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太後微微地傾過身子來,道:“如此奸宦在朝,興風作浪,更生出廢立不臣之心,假以時日,大齊朝堂何時才能太平?”


    她眉宇間閃過一絲淩厲狠辣之色,聲音低沉地道:“皇帝是千古明君,哀家卻不必沽此虛名。”


    這話說得殺機隱現,殷長闌稍稍向後仰了仰頭,等著她說出後麵的話來。


    鄭太後察覺到了他的避退,不以為意地重新坐直了。


    到底還是個年輕人。


    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


    她心中有一點一閃而過的歎息,想到至今仍然在紫檀小床裏昏睡不醒的殷長睿,一顆心像是在膽汁裏浸透了,使她注視著殷長闌,沉聲道:“睿兒如今傷在頭上沉睡不醒,庸醫徒誤,哀家知道陛下/身邊有個國手。”


    “哀家願為皇帝分憂,剪除奸佞,還得宇內晏清。”


    殷長闌不由得微微地笑了一聲。


    這是他坐在這裏的第一個笑容,以至於鄭太後有些草木皆兵,謹慎地看住了他,問道:“皇帝因何發笑?”


    殷長闌淡淡地道:“朕笑此人不愧是國朝肱骨,項上人頭十分的金貴,如今尚且暫時寄存於彼,就已經有人為此爭競起來。”


    鄭太後麵色微變。


    她還沒有愚直到問“是誰”的地步,但關心則亂,這句問話也半噎不噎地卡在了喉間。


    殷長闌卻站起身來,微微地笑著看了鄭太後一眼,道:“但朕與母後有情分在此,自然願依母後所請。”


    他頭也不回地往外去,沒有多看悲喜之下怔怔坐在椅子裏的鄭太後一眼,卻淡淡地道:“朕體會得母後一片慈母之心,可惜溺子如殺子,母後也要善加珍重才是!”


    皇帝的身影已經走得看不見了,連日色都漸漸向西偏過了一大截,瑤翠輕手輕腳地進了門。


    鄭太後還坐在椅子裏沒有動。


    瑤翠看著她麵上的神色,想了一想,還是放重了腳步走了過去,聲音低柔地喚了一聲“娘娘”。


    鄭太後有些恍然。


    她看了瑤翠一眼,眼睛裏有一刹那的疑惑和失望,很快就斂去了,叫了聲“瑤翠啊”,就著端坐的姿勢稍稍緩了緩筋骨。


    坐的久了,肩脊都生出僵硬來。


    女官沒有錯過她那一眼裏的情緒,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她是前頭尚宮宋氏精心調/教了快十年的老臣,太明白鄭太後是在尋找著她的老師和前任了——自從宋尚宮被送去了浣衣局之後,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鄭太後這樣的神情。


    瑤翠不知道出了什麽樣的事,讓鄭太後在這頃刻間竟不由自主地尋找起舊人來。


    她隻是殷勤而溫馴地單膝跪了下來,拿捏著恰好的力道替鄭太後捶打、揉/捏了硬/邦/邦的肩、腰和腿,一麵輕快而柔糯地道:“娘娘是先去看一看殿下,還是先傳了膳?”


    寧壽宮的晚膳一向傳得早。


    時候雖然還沒有很遲,但也大差不差,鄭太後被她提醒了,府中稍稍生出饑來。


    她卻搖了搖頭,道:“罷了,不急。”


    瑤翠就抿著唇笑盈盈地應了聲“是”,一麵搭著鄭太後的手,扶著她站了起來。


    鄭太後沉默地邁了兩步,忽然側頭看過來一眼。


    瑤翠被看得心中一亂,鄭太後卻並沒有如她擔憂的那樣說起故人,而是忽然問道:“紅綾在宮裏還是跑了出去?”


