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了氣沒處去發, 拿著她作筏子,算個什麽本事?


    何況她此刻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她去考量!


    她索性也不再說話。


    好在輦車粼粼的, 很快就過了金水夾道,穿過垂花門底駛進了內苑。


    宮苑之間仍舊一派寧靜祥和, 前朝刮起的短暫風/波沒有來得及吹進來, 就暫時止在了高高的宮牆外頭。


    眾人都寂寂的, 鄭太後同甄、霍二人都不過是麵子上的情,她此刻心情不佳, 也無意於把她們拘在身邊招得自己不自在, 既下了車, 就扶著瑤翠的手自顧自揚長進了內殿去。


    寧壽宮的另一名女官玉枝麵上掛著溫柔和氣的笑容,禮數周到地請了甄漪瀾和霍皎在前殿暫且坐了,奉上了茶水,又使人往解頤宮、擷芳宮去送信。


    兩宮很快就派出了車子來接主子娘娘回宮。


    解頤宮距離寧壽宮更近一些, 人也先到了一步,甄漪瀾聽到宮娥的通傳,當下就站起身來。


    侍奉在一旁的玉枝微微有些驚訝。


    賢妃娘娘和德妃娘娘是一道跟著太後娘娘下的車,按理說也稱得上是同伴了。如今太後娘娘把人擱在了這裏,兩位娘娘就是各走各的,也不該這樣一先一後,把另一個拋在寧壽宮裏頭!


    賢妃娘娘為人素來妥帖周全,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她心中訝然,麵上卻沒有露出來,不動聲色地送甄漪瀾出了門。


    也是趕了巧,甄漪瀾這一邊才走下石階,擷芳宮的車駕也到了路邊。


    甄漪瀾麵上平靜,心裏千頭萬緒的,看見第二架車轆轆地停在了道旁,才察覺行/事又有些失當。


    她緊緊地抿著唇,隻當做沒有意識到似的,由宮人簇著上了車子。


    瑪瑙親自帶人來接她,見她麵上緊繃,柔聲細語地安撫著她,又替她剝了隻柑橘,雪銀色的並州剪上染了黃澄澄的汁水,被侍女執著巾子的靈巧手指擦過,橙黃色就在蛋殼青的素麵巾帕上洇開了。


    甄漪瀾目光落在並刀鋒利的刃口上,到瑪瑙將它隨手放在了扁盒邊上的狹長木槽裏,又將柑橘沾著水汽的果瓣遞到了她的麵前,才如夢初醒地收回了視線。


    橘瓣上一條隱蔽的白色筋絡躲過了瑪瑙的眼睛,在甄漪瀾的口腔裏爆出一點極細微的苦澀。酸甜的汁水擦過生了淺瘡的腮壁,刺痛綿綿密密地從創口擴溢開來。


    甄漪瀾仰頭靠在輦車的廂壁上,合上了眼睫,生出一點如釋重負的疲憊來。


    -


    殷長闌身上受了傷,精神卻十分的亢奮,以至於容晚初都不由得懷疑起楊院正給他上的藥裏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


    老太醫笑眯眯地捋了捋頜下的短須——他以前有一把半尺餘長的美髯,容晚初前世裏對太醫署這位老院正的印象也多半來源於此。


    隻是在容晚初的記憶中,這位楊院正在升平元年就致仕回鄉,算是本朝太醫署裏難得善終的一位了,這一世升平元年已經是昨日的舊事,這位老院正非但沒有致仕,甚至還將一把胡子都剪了,容晚初不明就裏,也不免生出些微好奇,微微地睃了一眼。


    楊院正不知道有沒有留意到容晚初的動作,並沒有要主動向她解釋的意思,手還穩穩地搭在她的脈關上,又靜靜地等了一時,道:“請娘娘換一隻手。”


    才慢悠悠地回答她前頭的質詢:“陛下熟諳內家吐納補益之道,雖則鍛煉的時日尚淺,氣血卻就比尋常人都健旺些,自然生龍活虎,老臣卻並不敢居功。”


    從前殷揚是馬上天子,從來身先士卒,征伐無有不克。


    容晚初換了個側坐的方向,把手腕擱在了脈枕上,稍稍放下心來,就生出一點與有榮焉,矜持地抿起了唇。


    老太醫專心替她切過兩隻脈,像是不經意似地感慨道:“陛下氣血太足,受了外創,旁人都怕筋/肉長不好,陛下卻要擔心周身血走洶湧,經過傷口的時候繃之不住。


    “娘娘卻又是打小裏有些思慮太重,飲食、起居上頗有些不應天時之處,以至於顯出些氣血兩虧之症。


    “倘若陛下和娘娘兩下裏有個調和,倒是各自相宜!”


