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闌不由得笑了起來。


    連回宮之前在朝中積的怒氣都散了許多,他俯下/身來,故意道:“那我們家阿晚可是名副其實。”


    容晚初年少殷長闌四歲,生在辛亥年。


    殷長闌就感覺到同他扣著的那隻小手用力地收緊了,圓潤的指甲按在他手背上蜷了蜷。


    他嘴角高高地揚了起來,轉開了話題問道:“今天你陪著太後出門去了?”


    容晚初點了點頭。


    殷長闌道:“也不必一味地聽她自己的意思。”


    容晚初抿著唇微微地笑了笑,道:“我也不過是閑著。”


    她低聲道:“我聽忍冬說,甄閔夷在天牢裏自盡了……”


    角落裏的陰影動了動,殷長闌才看了俯身的女暗衛一眼,溫聲道:“他為求一死,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如今也不過是成全他。”


    容晚初卻仰頭看著他,神色有些憂慮地問道:“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嗎?”


    重臣沒有經過有司的終審,出具明白的判文,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獄裏,不是一件禮法上好說的事。


    殷長闌含笑捏了捏她的臉頰,語氣柔和地道:“現在還過得去。”


    容晚初已經問道:“是不是柳州有了新的消息?”


    第106章 麒麟兒(4)


    殷長闌笑了起來。


    他溫聲道:“容景升在柳州大破李宗華部,追擊首惡三百餘裏, 如今深入身毒國境, 力求畢其功於一役……”


    也就是說, 容玄明要回京了!


    容晚初靜靜地垂下了眼。


    容玄明是容家的家主,容玄渡縱使行/事乖戾,也不過都在他的控製與縱容之下。


    戚氏何辜?


    容嬰又何辜?


    殷長闌感受到她心中的激蕩, 將她擁在懷中, 俯下/身來在她眼角落了個吻, 動作溫柔又珍重, 微微帶著些安撫的意味。


    她伸出手去, 環住了殷長闌的腰,將臉埋在了男人的胸前。


    -


    柳州的軍報飛進了帝都, 卻並沒有傳到關山迢遞的榆關城裏。


    大軍隻在關中暫時駐紮,斥候穿過弓山隘口, 將西番人的情報遞回主帥容玄渡的案頭。


    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袖著手, 站在容玄渡的書案邊, 低垂的眼睛微微地闔起,麵上神色平靜如湖。


    容玄渡攏起了手裏的紙條。


    他聲音沉沉的, 不辨喜怒地問道:“你是說, 你在查霍氏女的時候, 發現阿嬰也在私查戚家的舊事?”


    那中年人躬身道:“是。”


    容玄渡眯起了眼。


    他麵上微微露出些焦躁之色,手指無意識地將掌中的紙條都碾碎了,蠟紙的碎片簌簌地從指縫間灑落下來。


    -


    不知道是出於得知了容玄明即將回京的消息,還是別的什麽緣故, 先時還有些興致每天出門去走一走的容晚初忽然倦了下來。


    最初察覺有異的是掌持著她貼身瑣事的阿訥。


    她私下裏同阿敏說話:“娘娘這個月的月事已經遲了半月有餘。”


    從楊院正開始為容晚初調養身體,她的體虛之征已經緩解了許多,月信上也常常能對得上日子了。


    阿敏遲疑地看了她一眼。


    阿訥也正看著她,兩個人在彼此的視線裏察覺彼此的意思。


    阿訥不由得杵了阿敏一把,低聲道:“你想到哪裏去了!娘娘這些時候吃睡都妥當……我隻疑心娘娘……身子重了。”


    阿敏就道:“橫豎明日太醫要過來請平安脈的,不妨我今兒就去叫了人來。”


    她風風火火地出門去了。


    阿訥把茶盤裏的涼果子湯撤了,換了盞溫溫的刺玫紅,端著托盤往內室去了。


    容晚初正在窗子底下打絡子。


    過了前些時候剛剛跟著春羽學會了的那幾天,稍稍興頭了一陣子之後,阿訥已經又有些時候沒有看到容晚初做弄這個了。


    她怕打擾了自家娘娘,輕手輕腳地進了屋。


    容晚初一雙手裏拈著繩結,臉卻稍稍地抬著,目光散漫地落在窗下的花池裏,仿佛若有所思似的。


    阿訥擎著茶盤,將細瓷盞和攢盒放在了案邊。


    極輕的聲音仿佛驚醒了容晚初,讓她忽然轉過頭來。


    阿訥反而被她嚇了一跳,抿著唇笑道:“娘娘這是怎麽了。”


    容晚初略闔了闔眼,微微搖頭。


    阿訥柔聲道:“娘娘潤潤嗓子?”


    容晚初搖了搖頭,卻隨手把打到一半的繩結丟在了一邊,問道:“寧壽宮今天又說了什麽沒有?”