    瑤翠道:“郡主出門去了。”


    鄭太後唇角微微扯了扯。


    平日裏她並不會過多過問殷/紅綾的行蹤,這時卻淡淡地道:“這麽大的姑娘了,在宮裏頭還瘋跑瘋鬧的。”


    話說得不重,卻讓瑤翠心裏有些凜然,不假思索地道:“郡主回來之後,奴婢就去探問一二。”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的引用是蘇軾的《洗兒》,忘了標注,這首我可太愛了嗚嗚嗚:“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寫於烏台詩案之後,真的戳心。


    *常道鄉公曹璜(曹奐),曹髦被殺之後司馬昭繼立的傀儡皇帝,後來禪位給司馬炎的那個倒黴蛋(。


    第74章 羅敷媚(4)


    鄭太後仿佛不過是隨口一說似的。


    瑤翠回了話,她也隻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道:“你有心了。”


    瑤翠溫馴地低著頭, 淺笑道:“娘娘不嫌棄奴婢愚魯疏忽, 就是奴婢的福分了。”


    她攙著鄭太後的手臂,感受到鄭太後身子微微使力的方向,就知道太後娘娘心中到底惦記著睡在後殿的小殿下, 腳下配合地跟著轉了過去。


    玉枝側身坐在床邊的矮杌子上, 手裏捏了柄團扇, 徐徐地替床裏的殷長睿打著扇, 聽見宮人紛紛地向太後娘娘問安的聲音, 也沒有站起身來。


    鄭太後在門口停了停,她隻在遊廊裏走了不長的一段路, 卻仍是等到宮人拿著湯婆子替她暖了手腳,又換了熏籠上烤熱的居家衣裳, 才輕手輕腳地進了碧紗櫥。


    她進了門就先俯下/身子查看殷長睿的情形, 拿手貼了貼他的額, 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女官掌心扇子帶起的柔風一下一下地, 連帶著撲在她臉上, 讓她微微地點了點頭, 道:“你做的很好。”


    玉枝垂下了頭,柔聲道:“都是奴婢的分內之事。”


    鄭太後在床邊坐了下來,難得地從殷長睿身上挪開眼睛,看了她一眼, 道:“你也熬壞了,去休息休息吧。”


    鄭太後也記得她在這裏服侍了許久了。


    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女官,兩隻眼睛都瞘o了,眼底下積起了厚厚的青黑色。


    瑤翠抿唇走了過來,一麵扶著玉枝的手,拿走了她手裏的扇子,一麵輕/盈地道:“娘娘體恤你,你把這份心記住了,依著娘娘的安排才是。把身子熬壞了,還怎麽服侍殿下呢。”


    輕輕地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吧,這裏有我呢。”


    玉枝連軸轉地侍奉了十幾個時辰,殷長睿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熱,屋子裏地龍燒得迎春花都發了芽,她在這裏一刻不停地打著扇,這時候停了一停,隻覺得手臂往下都失了知覺,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握著腕子,給鄭太後磕了個頭,就順從地退了下去。


    瑤翠一麵打著扇子,一麵揣度著鄭太後此刻的心思,鄭太後卻隻是坐在小床邊上,凝視著殷長睿更顯出消瘦的臉。


    一時之間,寧壽宮的寢殿裏重新落進了沉沉的寂靜之中。


    -


    容縝策馬直入容府的儀門底下,才翻身下了鞍,手一揚,掌心的韁繩就丟在了迎上來的門房手裏,單手還挽著馬鞭,冬日裏外頭嗬氣成冰的,他卻麵色紅/潤,連吐息都有股掀人的熱氣,睨視的時候有種說不出的驕矜,問道:“我爹在不在家?”


    高大的駿馬被門房接了韁,依舊溫順地跟在容縝的身邊,亦步亦趨地走著。


    那門房也不敢對公子的愛駒有所輕慢,一麵手勢柔和地拉著馬,一麵應道:“回三少爺的話,二老爺在府裏頭。”


    容縝拎著鞭子拿鞭柄在門房肩上杵了杵,道:“木頭樁子。”


    他言辭間若有若無的一點不滿,又像是調笑似的,那門房訥訥地,一麵就把容縝的坐騎送到了馬棚裏去。


    容縝的親隨小廝就聽見自家少爺鼻腔裏輕輕地“嗤”了一聲,道:“從哪裏安排來這不會看人眼色的東西,把他給我換了。”