    他麵上笑嗬嗬的,明明說的是醫者之言,容晚初卻莫名地聽得紅了耳朵。


    什麽兩下調和?


    殷長闌還是個傷患呢!


    她有些坐立不安。


    楊院正卻隻如隨口一說,態度還是那麽平靜溫和,又看了她的眼、舌,就站起身同阿訥出門去,門口很快響起醫官和侍女一問一答地說著她起居之事的聲音。


    阿敏躡手躡腳地進門來,見容晚初還坐在那裏沒有起身,想了一想,就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容晚初想著漫無邊際的心事,被她這一點細微的聲音驚醒了,把視線投了過來,問道:“怎麽這樣一副神情?”


    阿敏麵上微微有些凝澀之意,聞言反而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並不如平常的歡喜好看,反而有些物傷其類的悲意。


    她低聲道:“原本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反而汙了娘娘的耳朵,倒是不提也還罷了。”


    容晚初道:“你什麽時候同我說話也這樣藏半句、露半句起來。”


    阿敏心裏一波三折的,方打了主意不想說給她聽,這時又猶豫了一下,怕牽扯了別的要緊的事,讓她失了判斷,又想著大約是瞞不過她的,就道:“娘娘不知道,賢妃娘娘身邊的瑪瑙沒了。”


    “沒了?”容晚初一時果然有些訝異。


    她對這個侍女還稍稍有些印象。


    甄漪瀾在閨中時,身邊兩個大丫鬟原本是琉璃和瑪瑙,一個口角伶俐,一個溫柔和氣,她頭一次同甄漪瀾對麵,就對這兩個丫頭印象深刻。後來每兩年,琉璃就忽然換成了如今的翡翠,瞧著人還是伶俐的,隻是未免有些太過掐尖了,反而是這個瑪瑙,雖則資曆更深,卻並不十分的好強,還願意主動退上半步,給同僚留了餘地。


    按理說她們這樣的人家,女孩兒的貼身丫頭將來都是要帶出閣,做主子的臂膀的。


    前頭那個琉璃年紀也還適當,突然換沒了,原本就在容晚初心裏留了一點痕跡,後來翡翠和瑪瑙爭先,竟然曾經當著她這個客人的麵鬧到過甄漪瀾的麵前,更不由得讓容晚初難以盡忘了。


    這個瑪瑙,從前曾被人拿來打趣甄漪瀾“女孩兒出挑,調/教出來的丫頭也有你的影子,可見真真就是這個模樣的”。


    容晚初坐在那裏,莫名地想起上輩子聽到阿訥不在了的時候,她的心情。


    她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就想要說“備車”。


    窗欞上卻傳來一點極輕微的“篤篤”聲。


    容晚初眉梢微蹙,就重新坐了下來,對阿敏道:“你先出去吧。”


    阿敏稍稍有些驚愕,卻還是溫順地應了聲“是”,垂著頭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琉璃窗上的暗影一瞬而逝,窗屜底下吹進一陣風來,穿著緇麻短打的少女蕩進了屋。


    忍冬麵色比常人都蒼白些,這一次卻幾乎不見一點血色了,低著頭給容晚初行禮,叫她“尊上”:“屬下有事要報。”


    容晚初沒有等著忍冬先說起別的事。


    她看著忍冬青白得隱隱生出透明色的臉,問道:“你也受了罰?”


    忍冬道:“屬下保護尊上不利,是屬下的失職,原本就該受刑的。”


    容晚初微微地歎了口氣。


    忍冬態度卻十分的坦然,還反過來安慰容晚初道:“哥哥也是一樣,隻是他想另替我受過,但一人事一人當,尊主是公正之君,賞罰都在法度之中,我做錯的事,自然該我自己領罰。”


    對殷長闌的處置全然沒有半點怨言。


    容晚初微微一喟,卻也不再說話。


    忍冬和高橫刀雖然領了處置,卻依然被殷長闌交付了差使,因此就重新說起前頭要向容晚初稟報的事:“那蔡太監咬死了不肯說話,屬下等因此重新翻檢了蔡福的裏外物什。”


    作者有話要說:


    楊院正:深藏功與名。


    第62章 血玲瓏(3)


    忍冬道:“蔡太監沒有鄉黨、結義,日常起居都在九宸宮裏外, 房中雖有不少金銀, 但都不足以為憑據。”


    容晚初靜靜地聽著。


    蔡福自始至終都沒有招認什麽東西, 那枚包著粉末的紙包是用了人皮麵具黏在他手上的,因此沒有被稽查出來,倘若不是他為了藥效散發而主動地揭開紙包, 即使是容晚初嗅到了些許不對, 也很難第一時間把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被發現之後, 若不是周邊的衛士出手及時, 他險些就當場咬舌自盡了。


    ——包括他在耳殿裏拚命地向她磕頭, 也不過是求一個速死罷了。


    說實話,從前蔡福也時常在容晚初麵前服侍, 她卻從來不曾看出這原來還是一個可以效死的“國士”!


