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是始建於前朝的離宮,苑中許多長了一、二百年的老樹,加上宮中如今隻住了一位太後娘娘算是正經的主子,宮中的防衛並不嚴密。


    殷/紅綾走回自己獨居的雙環樓時,雖然有一路的花樹擋著日頭,額上依舊冒了薄薄的一層汗。


    侍女都知道殷/紅綾的性情,靜靜地侍奉在梯口,見她進門上了樓,紛紛地請安行禮。


    殷/紅綾道:“在外頭服侍,不要讓人進來吵了我。”


    語氣不大耐煩,眾人都諾諾而退,由她獨自推門進了屋。


    她回身緊緊地掩上了門。


    朱紅如火的閨閣裏,有個身量高大挺拔的年輕男人正抱著手臂當窗遠眺。


    聽見推門的聲音,才回過頭來,靜靜地注視著她。


    殷/紅綾深深地納了一口氣,叫了一聲“容縝”,低聲道:“你怎麽會忽然來這裏?”


    第109章 隴頭月(3)


    容縝唇角微微地一扯。


    他麵容俊美,一雙眼森冷而陰鬱, 唇邊皮膚細微的牽動幾乎難以被稱為一個“笑容”。


    殷/紅綾有刹那的失神。


    容縝在她麵前, 總是有一身慵懶表象藏不住的鋒芒。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容縝。


    她低聲道:“我們已經恩情兩絕, 你又何必再來見我?”


    容縝卻邁步走了過來。


    殷/紅綾下意識地向後退,身後卻是堅硬的門板,她的後腦和肩骨撞上去的時候, 發出硬/邦/邦的聲響。


    廊上的侍女聽見房中的響動, 問著“郡主怎麽了”, 就有腳步聲傳過來。


    殷/紅綾在片刻的目眩之間, 對上已經欺到她麵前的俊秀麵龐。


    那雙眼裏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這裏是長樂夏宮, 門外都是她的婢女,隻要她喊一句“有刺客”, 外麵的人就會一擁而入。


    她下意識地張開了口。


    容縝的眼神有刹那的幽深。


    “不要進來!”殷/紅綾聽到自己喝止的聲音:“我沒有事,隻是踢了一腳。”


    身前的男人已經貼近了她, 灼熱的鼻息撲在她額前, 男人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 眼中蘊了不深不淺的笑意,和那之外難以言喻的孤寂。


    “好姑娘。”他低聲道:“賊老天終究還是給我留下了你。”


    殷/紅綾挺直腰, 仰起頭來看著他, 緊緊地咬住了唇。


    -


    日頭酷烈地曬了一整個白天, 傍晚的時候天角忽然堆起了烏雲。


    雲層沉沉地疊著,太陽星還沒有全然降入西山,鉛雲已經把最後一點夕照都遮蔽了。


    二更天的時候,果然下起雨來。


    大雨如同簾幕似的, 嘩啦啦地打在飛甍碧瓦、庭階山石,和晶瑩剔透的琉璃窗上。


    阿訥白天替自家娘娘跑了一整天的腿,晚膳後被容晚初攆回房來,倒在床/上就睡了。


    窗外的雨聲急促地敲著窗子,桌上沒有吹的燈盞裏火焰靜靜地躍動,拉出時長時短的影子。


    阿訥從睡夢中驚醒。


    廊下的明瓦燈照著方寸的光,侍女翻了個身,出神地看著窗上泉流似的水痕,半晌意識忽然回籠,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


    她回房之後連衣裳都沒有換,這時候借著光照了照鏡子,衣裳在榻上窩得皺巴巴的,好在發髻卻沒有亂,就稍稍地抿了一把,又從衣櫃裏另抽了一身宮裝,手腳利落地換上了。


    木門拉開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阿訥警覺地整著衣帶,一麵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口拉開了門。


    對麵門口的阿敏被半扇門掩著側了側身子,問她:“你怎麽也起了?”


    一座廡殿裏南北五間,她和阿敏對門而居,各占兩進的內室,共用一間正廳。


    阿敏衣飾整齊,手把著門,有些驚訝於她的出現,不由得問了一句。


    阿訥籲了口氣,道:“嚇了我一跳,還當是進了賊。”


    她一麵低頭係著腰間的宮絛,一麵道:“睡了這半晌,醒了。我瞧著雨下的不小,算算今兒值夜的是青女還是素娥?兩個都是手腳生疏的,娘娘這會子身子又不輕快,我去服侍娘娘吃口茶也好。”


    阿敏抿著唇笑了笑。


    門後有柔和的燈火照過來,驚鴻一瞥之間,阿訥隻覺得她的麵色有些隱隱的白。


    她疑心自己看錯,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同僚麵上如往常一樣淺淺地帶著笑意,她不由得問道:“你怎麽也這個時候沒有睡下?剛剛回來麽?娘娘熬了夜?”