    小廝不敢怠慢他的話,卻也不敢應下,隻道:“聽說是大老爺臨走的時候安排的。”


    提到大伯父容玄明,容縝的氣焰就一下子熄了,隻有一聲輕哼裏還聽出些殘餘的惱意。


    小廝一聲也不敢出,低眉順眼地跟在容縝的身後。


    沒有等到容縝回了自己的院子,半路上就有人把一行主仆攔住了:“老爺交代,等您回來了就往書房去。”


    容縝微微皺起了眉。


    他也有幾日沒有看到父親容玄渡了。


    他腳下一轉,果然就依言往西路的外書房裏去。


    容玄渡的書房時常有賓客出入,因此單單設在一處園子裏,假山活水、成行花木,雕砌十分有雅致。


    容縝還沒有走到園牆底下,打裏邊先迎麵出來個人影,遠遠地看見容縝,聲如洪鍾地笑道:“容小三爺,咱們可許久沒有見著了。”


    那人高盈八尺,身材壯碩,紫棠色麵皮,絡腮髭須,一身的彪悍之氣,以至於潞綢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倒有些不倫不類的,顯得像是個凶器穿上了人皮。


    容縝對上他,就露出個笑來,道:“戚世叔。”


    那人就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容二爺方才還同我說起,小三爺這一二年長大了,比從前進益許多。”


    一麵讚揚道:“果然虎父無犬子。”


    他體魄闊大,中氣充沛,說起話來十分的震耳,言辭間卻巧妙地捧著容縝。


    容縝不以為意,同他客套地寒暄。


    對方也沒有同容縝說太多的意思,問了問他的學業功課,就笑道:“小三爺回頭閑了,往叔叔那裏去,帶你頑些尋常見不著的。”


    容縝笑著應了,駐足等他先走了幾步,才接著往園子裏來。


    看見那人出去了,容縝就猜測書房裏應該沒有旁人了,進門的時候果然隻有容玄渡一個人坐在書案後頭,手裏捏著支細炭筆在紙上勾勾畫畫。


    小廝、仆從都乖覺地退到了門外。


    容縝大大咧咧地進了屋,卻隨手就把門扇掩上了。


    容玄渡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了一聲“回來了?”仍舊低著頭描畫。


    容縝在書案對麵倒著看了一眼,紙上密密麻麻的曲直圈折讓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道:“輿圖又出錯了?”


    容玄渡頭也不抬,隨口“嗯”了一聲。


    容縝有點不滿。


    他在容玄渡對麵的椅子裏落了座,沉木的椅麵隔著搭袱還有些許餘溫,不用想就知道是剛離開的人留下來的。


    他問道:“戚愷來做什麽?”


    容玄渡淡淡地道:“沒大沒小,你要叫叔叔。”


    不過是野陽侯府的庶長子,身份不尷不尬的,野陽侯因為留著他在府裏,倒礙著嫡子的事,才把他丟到了帝都來,說得好聽些,叫做請容家兄弟教導罷了。


    容縝不以為意地道:“當麵我自然記得。”


    容玄渡隨手就將桌上的赤玉鎮紙拋了出來——他雖然頭也沒有抬,但頗有準頭,赤玉雕琢的朱厭直奔著容縝的麵門而至,年輕男子不得不向後仰了鐵板橋式,順手將那鎮紙抓/住了,擺回了桌麵上。


    他揉了揉鼻子,嘀咕了兩聲,這一回站好了,悻悻地問道:“戚世叔來見您有什麽事?”


    -


    容晚初在聞霜塢布置成了暖房的東梢間裏澆花。


    這時節雖然布置了暖房,但能開的花到底有限,不像是春夏時分爭奇鬥豔的,朱紫也顯出些單調來。


    殷長闌進了門,就看見她穿了件半新不舊的緗色褙子,水青的襴裙,頭上躲懶地梳了個單螺髻,一半的側臉藏在蒙蒙的天光裏頭,鴉翅似的鬢邊簪了朵胭脂紅的辛夷花,倒比滿屋子的花木都明媚鮮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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