    對這樣的人,就是最擅長刑訊的內官也隻能徐徐地施展手段, 一時半刻拿不出新的進展來。


    忍冬沒有賣關子的意思, 前頭的事都三言兩語說得簡潔, 跟著就道:“……屬下在他三、四件衣裳的內角夾層裏,都找到了縫在裏頭的一角帕子, 那帕子花紋繡得十分的細密、精致, 不是尋常的宮樣, 而且幾張帕子都無二致,屬下因此拿著帕子去浣衣局,查問了幾十個漿洗上的婆子,認得出的人, 都一口咬定這是解頤宮的一等女宮人,叫瑪瑙的貼身用物。”


    容晚初不意會在忍冬口中又聽到瑪瑙的名字。


    忍冬誤解了她的沉默,解釋道:“屬下細細地稽問過平日裏與蔡福有私交的太監,沒有人知道蔡福和瑪瑙之間的關係——反而是夜香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雜役,說蔡福和瑪瑙原來是一對對食,隻是他也不知道這關係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忍冬道:“就連蔡太監的幹爹李盈都不知道他們這層關係。”


    容晚初默然。


    甄漪瀾進宮之前,瑪瑙和蔡福就是想見也見不到一塊去。隻可能是瑪瑙跟著甄漪瀾進了宮,才想了這個法子,在九宸宮埋下了這樣一枚釘子。


    宮女和太監之間對食,向來不是什麽罕事。前朝還曾有皇帝為此大殺了一批宦官——可惜,宮裏頭陰盛陽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算計,這樣的事雖禁不能止,也是必然的了。


    甄漪瀾,可真是舍得。


    當時的蔡福,連幹爹李盈都還沒有發跡,跟在陳滿後頭像個小跟班似的,她卻能把瑪瑙這樣貼身體己的丫頭,舍給那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嘍囉。


    如今想來,也幸好殷長闌是個凡事慣常自己動手的,有個李盈跟前跟後,泰半的事就妥當了,蔡福雖然外頭光鮮,裏頭卻並沒有多少真個近身服侍殷長闌的機會。


    這樣一想,竟連李盈的忠誠也不敢全信了。


    偏偏在這樣要緊的時候,偏偏他給人誘走了關在了官房裏,偏偏就出了事,怎麽就一定是蔡福的同黨騙了李盈,就不能是李盈和蔡福心照不宣、彼此同謀呢?


    容晚初不由得苦笑。


    她什麽時候也開始“蛇影杯弓”起來!


    可見幾件事突然勾連到了一起,讓她也失了平常之心了。


    她聲音就自然生出兩分疲憊,低聲道:“瑪瑙沒有了!”


    忍冬查出了這一條線,因著殷長闌前頭有過交代,凡事先要在容晚初這裏過個明路,準備接下來就要去查那瑪瑙的。


    這時不由得也有分愕然,道:“難道風聲走漏了?”


    她自我否定道:“不能。那瑪瑙和蔡太監之間的關係十分的隱秘,就連蔡太監留下瑪瑙的信物,都想盡辦法縫進了衣服裏,唯恐給人知道。那倒夜香的雜役太監,也是前兩天當值的時候,剛巧看見了一點影子,正準備這幾日就拿這件事來好好地敲詐蔡太監一筆,隻是還沒有來得及……”


    容晚初並不知道瑪瑙“不在”的具體情形,也不能回答她的話,她此刻心裏反複掂量的,是狻猊發狂這件事同瑪瑙的主人、賢妃甄漪瀾究竟有沒有關聯?


    倘若說有關聯,甄漪瀾在她的心裏,並不是這樣一個做了事卻沉不住氣、急慌慌地忙著殺人滅口的人!


    倘若沒有關聯……


    世間怎麽會有這樣巧合的事呢?


    容晚初察覺出自己的心態有些不妥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是天子白月光(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綺裏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綺裏眠並收藏我是天子白月光(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