    阿敏搖了搖頭,道:“娘娘入更就歇下了,我不過是走了困,聽著外頭的雨聲,沒有睡意罷了。”


    她看著阿訥,又道:“倒被你提了個醒,我也往灶上去看看,這樣大的雨,還不知道明兒早間給娘娘預備些什麽吃食。”


    阿訥微微有些驚訝。


    從那一日嬰公子的消息傳進宮來,阿敏當場懇求娘娘放她出宮,卻被娘娘勸告“回來好好想一想”,阿敏的情緒就一直十分的低落。


    阿訥也曾經替她擔心過。


    可是阿敏卻始終再也沒有向娘娘提出請求,隻是心思鬱鬱的。


    也正因此,阿訥雖然自己想著雨夜裏服侍娘娘,卻並沒有非要拉著阿敏一處。


    畢竟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情誼,阿敏自己想通了,阿訥就笑了起來,道:“你去。”


    說話的工夫,她把身上的衣裳打理齊整了,就從堂屋角的青花缸裏拎出一柄油傘,向阿敏擺了擺手,就撐開傘出殿門去了。


    同僚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阿敏的身形從門扉遮掩下移開,露出手肘上一隻小小的包裹。


    她微微垂下了眼,下意識地撫了撫袖口,烏木漆金的令符在軟綾之間泛著柔和的霓光。


    房間裏蕩起一聲幽幽的歎息,侍女披上了一領油衣,回身掩上了已經空無一人的廡殿大門。


    -


    禁衛軍統領於存在大雨裏快步行走。


    他身後跟著七、八十個身形健壯的禁軍侍衛,都披著蔽雨的油裳,行進之間步履整齊森嚴,在宮中挎著軍中配備的□□和□□,有若有若無的殺氣從呼吸之間散溢出來。


    九宸宮的守衛遠遠地看見這一行人過來,就開了小小的角門。


    “這麽大的雨,您怎麽親自出門來?”


    於存道:“換防。”


    那龍禁衛不由得愣了愣,目光落在他身後的一行人身上,更加怔愕起來。


    於存卻沒有同他多說,隻是招了招手,那一行衛士已經魚貫進了門,十分熟練地接替了同僚的位置。


    於存問道:“娘娘歇下了?宮中有沒有什麽旁的事?”


    那侍衛下意識地道:“內宮早就下鑰了。倒是方才有個娘娘身邊的姑娘,領了娘娘的命要出宮去辦事。”


    於存微微皺眉。


    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一麵又招了招手,新來的衛士裏就有一個邁上前來。


    於存吩咐道:“無論是什麽人進宮來求見娘娘,都暫且扣下,不能教他們靠近了內宮。”


    那人垂首應“是”。


    於存並沒有在九宸宮久留,很快仍舊如來時一般踏著大雨離開了。


    前頭的變動很快就有人報進了內宮。


    九宸宮的內殿裏燈火通明,據說早就睡下的貴妃容晚初倚在臨窗的大榻上,望著琉璃窗上雨水流淌的黢黑輪廓,怔怔地出神。


    夜雨洗去一整天的暑氣,容晚初換了條淺白綾的撒口褲,一條筆直的腿被侍女擔在膝上揉壓,緩解著酸痛和浮腫,聽著她嘰嘰喳喳地說話:“已經旱了一個多月,沒想到這雨竟突然就下起來了……阿敏還擔心尚膳監明兒早上菜蔬預備得不能及時……”


    第110章 隴頭月(4)


    “阿敏還惦記著吃食……奴婢想著也不知道您這裏那兩個小丫頭貼不貼心,誰想一進門竟一個也沒有瞧見, 您把她們都打發到哪裏去了?”


    阿訥碎碎地說著, 察覺到容晚初的心不在焉。


    她聲音放得極低柔, 漸漸歸於無聲。


    房間裏隻剩下淺而綿長的呼吸聲。


    半晌,容晚初如夢初醒似的,忽然問道:“你方才說了什麽?”


    阿訥有些茫然。


    她訥訥地道:“奴婢說……前頭旱了這許久……”


    容晚初搖了搖頭。


    阿訥又道:“不知道阿敏是怎麽同尚膳監的人說的, 明兒給娘娘預備些什麽?”


    容晚初微微地歎了口氣。


    阿訥抬頭看著自家娘娘, 卻隻看到她麵上淡薄而平和的神情。


    她喃喃地道:“娘娘……”


    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麽。


    夜雨如磐, 仿佛積壓了半個夏天的雨水都在這一夜裏傾進了帝都。


    水珠潑灑在輦車的頂壁上, 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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