也有好的“交代”,和壞的“交代”。


    會被專門安排到冬院來,是唯恐人活得太久了。


    呂氏打了個寒噤。


    舊友在漿洗房吃過了苦,能熬出這一點頭,不知道見過多少事,隻是仿佛不經意似地提醒她:“太後娘娘/親自過問的,原同我們不相幹。”


    宋尚宮當初,也是太後娘娘/親自點了名,與崔掌事一並輔佐容貴妃的。


    崔、宋二人都出了事,為什麽辛柳反而毫發無傷,還這樣光明正大地跟在了容貴妃的身後?


    呂尚宮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冰冷下來。


    辛柳仿佛是得了什麽差使,側身從人群當中退了出去,在小宮女攜著的木匣裏取了枚香餅,續進了煙氣將盡的香爐中。


    手腳輕快又利落,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容晚初的身後。


    呂尚宮隻定定地看著,以至於身邊的小宮女都按捺不住,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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