    阿訥道:“聽說太後娘娘發了脾氣,問‘容家那個小姑娘怎麽不來陪著本宮了’,還說……”


    她看著容晚初,見她隻是微微地笑著,沒有因為鄭太後的話而影響心情的意思,稍稍遲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一定是貴妃那個妒婦,怕本宮喜歡她的妹子,奪了她的位分和寵愛……’”


    容晚初笑著搖了搖頭。


    阿訥就閉上了嘴巴。


    主仆都沒有察覺到腳步聲已經進了門口,有人挑開珠簾進了門,問道:“誰是妒婦,誰的妹子?”


    阿訥嚇了一跳,忙俯下/身去行禮:“奴婢叩見陛下。”


    容晚初不以為意地道:“太後娘娘把戚夫人當作了我的妹子。萬沒有想到她們兩個走到今天這一步,竟然投了緣法。”


    倘若不是鄭太後承受不了失去殷長睿的打擊而失魂癲狂,以她的性子,向來是不會把戚夫人看在眼裏的。


    殷長闌眉梢微揚,道:“我打算送她到離宮去,你若是覺得戚氏女不好安置,不妨也一同送過去。”


    容晚初有些驚訝。


    她道:“怎麽好端端的……”


    宮中沒有幾位主子,本來就顯得人丁寥落。鄭太後如今的情形又並不十分的惡劣,連楊院正也說,在宮中熟悉的環境裏,隻怕還更有益於鄭太後神智的恢複。


    將鄭太後就這樣安安穩穩地奉養起來,原本是她和殷長闌的默契。


    殷長闌微一沉吟,還沒有開口,阿敏卻已經站在了簾子底下:“楊太醫來為娘娘請平安脈。”


    殷長闌遲疑了一下,扶著容晚初的肩和她一同出了門:“等一等再同你說。”


    容晚初不知為何,在他短暫的沉默裏,心裏驀然地沉了一沉。


    她仰頭看著殷長闌,男人也專注地看著她,漆黑的眼像一池不見底的水。


    仿佛有什麽沉沉的重負擔在了心頭上,又像是被什麽將一顆心都高高地吊了起來,拉扯得胸臆間的筋脈都疼痛起來。


    在這樣的征兆裏,連聽到楊太醫說著“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脈如走珠,娘娘是懷了龍嗣了”的時候,她都隻是怔怔的,下意識地握住了殷長闌的手。


    男人垂著眼,順手在她頷下捏了捏,溫聲笑道:“怎麽這樣傻乎乎的。”


    一旁的阿訥和阿敏心裏有了準備,但留意到兩個人之間微微沉鬱的氣氛,也不由得看著殷長闌的麵色。


    殷長闌將女孩兒攏進了懷裏,按著她的腦後扣在了胸前,感受到小姑娘身子微微戰栗,纖細的手臂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腰。


    他含/著笑意,道:“社稷有繼,是朕與娘娘的大喜之事,也是天下人的大喜之事。”


    “社稷有繼”,這樣的措辭讓聽到的人心裏都不由得重重地一跳。


    容晚初入宮至今,縱然與殷長闌琴瑟和鳴,比世間尋常恩愛夫妻還要親昵相愛,宮中後位又始終空懸,但無論是誰都不曾提出將貴妃正位為後之事。


    但在貴妃娘娘查出身孕的時候,天子卻說這個孩子是社稷之繼……


    才剛剛診出來的孩子,甚至還不知道是男還是女。


    假如是個公主,自然萬事皆休。


    倘若是個皇子……


    阿訥和阿敏暗暗地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在這個時候說出什麽話來,一個很快將準備好的厚厚賞封遞給了楊院正,一個已經出去安排宮人的賞賚之事。


    楊院正也聽到了殷長闌說的話。


    他大有深意地看了殷長闌一眼,卻接上了他深黯如夜的視線。


    年邁的禦醫微微一怔。


    殷長闌卻已經微微搖了搖頭。


    楊院正低下了頭,恭敬地退了出去。


    房中隻剩下帝妃二人,殷長闌垂下頭,聲音低柔地哄著懷裏的女孩兒:“有了身孕難道不歡喜?還是哪裏不舒服?跟哥說說,隻要哥做得到……”


    環過他腰間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起來,女孩兒的聲音裏帶上了微微的哭腔,問道:“你是不是之前就知道了?”


    殷長闌苦笑。


    他的小姑娘,這樣的聰慧通透,這樣的兩心如一,讓他多喜歡就讓他多頭痛。


    他片刻的沉默之間,滾燙的濕意已經滲過薄薄的夏裳,烙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低聲道:“懷了孩子不興哭的,傷了眼睛不好調養……我還等著你陪我一輩子,老了的時候替我念奏章……”


    女孩兒全身都在輕輕地戰栗,分明是夏日裏,卻像是置身於冰天雪地之間,從心頭滾過全身的血都被凍住了。


    她道:“我不要什麽‘社稷之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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